“你好。”拾心适时问候。
汤舍回以礼貌的笑容。他知道这名穿着雪白礼服,羽毛装饰,像新娘一样的女子。今晚,很多人在讨论她的来历,说是无国界飞来的纯洁天使淑女,大家听了都在笑,他没有,他同情那些人,他们笑得让正义使者一一列入黑名单。
“你是骆家的拾心?”蓝凯特记起这位特别的娇客。
“妈认识她?”汤舍低声问。
“蓝家的媳妇人选。”蓝凯特看儿子一眼。“要成为汤家的,我也不反对——”
“你要让爸娶小老婆?”汤舍回了母亲一句。
蓝凯特狠瞪儿子。
汤舍哈哈笑道:“我想爸没那个胆。”
“你最好也没有。”蓝凯特警告儿子的不正经,脸庞转向拾心。“拾心,你要找的老师应该就在书房。”亲切地给她指了方向,推儿子上阵。“我让我的儿子带你过去。”
“妈!”汤舍不愿当带路的绅士,另有正事要找母亲谈。“我要你见见千瑰——”
“那女孩,我在电视上见过。”蓝凯特一口驳回儿子的要求。“现在,你只负责带拾心去书房。”
“妈,拜托你讲点道理!”汤舍抗议。
“你有什么意见?”蓝凯特不悦地挑眉。“你妈我就是你的道理,照我的话做。”
“这太——”汤舍挣扎。
“姑妈,”一个声音解救了他。“我带她过去。”
是他亲爱的表哥!这会儿,绝对是——
亲爱的!汤舍感激至极地走向出现于廊弯的蓝获,抓握他的右手。
“万事拜托。”汤舍说。
“可以了。”蓝获眸光低斜,睥睨表弟的双手。
汤舍松开双手,高举起来。“我这是感谢,真心的。”
“随你。”蓝获推开表弟阻挡的身躯,走离廊弯,来到角厅前,伸手就牵住拾心。
拾心抬眸,皱一下两道细巧的眉。
“由我来带领拾心,”蓝获声调沈缓地说,眼神也一样,慢慢地从拾心脸上流转,看往蓝凯特。“姑妈。”
蓝凯特眼尾飞翘,微昂下巴,瞅着侄子。“阿获,你知道这位骆小姐是蓝家的重要客人吧?”
“知道。”蓝获握紧拾心的手,欠身告退,旋往长廊底端的楼厅。
“看样子这位骆小姐成为蓝家媳妇的机率远远大过成为汤家的……”汤舍摇着头,假情假意地惋惜一番。“真可惜呢,妈——”
蓝凯特回眸瞪着儿子。“没出息。”轻斥了句,她裙摆一提,转身走开。
“妈——”汤舍追着母亲,苦声苦气。“你见见千瑰,花不了你多少时间——”
“我的时间很贵。”
“我付你钱,拜托嘛,妈——”
蓝凯特不再回应儿子,走下宽弧楼梯,隐入午夜舞池中。
那些人还在缤纷地跳着。
蓝获说:“我的交际舞也是跟凌老师学的。”
进入看不见楼下舞池的无人廊厅,拾心反抗地挣脱蓝获的掌握,她停定双脚,不再前行。
“我跟凌老师学的是礼仪课程。”她回应他。
蓝获侧过脸庞,盯着她。她双眸亮刺刺,柔荑握成拳。他维持着她没再与他前行的那一步,沈声问:“我冒犯你了?”
拾心不说话,咬咬唇。他很无礼!居然还提凌老师!凌老师绝对不会教人做出强吻这种事!
转开脸庞,拾心要远离这个无礼的男人,就算在无国界那没规没矩的混乱区域,她也没遇过这样的男人。她拉着裙摆快步走,几乎跑了起来。
“骆拾心同学——”男人的脚步声跟在背后,似乎,她怎么跑都甩不掉悠悠稳稳慢行的他,他那恼人的低沉嗓音亦不放过她。“淑女不该穿着骑马装在走廊奔跑,上课迟到同样是无比失礼的事。那颗苹果你吃了吗?”
