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品尝女奴的手艺,染沁绁蓝的眼眸眯成一线。天上的残阳在云里挣扎着般拖往西方,此分此秒已是午后近晚。他们把时间挥霍在飞行,驾驶直升机绕了岛空一次次,归巢鸟影加入飞行行列,无线电通讯呼喊回航,他偏玩命险降于鹰嘴峡下长着鲜黄小花的狭岭。那几乎是死亡边缘的飞行,地狱,门前的降落。直升机头插进坡丘土壤中,搅喷一阵泥雨,万幸这是架超级直升机,精良稳定又安全,让他们把命保存了。
老天爷不想这么早见到出类拔萃的疯子,许他在这儿如蛇悠哉地躺着吃。
细慢吞咽女奴准备的美食,祭广泽时不时微掀眼皮,瞥睇倪霏碧。
她第七次抓到他的目光,说:“太亮吗?下次我会记得准备阳伞——”
“都日落了,是吸血鬼出门的时刻……”长指掠掠额前发丝,他懒沉沉地合眸、张眸。
“我们这儿不是吸血鬼的故乡,要不,我真会以为你是书里描述的那个俊美吸血鬼伯爵……”她和他闲聊,算是另类称赞。
他听着,没吭声。夕色晕贴他一边脸颊,也在她叠合的双脚抹了层淡红,摸得她十只探出长裙下摆的趾头像蚌壳中稀有的粉红珍珠,她的鞋子摆在野餐垫外,她把这野餐垫当床,上来就脱鞋。
他同样没穿鞋,身上的纱袍似睡衣,躺在姿态百分百认定这野餐垫是床。一张让他躺着吃饭喝酒,有女奴服侍的欲望床。
“你知道红色的床……代表什么吗?”黄昏氛围,男性的呢喃,萦绕着,不像问话,像梦呓。
小女奴听明白了,却是回答:“我看《惊魂记》,所以想染一块可以野餐、可以睡觉的红布……”
《惊魂记》吗?不是新婚男女初夜的那张床吗?亦非苹果红或处女红?
祭广泽挪转脸庞,单手支额,看着这个怪东西。
倪霏碧瞧他撑起头颈对着她,淡淡疑问跃上娇甜脸蛋。“嗯?”微挑纤纤秀眉。
他怀疑她像她母亲一样会诱惑男人——零岁到一百岁的男性均抗拒不了她那活灵灵、波俏、琦艳的注视。
他也一样眉角,摸抚着野餐垫,说:“《惊魂记》啊——”
她美眸闪灿水漾光点,点着头。“我最喜欢血溅浴帘那幕。”
他扯唇,像在笑。“我以为是经血记。”
嗓音僵滞,她瞅着他,这会儿的眼神该是在腹诽心谤他的变态与下流。这么忖度,他愉快而无赖地笑了,下一瞬,却见她也在笑,心无城府地纯真笑,一面低头处理手中餐食,温婉娴良至极。
“我有时候真的会弄脏床单……”她叉起肥肝牛排要喂他,侃侃而谈。“我洗床单的时候,从没想过把它全部染红……这是希区考克给我的灵感——”小手摸摸野餐垫,白皙纤指留连地描触布料织纹。
“处女落红床单在变态恋物癖市集中很受欢迎。”祭广泽咬下叉尖的肥肝牛排,眼神幽沉,深眄倪霏碧。这怪东西,太过镇定,惹得他愉快没两分钟,便要使恶劣。“我以为,你染布的灵感应该从那儿来——”
“真的吗?”倪霏碧抬起头来。“真的有那种市集呀?”再一次,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她柔嚷:“我以为那只是传闻——”
她听说过!她听说过——
变态恋物癖市集!
“所以我也能把我的落红床单拿去卖,对不对?”
祭广泽傻了、怒了。他跟一个女孩——没错,女孩,可恶的女孩——谈什么性!
“没人要那种东西。”冷言一句,他躺下,闭眼——眼不见为净。这该死的女奴!什么落红床单!去他妈的能卖钱!
“你懂不懂‘初夜权’?”咬牙又说了句,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埋了座火山,要爆发。“我可以、我有权,把你处死。”这个不洁的小女奴——该死!
