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佩妤茫然地坐在浅褐色的双人沙发上,抬头望去,平常人家摆放酒柜、电视柜的位置,只有固定在墙面上、错落有序的低矮层架,一格格整齐排放着黑胶唱片、蓝光影碟和数百本以上的书籍,其中又以不同语言的宝石鉴定、珠宝设计类的厚重原文书居多。
据说如此品味高雅、充满书香气息的市区豪宅,正是前姊夫双胞胎弟弟的住处,大多被公司派驻外地的他回来台湾都住在弟弟家,因为弟弟刚好要出差几个月才会回来,所以目前这里只有他居住。
「恩恩,阿姨真的会被你害惨……」环顾周遭,她忍不住低声埋怨。
转眼间,她和恩恩已经从饭店搬来这里住了一个多礼拜。
一切的一切,全都怪不久前的那趟垦丁之旅!
其实那天除了沙滩上的小意外,一切还算平顺,她换上前姊夫买回的T恤,三个人按原订计划去海生馆参观、看白鲸表演,再去渔港吃新鲜美味的海鲜大餐,然后交还租车,打道回府。
到这里时都还很OK,当时夜色已深,当她提议双方各自返回住处,他不必再送他们姨甥回饭店,恩恩居然在车站大厅上演喷泪诀别,抱着他爹地死活不放,还惊动不少好心路人上前关心,以为是分手夫妻正在展开抢子大战。
不能三个人回饭店挤双人床,只能她投降陪着外甥来做客,至少他弟弟家有三间房,不必大家睡一张床。
只是她万万想不到,恩恩一来就爱上这里宽敞舒适的环境,嚷着要从饭店搬过来,死活不肯离开。她勉强答应前姊夫提出的折衷办法,先跟着恩恩来这里住几天,孩子总是图新环境新鲜,等住腻了,再哄他改住别间饭店。
谁知道为这孩子一延又延、拖了一个多礼拜还住不腻,下午故意带他去一间价格公道、设备新颖的设计师饭店,还买了玩具摆在床上吸引他,原本看他玩得满开心,以为总算不必再别扭住这里,结果小家伙马上转头问:「阿姨,爹地什么时候下班来接我们回家?」
一听她说要住饭店,结果可想而知,他又是一阵哭闹,吵到隔壁房客还叫人上来察看是不是家暴。
于是,真像鬼打墙,又回来这里了。
唉,恩恩住得很开心,完全不知道阿姨陪他住,早晚都得跟他爹地相处有多忐忑、多别扭。
前姊夫像真的完全结束以往灿烂的夜生活,缩小了交际圈,下班后一次都不曾因为交际应酬而晚归,晚上出门都是为了带他们去吃饭、看电影。
据他说,熟识的朋友和同事知道他工作结束最想要回家好好休息,不喜欢还要带着疲惫的身心应付任何邀约,所以除了定期的员工聚餐和朋友聚会,其他时间鲜少硬邀他出门。
当然,偶尔还是会有人非常不识相。
上周休假一早,他的好友兼上司就用夺命连环call、外加恐吓要带一群人来家里聚会的方法,硬是让他同意出门参加相亲宴。
听他说完下午要出门的理由后,明明能理解他去相亲十分正常,与她无关,心里却十分不是滋味。
还好回台后偶遇的表妹邵筱莲约她谈些事,因此她头一回将恩恩交给他照顾,独自出门散心、透透气,哪晓得表妹居然是十分慎重地找自己讨论感情,还想让她当什么「恋爱军师」。
讨论到后来,结论是表妹已经爱惨了,觉得男友是天下第一好,她提醒什么其实全是废话。
反倒是在两人的讨论中,她更加确认自己对前姊夫的反感几乎消褪殆尽,甚至要强迫自己努力讨厌他,制止心中不断增生的好感,只怕一个不留神,自己会和姊姊爱上同一个男人,步上同一条不归路。
尤其他现在成了居家好男人,两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处的时间更多,加上彼此之间还有恩恩这个连系,做什么事总喜欢绑着两个大人和他来个三人行,想减少接触也不行。要不爱,真的好难,她够聪明的话,就应该尽快搬离这是非之地才是。
来台之前,她也担心过或许相处时间太多,恩恩会对父亲投入太多感情,要离开时会很麻烦,所以纵使前姊夫觉得他们姨甥常住饭店不是办法,多次提起要他们暂时搬过来同住,她总是婉拒,也请了中介帮忙留意不错的月租套房,结果还是——
唉,恩恩小小年纪就懂得用一哭、二闹的方法让她因为心疼而投降,真不知道该拿这个小麻烦如何是好?