猛地立定双脚,裙摆落盖绣着链条纹饰的精致晚宴鞋,拾心回首,皱眉,歪头,瞅着蓝获,彷佛他说了什么不可理喻的荒谬言词。
“我若不让你的法学概论通过,你该重新学的就不只是礼仪课程。”
拾心脸色愀然一变,洁白的额心更加颦紧。
“你连讲台上教授课程的老师都记不住,可见完全没在听课——”
“无国界没法没天。”拾心冲口道。
“这里是苹果花屿。”蓝获接着说。
拾心全身一凛,转头奔跑。什么苹果花屿?什么爵称大家族?什么蓝家宴会?她身上穿着无国界雪雾色的礼服,她父母之间不曾有法,她本就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上什么贵族淑女学校?
赫斯缇亚的火炉融化不了她身上野蛮的北国寒雪!
拾心第一次看到校名刻凿在粉红大理石,确实惊艳,心情上甚至可说是雀跃。她在无国界没见过粉红大理石雕砌的校门,上头还伫立着女神像。
她在神话故事里读过赫斯缇亚,说是宙斯最大的姊姊,掌管火炉和家务的女神,代表家庭稳定。
换言之,走进这座粉红校门,她们便是贞洁又懂得操持家务的淑女?好玄妙的校训!
拾心入学第二天就忘了。
上课钟响过了,拾心急着回校舍换掉骑马装。她迷路了。骑马时迷了路,骑马对她而言不难,可在偌大的杂树林找对路子实非她所能,她一个新学生,淑女本领尚未上身,蛮女绝技倒是出脱得精湛,听说没多少学生能在林子里风驰电掣——这太破坏形象。苹果花屿的名门千金小姐们,大都遵照校方规划的马道高雅矜持地展演淑女派骑术。拾心初来乍到,跟不了她们的步调——不是跟不上。她的速度快得背离了校规准则,进入禁止跑马的树林,橡实一颗一颗落,打在她头上、额上,像在对她的闯入做惩罚,她原本扎好的长发被树枝勾坏了,一头黑亮云浪狂飞卷。
早晨的风很大,在禁地自由穿梭。马鞭不断地挥动,她拉紧缰绳,腾空越过绿草坡坎,顺风奔下湖畔小径,岸上一片罂粟花海,她胯下的马匹越跑越兴奋,像要将她颠入湖中,她不感害怕,稳当地驾驭着它。她的第一堂马术课,跑得太过畅意,违逆了课堂宗旨。阳光如同一张限制的薄膜包罩她,她听见钟声传扬,回头望着树林,不见校园建筑,找无目标重返。
这匹马和她一样,新来的,从另一个世界来,不守规矩,不识途,该急的时刻,慢慢踱,步调节拍出奇优雅。悠闲的鸟儿栖在她肩侧,脆声鸣啼。她闭上眼睛,拨拨长发,睡着似的平静。钟声没多久就停了,她的马术课还进行着。
马蹄达达不绝,不吵,很平和、悠远,彷佛她被带到了千里万里之外。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听见钟响,睁开眼,发现置身于密林之中。繁茂厚重的浓荫遮蔽了天光,没有一丝澄亮筛落叶缝,有种阴天幻觉,风声如雨。马儿发出一阵嘶鸣,不安地摆动高昂的头。拾心拉拉缰绳,放开一手,抚着它的脖子。不要慌!不要慌!接下来的课与法律有关,对她而言并不重要,如果她走出这片阒暗迷林,她自然会去上,如果走不出去,代表她不需要法。迷路当下,拾心如此自我安慰。
她坐在马背上,踽踽独行,直到一个嗓音喝住她。
“你真大胆,越出边界了!”
拾心凝神,但止不住随之而起的惊惶。
矮坡上,一排高大黑影,个个亮着双眼,看起来像怪兽,朝下冲来。
拾心倒吸口气,欲掉转马首。马儿意外地不受控制,腾高前蹄,差点将她摔离马背。
“新来的?”强悍的力量拽紧马勒,稳住她的坐骑。
拾心前倾,抱住马脖子。
“我没见过她。”
在这不见天日的密林里,拾心看不清说话者样貌,她猜想他们是马术课巡场人员。他们一共四人,骑术精湛,专门找寻落单或少数存心违规的大小姐们。她的第一堂马术课,一下动用了三人来找她,不晓得校方会不会将她退学?