“是小说吗?”美眸凝着祭广泽锁紧的眉头,倪霏碧当他在深思创作事。她清楚灵感这种事都是突来的,最怕一闪而过。“那我不吵你了——”嗓音慢慢放得细弱。“表哥以前说过一次,我不太信,可你刚刚提及……我真以为有那种市集,将来我可以去卖我的——”
“闭嘴。”祭广泽低吼。耍他吗?这女奴,不吵他,还在他耳边喁喁呢呢喃喃,软调柔声存心,故意教人心烦。
“对不起……”又来。
“没听见我叫你闭嘴吗?”燥怒。
“我听见了。”她乖乖地说,十足像个女奴,忠诚地对主人的一声一响作回应。
“听见了就不要在让我再听见你的声音。”好像绕口令喔。
倪霏碧悄悄咧唇,笑无声,再弄一块肥肝牛排凑近他。
祭广泽感觉到了,那美食妙味儿直冲他鼻腔,使他不由自主张嘴吃下。这女奴,这女奴恐怕也是妖,比女人厉害,道行高,第一次为他做菜,就抓住他的胃。
抑或他太久没正常进食,搞成饥不择食?咀嚼再咀嚼,像要确认,其实无须,这肥肝牛排做得极好,取悦味蕾、挑逗舌头,入喉溢香,滑顺顺,异样的精神满足超越品尝,今后任何顶级三星餐馆肯定没法得他青睐。
视线再度从眯挤的眼缝泻出,仿佛柠檬汁酸刺入眸,睁不开。
她垂眸凝着黄昏女神也眷恋的俊美男颜,小手微挡他眉眼前的薄辉。“那边有一颗多花蓝果树。”虽说他叫她闭嘴了,她仍忍不住要说,回身用食具指着五十公尺外的小坡丘——他们的直升机“插”在那边,暮光镀了一层锈红辉渍,远远望去,恍若动画里拉出来的遗迹,有几只不真实的蓬松尾巴小动物好奇地在那机体爬窜。
“你要我和那些鼠辈一起窝在树下?”他眼脸整个掀扬,大掌捉住遮掩他视线的小手。
她安柔不反抗地任他掌握着。“不是鼠。”有耐心地解释:“那是一种海岛特有的猫科动物,它们很可爱,不会咬人,你别担心——”
祭广泽拧眉,拧得好似额心多生一只严厉的眼在瞪她。
“我喜欢躺在这儿,要你允许?”语气不佳,甩开她的手。
倪霏碧微微点一下头。“好吧。”顺他的怪脾性,然后在他脸上蒙盖自己缝制的暗色小方巾。
“干什么?”祭广泽抓掉方巾,半撑起身。
倪霏碧眨巴着美眸。“下次我会记得缝成眼罩,你别生气。”
这女奴……这女奴犹然妄想要他去树下,像老鼠一样避光乘凉!“多事。你最好记住,我厌恶鼠辈。”祭广泽躺回野餐垫上,捏紧手中柔软的方巾,闭眼喷气。
“肉——”动嘴等服侍。
“喔。”倪霏碧手持母亲虎柔发明的野餐专用双头肉剪叉,弄好一块块不大不小、容易入口的肥肝牛排,反转象牙握柄,叉起食物,不往他嘴里送,反而朝向天,又问:“那个……刚刚在上面的,是雨丰先生的声音,对不对?”命令他回高原的通讯,他没理,硬生生扯断机器线路。
“是那个该死的浑球。”祭广泽语气冷漠,催促道:“肉。”
倪霏碧把汁液莹莹欲滴的肉块送入他唇里,取口布轻按他嘴角,注视着他蠕动的喉结。“好吃吗?”他们说他偏食,标准肉食主义者,所以易怒暴躁,是真正的野兽。“你要不要喝芦笋汤?还有浆果蔬菜沙拉,是我自己种的红醋栗、黑莓、费蕾丝都布瓦——”
“肥肝牛排。”祭广泽懒得管这女奴卖落红床单后农夫志向,一口命令完,往下预告:“明天,我要吃到小牛肉、鸡肉、猪肉做成的法国血肠,敢用燕麦、洋葱过多的——”
肥肝牛排将威胁堵回他喉咙深处。
“咳!”猛一记噎呛,祭广泽弹坐而起。“你想杀我吗?”