「要不要喝杯牛奶?」
「好,谢谢。」
乔佩妤回头,看见洪栗安手上早已倒好两杯牛奶,客气地伸手接下。
「恩恩睡了吗?」今天由他哄恩恩入睡。
「嗯。」他在她斜前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还在生孩子的气?」
「我不是在生恩恩的气,而是跟自己生气。」
「跟自己生气?」他挑眉,不解。
「我气自己决心要严格教育恩恩,不要太溺爱孩子,结果根本狠不下心责备他,老是想到他刚失去妈咪,要多谅解他一些、多疼他一点。」她不禁感慨轻叹。
「唉,其实以前大多还是姊姊在照顾恩恩,我只有下班后和假日才能帮忙,一直以来都是负责陪他玩的角色,所以恩恩根本不怕我,即使板着脸训他,恩恩也只会乖一阵子讨好我,没多久又开始顽皮。我答应过姊姊一定会好好扶养恩恩长大,让他成为善良又负责任的好男人,但要怎么拿捏教育孩子的中庸之道,我——」
她诉苦到一半突然噤口,一直专心倾听的洪栗安也没追问,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原因。
「不用担心,即使知道你没表面装的那么精明能干,我也不会笑你,更不会以此为理由,把恩恩从你手中抢过来。」
没料到会被他看穿自己内心的想法,乔佩妤有些不是滋味。
「我没说过自己多精明能干,但是照顾恩恩,我肯定比你合适。」她不服输的性格又开始作祟。「我也不担心你会跟我抢恩恩,我姊的积蓄和保险几乎全拿去付了她的医疗和丧葬费,恩恩唯一继承的只有姊姊的血脉,成为他的监护人没有任何利益可图,带着孩子你无法随心所欲地过自己的生活,三个月应该已经是你的极限,像你这么聪明的人不会自找麻烦。」
「是吗?」
她说了长长一串,他却只淡笑地回了一句,从容不迫的态度反而比激动反驳更让人不安。
「难道不是?」他的态度让人捉摸不定。
「嗯,如果你问的是我的想法,那么的确不是。」他指的当然不是二哥,而是他本人的。「其实在听说恩恩存在的当下,我的确起过争取监护权的念头。」
「不可能!」乔佩妤完全不信。「争取监护权?你在电话中连见恩恩都还想考虑几天再说。」
「你就当和你通话的那个人是恶魔,不是我。」今晚,他想以「洪栗安」的身分和她聊聊。「听说接下恩恩扶养权的是他未婚的小阿姨,当时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万一那个阿姨结婚了,会不会将恩恩当成累赘送回娘家?」
「我当然不会,恩恩不是累赘,我把他当成亲儿子看待!」她立刻出声抗议。
「现在我知道,但当时的我并不认识你。」洪栗安凝望她的目光无限温柔。「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恩恩的阿姨是一位看起来冷漠不易亲近,其实十分温柔善良、待人处事认真负责,绝对值得她姊姊信任的女子。」
他的赞美让她脸发热、心发烫,但她还要维持表面无动于衷的假象,不许自己因为心慌而回避他的视线。
「我跟你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用不着拍我马屁。」她故意冷淡地回他,不让气氛持续暧昧下去。「即使我相信你已经改过向善,从你嘴里说出的任何好听话,我还是忍不住先打个折扣、怀疑你的用心,所以请你挑重点讲,OK?」
他听了有点受伤,继而想起乔佩妤针对的是二哥,而不是「洪栗安」这个人,也只能无奈释怀了。
「重点是,我原本认为自己无论任何条件都胜过恩恩的阿姨,不应该将扶养恩恩的责任交在一位柔弱的未婚女性身上,只要对方愿意,我乐意接手当恩恩的监护人。」
「我不愿意。」她拧眉。想都别想!
「我知道。」他苦笑。「只是我原本以为你应该是不得已才答应扶养恩恩,正如同你刚刚说的,成为监护人没有任何利益可图,带着孩子也无法随心所欲过自己的生活,未婚的你必须为恩恩牺牲更多,聪明的人不会自找麻烦。你明明很聪明,也知道男孩子活泼、好动是天性,照顾恩恩肯定会很辛苦,为什么不趁我现在表示有意愿扶养他的时候考虑一下?」
「用不着考虑。」她没有犹豫。「恩恩是我的亲外甥,是我姊姊留给我的宝贝儿子,无论多辛苦,我都甘之如饴。我绝对不会将他交给任何人,即使要打官司也在所不惜!再说我连一次开车罚单都没收过,个人记录绝对挑不出任何不适任监护人的缺点,何况我和恩恩都是美国籍,依潜规则来说,你一个『外国人』想在美国和我打监护权官司的胜率——」
「你不知道吧?我拥有双重国籍。」洪栗安浅笑打断她的话。「我爸妈是在这里土生土长没错,但是生下我们双胞胎的时候,我爸带着我妈去美国进修博士班,所以我们兄弟都拥有美国籍,加上比起姨甥关系,父子血缘应该更深,何况以恩恩对我这个爹地的喜爱程度,如果打起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