拾心打直腰身,调整坐姿,重新抄起缰绳。
马首前的其中一个黑影讪笑地露出白齿。“大小姐,骑到这边来,你可是第一人哪……”
“我迷路了。”拾心垂首,扯了扯缰绳,平抚躁动的马蹄。
“这可真危险。”第三人的声音传出。“教练没跟你说苹果花屿的树林很不安全吗?”密林里的警告听来阴森森。
先前的讪笑嗓调拔高音量,突兀地笑得鸟儿惊飞,一座沉睡密林瞬间醒活,松鼠跃跳,翻叶拨枝,细丝金阳斜穿,打亮她的脸庞。
口哨声起,男人说:“不错嘛,大小姐,不枉费我们今天跑这一趟——”
“应该是无国界来的那一个……”男人讨论起她的来历,下了批注——
“难驯。”一个辞续发阵阵大笑。
拾心撇首,寻着脱解难堪的路。“对不起,上课钟响了。”她说。
男人止住笑声,其中一人朗朗地道:“跟上来,你是得受教,比任何人更需要。”
“大小姐,这里与无国界大大不同——”
“收敛收敛你的野性,虽然这用在床上可以挑起男人的征服欲……”
男人们包夹着她,一人在前两人在后,像押解逃犯地将她带到密林出口。很快地,她看见学校的跑马场,前方男人往旁旋退,拍打一下她的马屁股,马儿长鸣奔向阳光大好的林子外。
跑马场那头,有四人骑马迎来。
“骆拾心同学、骆拾心同学?”
他们语气恭谦有礼。
“你没事吧?”看她一头散发,马装沾了落叶,关怀问候不间断。
“骆拾心同学,你没事吧?大家都在找你。”
他们才是真正的巡场人员。拾心盯着他们整齐的制服和帽子,恍神半晌,回头遥望树林。
“怎么了?骆拾心同学——”
拾心收整思绪,摇摇头。
“马匹交给我们,这堂课的交通车刚放完学生,你搭这班车回校舍——”
一名巡场人员协助她下马,慎重地说:“骆拾心同学,法学课很重要,我们会请司机以最快的速度送你回去更衣。”
拾心颔首。“谢谢。”再回眸,瞟眺密林。
密林里的三条黑影策马飞窜。
“要是被逮到,就死定了!我们没踏出树林,那些巡场的应该看不到吧?”
“所以,别把事情搞大,学生的话还能取得原谅,现在会被当成变态处置——”
“蓝获那家伙交了好运,能光明正大出入女校,近距离接触众多窈窕淑女——你们猜猜,他会不会在那其中选个妻子?”
“以蓝获而言,真是如此——”
“那可精采了!”
“哈哈哈哈哈……”
蓝获是由于谨言慎行,有着近乎出家人般的冷淡自持,而获得自家长辈一致推举,成为女校法学课程教师。蓝获对这份额外工作不期待,不厌烦,简单说,即是“无感”。
他并不会因为今天得到女校教课,便把事务所的工作排开。他从不费心备课。他通常掐准时间配置好案件,见预定见的委托人,处理好事务所案件该进行的程序后,才花十九分钟驱车前往同样位在帕帕维尔湖区的赫斯缇亚女校。
他一向掌控得很好,不曾迟到或早到,上课钟响停止的那一秒,他绝对是不移不动站定讲台,面对满座女学生直视的目光,开始单调的讲课。
今日亦然,不,今日非然。他迟到了,在路上碰到前所未有的怪事——运苹果的货车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滑退,于他车头前一公尺处煞住,货斗陡升,成千上万红的绿的紫的和金的苹果,咚隆咚隆砸滚引擎盖,漫至挡风玻璃,犹若洪水淹来。
蓝获没有一次见过这么多苹果,即使这座岛叫做苹果花屿,他们要吃苹果还得靠进口,遑论在公路上遭遇苹果海啸。所有的驾驶都呆了,堵塞在苹果乱滚的公路上,没人压辗这些果子往前驶,更甚,有人干脆下车挑拣,倚着车门率性啃咬起来。
蓝获也下了车,双脚踩地,盯着滚至鞋尖的苹果。他捡起一颗红的,走向肇事货车驾驶座边门。门开着,驾驶座上无人,副座同样无人。交通事件排解单位赶来后,还是没找到人。这怪事耽误了蓝获,待他抵达女校已是上课钟响完毕一刻钟。