“对不起。”倪霏碧递上水,表情无辜地面对祭广泽凶狠的俊美脸庞。
他拿着五分钟前蒙在他脸上的小方巾捂嘴,吐出滑堵咽喉的肉块,正正吐在方巾中央,他看着肉块周围精巧细致的橄榄叶绣饰,安静好几秒,蓦地又恼怒起来。“连个女奴工作都做不好,还想相亲当人妻!”
倪霏碧依旧无辜地睁着大眼。“对不起。”诚心诚意赔不是,提出弥补。“明天,我会把法国血肠打成液体——”
“做什么打成液体?”骂人似地截断她。
她愣愣望着他,回答道:“你喜欢躺着进食的话,液体会比较——”
“你干脆帮我插根鼻胃管。”不是怒吼,低冷的嗓音从那怒抿薄唇传出。
垂敛眼睫,嗓音静滞、呼吸停凝,好像一切都止住了,时间不真实地飘空,她换了个人似的,抬起表情肃穆的脸庞。“我不喜欢这样——”语气也是肃穆地传出。“我不喜欢这样。”闹别扭一般,用双头肉剪叉拨排花形盘中的肥肝牛排,她不再服侍他吃饭。
不喜欢怎么样?一个女奴竟敢对他说“不喜欢”!
祭广泽等着玩弄食物的倪霏碧,看她把他的餐食摆成眼,摆成耳,变换为嘴时,他冲口道:“怎样?”
倪霏碧仰起小脸,剔透亮瞳忽闪两张男人不耐烦的俊颜。
祭广泽移转脸庞,不等她回答,起身走离野餐垫。
倪霏碧见他朝向小坡丘方位,便将手中的餐食盒加盖,收整铺垫,提起野餐篮,跟过去。
祭广泽听见了——女奴柔柔巧巧走在长满小花的草径。她的脚柔嫩嫩,容易被草叶割伤、被花影下隐藏的石子划伤,她偏把自己做的刺绣便鞋提在手上,不穿来保护比鞋更漂亮的脚,好像在炫耀,炫耀她会做一双橄榄绣纹精美的鞋、炫耀她一双婴儿肤触雪白粉红的脚。她似乎特爱橄榄。他握握手中始终没放的方巾,一回头。
她融于绿色草海。鲜黄飘花的朦胧纤影,如他所想,提着鞋、提着野餐篮,小脚倒是与繁华之根相同,扎进看不见的泥土里。
他说:“把鞋穿上,弄脏脚,就不准你上红——”
“你也没穿。”小女奴大胆忤逆,抢他的发话权。
他看清他提了两双鞋,两双都是她做的,男女对鞋,女鞋她穿,男鞋本要放到手作市集卖,幸而他解救了它流落至不知名男人脚下的命运。
“以后不准再到市集摆摊。”他说着,三、两步走近她,拿取男鞋穿上脚,旋足续行。
清风吹拂,每走一步,花草长高一些,或者本来就有侵撩膝盖的高度,路难辨。开玩笑,这儿哪有什么路,他走过的痕迹,便是她的路。
倪霏碧穿好鞋,跟着祭广泽。
花草往他袍衫钻,也往她裙里钻,风充圆她的裙腰,像怀孕。他回过头来看她,眼神有点怪。她拉提裙摆快快走,走到他身前,站在多花蓝果树荫外,光从他脸庞抽离,叶影在他发上、在他额际,他眼睛晃晃睁着,让她像照镜子一样,看见自己在他深深的眼底。
“我不喜欢这样……”她摇着头,第三次说这句话,气息微喘。
他沉走着。五十公尺、三十五度的斜地对他而言,连小丘都算不上。“女奴能像你这么体虚气弱?”
她很快调匀呼吸。“我很健康。”脸红地说。这脸红不是羞恼,是小小运动后的气血通畅、循环佳。“我不喜欢你刚刚开病人的玩笑。”
祭广泽目光愣凝在她认真的小脸上。
她说:“插鼻胃管是很不舒服的事,我小时候见过外婆那个样子……她很痛苦——”
“你怎么知道她很痛苦?”祭广泽俊颜无波无澜,嗓调平平直直,说完转身走开。
她知道什么痛苦;她怎会知道那些人对付拒绝进食的不合作家伙,用的就是那招强制灌食;她哪里知道在那种时刻,意志坚强的男人会觉得自己是只法国肥鹅,期待自己的肝赶快被吃掉——这痛苦,单纯的小女奴哪懂?
最好,最好她永远别懂。
“请别再说这种话。”要她别懂,她执意靠近。
回首撇眸,一只雪白柔夷坚定地抓在他肘腕。他瞅一眼她的脸,说:“你就是要跟着我?”
她没迟疑地点头。“肥肝牛排你还没吃完,我铺好野餐垫,我们坐在树下吃吧——”
祭广泽尚未反应,倪霏碧已拉着裙摆,轻袅袅地走到他前方,在树干边放下野餐篮,摊展艳色红布。
那红布飘扬眼前,风一阵,吹得眸底湿润润。女奴甜心的笑容暖柔柔,是文字创作不出来的,只能感受,就只能感受了。
走上铺好的野餐垫,他没有躺下或坐下。女奴站着等他先动作,他左手托握她的下巴。她的脸仰起一个美妙角度,眸中全是他。
“我没叫你走,绝对不能走。”
她想也未想,合作地点头。
他的目光穿透他瞳底,仿佛到达她心底层,他得确认她有几分真诚。他要绝对的忠心,谁都不能再开他玩笑,特别是流着虎家女儿血液的这个女奴。“说你永远不会离开我——”这命令含着威逼。
她却觉得他的语气出奇柔软。“你没叫我走,我绝对不会走。”她听他的话,永远听他的话。
他慢慢地说:“喜欢橄榄树是吗?”右掌抬至鼻端的速度也和语调一样,他嗅着方巾的清雅淡香,目光虚敛。“盖一座橄榄树宫殿,让你住进去,如何?”声音充满教人折服的力量。
她点了头,他拿开方巾,两人脸庞一俯一仰,她吸气时,他呼气,她呼气时,他吸气,舒舒缓缓,好像他们在练双人瑜伽,几次绵长的无声吐纳,他们脸红,颊畔生热。
风停了,树叶还在沙沙地协奏,天空独鸣——达达、达达、达达地,密集一串,压低迫近。风流瞬息卷扬,折枝摘叶,拨掀遮阴,破坏宁和的树下场域。余晖若火,烧窜而下,他们抬头望见一架直升机似要摔落在树顶。
祭广泽不怕死,嘲讽地笑扯唇角。“又来碍事。”
倪霏碧拉着他的手,急急退离树下。两人脚步交绊,踉跄起来,似乎是他踩中她的长裙摆,或者她勾缠他的衣带子,更可能是他们踩中又勾缠,掉入陷阱般往下滚。
这坡丘不陡,却足够举办滚乳酪比赛。那该死的助阵直升机,一圈一圈打绕,直到他们头昏眼花,定止了,那巡航机体直线下降,起落撬凿进他们身边一厘米出的泥土中,差点就要压中小女奴美丽的腿。
祭广泽愤怒跳起。“这是炫耀驾驶技术,还是为谋杀铺垫?”他大声吼叫,一手拉起小女奴,用力之猛让她撞进怀里。
倪霏碧揉揉秀巧的鼻子,抬眸看着暴怒的男人。他胸腔震荡得厉害,嗓音一声打过一声。
“想杀我就来!祭雨丰,我等着你这个鼠辈!”
居高人形出现在螺旋桨闪动的黑影下。“抢直升机、掳人女儿——”旋翼声渐弱中,男人威严的音调清晰可辨。
“雨丰先生!”倪霏碧在祭广泽胸膛前回过身。
“菲碧——”祭雨丰离开机舱口,站在登机阶,朝倪霏碧伸手。“我来接你回家——”
一个不容抗拒的力量扯拉她手腕,弄痛了她,她没呼痛,顺那力量转头看一眼不放手的男人。
祭广泽冰寒着脸。“敢走一步试试,潘娜洛碧——”幽微私语,仅他俩听得见。
“别怕,霏碧——”
“潘娜洛碧,尽管听他的。”
两个男人的嗓音响起,一个如风传递,散的快,一个在她颊畔,执着潜入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