看了看腕表,蓝获忽觉此举多余。综合大楼的门房早告知他迟到了多久,学生乖顺耐心地自习等他。他拉好袖口,收低抬起的手腕,双眼朝弯回的街道式走廊与空桥瞅望,脚下步伐依旧,不紧不慢,无声而内敛。
上课时间的走廊该是空无一人,蓝获正想着,拐过廊角阅览厅,一个奔跑的身影就朝他撞来。
“对不起!”穿着骑马装的女学生甩摆乱发,闪离他身前,歉然地回睇他一眼,急匆匆跑上连接走廊的空桥。
蓝获方才没瞧见她出现在哪层楼的走廊,可能是从电梯出来的,他顺着她移动的方向转头,只见她在这肃静的建筑里奔得一步比一步快,像逃生,或许也是上课迟到,长发飞晃得狂野,没扎没绑,这样上马术课可真危险。
摇摇头,蓝获掩敛双目,勾唇浅笑。他是来教法学的,马术与他无关,西装上残留的发香却是教他失了一会儿神,眼帘映出光点,他沉吟,伸手,长指自下领片挑出一个闪亮小东西。是耳环,宝石形状很怪异的耳环。审看许久,蓝获皱凝眉头,又失笑。真不知是哪班的学生,显然是个伪淑女。
握实掌心,蓝获暂收这只叛逆耳环,再瞥看腕表,他迈步行过空桥,进入位在对面穹顶走廊的教室。
“蓝老师,”一进教室,校方行政人员即来向他报告。“今天开始有个新学生,这是给您的点名单。”
蓝获接过活页夹,行政人员退出教室,他站上讲台,随手摆放活页夹,开始上课。他从不点名,台下有多少学生对他而言都一样,新的旧的无分别,她们装扮一式,发型制服全按校方规定,哪张脸配哪个名字并不重要。
“老师,我们感受不到你上课的热情。”
几分钟而已,有人猝然发出嗓音。
“老师,你是不是很讨厌看到我们?”
这些青春淑女可是鼓足了勇气,说出心里话。
“倘若一个学期的课上完,蓝获老师连我们谁是谁都不清楚,是不是很失礼?”
蓝获停止写板子的动作,旋身看着台下的女孩们,就在这时,另一个女孩试图以一种不引人注意的方式走入后门。女孩大概没料到他会转身,身形顿了顿,微撇脸庞对向讲台,很快又转开低垂,静静移行,落坐最后一排的空位。
蓝获认出这位迟到的女孩是在走廊撞上他的那一位。她换下了骑马装,穿着和大家相同的蝴蝶领洋装制服,但头发依然没来得及梳绑成学校规定的公主头样式,恰好掩住她掉了一边耳环的耳朵。蓝获下意识将手探进西装口袋,摸摸那个小东西。女孩始终低着头,看也没看讲台一眼。
蓝获于是拿出路上捡来的那颗苹果,走下讲台,绕到最后一排座位,把苹果放在迟到的女孩桌边,宣布地说:“那么,我们来点名吧——”
“骆拾心。”
男人的嗓音追赶似地黏着她。
“骆拾心——”
她跑出了蓝家大屋,他还不放过她。
“拾心——”越叫越亲昵,恍若他已认识她许久。
他不知道她讨厌人家叫她“骆”拾心,当他在课堂上这样点她的名时,她手也不举,头也不抬,仅如抗议似地闷声反应。但,此时此刻,他唤她拾心,她还是只想抗议。
“你到底想怎样?”摆脱不掉尾随的脚步声,她乍然驻足,回首面对他。
蓝获直直走向奔出门厅的她,牵起她的手,说:“宴会还没结束——”
“我想回去。”她细柔的声线在喘、在发抖。“我不属于这里——”
“你将会成为蓝家媳妇。”他打断她的嗓音。
她吓着,抬眼,眸光颤烁。他凝眄着她,就像不曾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般,深深地对着她,摸她的发,摸她戴有水滴状垂坠耳环的耳朵。
海浪在不远处拍打庭院边境石垣,烟火也仍在敲叩宇宙疆界大门,这个夜晚,天地热热闹闹,杂声多,他的嗓音竟可以清晰到宛若一种核心。
“拾心,我的课,你一堂也不能缺席。”他低俯俊颜,把唇贴在她喘息的嘴上,像是要她保证,又说了一次——
“千万记得,别缺席,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