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安蜜尚未到达姊姊田心蜜坟前,五公尺开外,便已瞧见那顶白色贝雷帽。等她缓步走过去,她看清帽上绣着青羽。她抓下帽子,把手上的花束放在石船船首。
她对着姊姊的照片,说:“是他吗?”她从没见过他--那个传说中姊姊的秘密恋人。他是个心地善良、品格高洁的无国界组织医师,那年,和姊姊上前线载运伤患,一个人独活下来。
田安蜜回想那男人的长相轮廓,垂眸看手上的贝雷帽,目光缓移,望一眼下山方向,又回看帆里姊姊的照片。
风像一只手,把她别着扶桑花的米色阔边帽掀至墓碑上。她静眄姊姊甜灿的年轻笑脸,好一会儿,说:“你比较喜欢这一顶吗?那--这一顶,我带回去了喔--”扬扬贝雷帽。
当晚,田安蜜把贝雷帽挂在床头柱,睡前,听着PinkFloyd,想起下午撞上的男人,她忽地下床,往书房找出海英借给她的医学期刊。
翻至某页,男人的脸容跃进她眸底。
无国界慈善组织的安秦医师,接受罗布尔瑞斯国家研究院聘任,执掌再生医学研究中心……
“就是他吗……”
比起怎样让战争中断手断脚的士兵长回完整肢体,田安蜜期待的是世界真正、完全和平,不过,如果为了要让好动而不小心遭门板夹断手的孩子长回可爱指头,则另当别论。
再生医学不是她感兴趣的领域,甚至有那么点排斥……但也许,她明天会去听听那位权威说些什么上帝的台词。
田安蜜记起来了,他下午说了“心”字,应该不是要她走路小心--他就是她那个心地善良、品格高洁的无缘的……姊夫。
安秦通常在睡前更衣沐浴,喝加一点点酒的热饮,把身体弄暖,入梦较快--这是他在寒冷北国的日常习惯。
来加汀岛,他得将习惯抛回北国冰海,入门先喝一瓶冰啤酒,再调低旅店原本设定的室内温度。
六度,降低六度。压缩多余的六度,空气薄冷,他感觉舒适了些,啤酒也好喝。他太久没出队,大部分时候待在严寒北国,身体竟然显出娇贵,耐不了加汀岛这点热,出门一趟,像淋了雨回来,或者,他就是一朵雨云,汗水从发梢眉梢一滴一滴落下,连睫毛都湿了。
男人这么容易出水似乎不是好现象。
安秦抹把脸,喝完啤酒,离开螺旋梯下的小吧台,准备进房冲澡,电铃声裹着冷空气抖颤而来。
安秦停住迈步的双脚。
铃声神经质地响个无止无尽。Segeln是加汀岛最为住客保密隐私的高级旅店,一般,住客没有设定访客名单,柜台不会随便放行。他没有作这项设定,柜台没致电通报,谁会来找他,他十分明白,门外那个歇斯底里家伙。
“安医师、安秦医师、无国界组织的安秦医师--”
安秦站在过道小厅的宽阔三层台阶上,回过头。那家伙无孔不入,弯出玄关,踏进客厅。
“呼--”喘叹一口大气,海英寒毛直竖。“这房怎么有点冷……”喃喃自语一句,正色看向安秦,说:“我以为你迷路,或中暑倒在街边,你们寒地来的,时兴这一套,多年如此--”
“你有钥匙?”安秦脱掉湿透的上衣,露出精壮结实的躯干。
若非他皮肤白净、说话神情云淡风轻得仿佛随时会出家,那副袒胸暴肌的模样还真像要打架。
海英扯唇笑笑,往里走。“我有时兼职旅店驻医,为了谨慎,我被授与必要时刻进出客房的权利。”他不需要钥匙,旅店高科技辨识机器储存了他的声纹、指纹、虹膜、脸形……所有生物特征,他本身就是一把会走动的钥匙、万能钥匙!“门铃按半天,没响应,我只好自己进来,确定你在或不在,不在,我就得出去路边找--”
“我正准备沐浴。”安秦拎着衣服,走一步,左脚踩中异物,低头看--一个风船葛苞膜,已消扁。他捡起,剥开苞膜,里头种子还翠绿,他盯着白色心形纹--像下午那名对花过敏的女子穿的衣服图样,他记得她胸前有个心,即使她抱着花束,他仍看得清楚,甚至对她那件织锦缎拼接蕾丝的淡色系百衲裙印象深刻,这苞膜应该也是从她的花束沾夹在他衣物,被他带回来。
“你在看什么?安医师--”
安秦正神,回眸对上凑近的海英,把手中的种子交给他。
海英愣了愣,盯着掌中几颗小珠子。“这好像是一种植物?”
“你拿去种看看。”安秦说。
“你何不自己种?”海英欲将种子交还。
“带回无国界种不活。”安秦往房间走。
海英亦步亦趋,尾随安秦。“你们不是有个专门改良植物的实验室?现在连扶桑花都在雪地开遍了,还有什么种不活--”
“一颗死心种不活。”很玄妙的答话。
海英低瞥掌中种子的白心纹。一颗死心吗?他手臂抬摆,抛了一把俗尘。“安医师,你还真看得开,讲话神性十足,‘生命随缘’是这个意思吧?明天的研讨会可别说此类箴言,免得人家以为进了什么大师开释场子--”
“海英,”安秦打开镂花房门,回身,手臂搭靠门框,敛首,倦累沉懒地说:“谢谢你的忠告。我要沐浴,你请便。”
海英眼一瞠,猝地注意到安医师浑身湿、头发滴水、俊脸湿亮。“这是汗水吗?”
“是汗水。”
“靠!”海英左拳击右掌,大叫不妙。“安医师,你是不是新陈代谢有问题?身体出毛病?流这么多汗--”何况这房里像冰箱。
“加汀岛太热了。”安秦答道:“多谢关心,我想我没问题。”
海英摊手。“是是是,没问题最好,你们这些北国来的,脆弱得不可思议,晒个太阳就昏倒--”
“我听蕊恩讲过之样当年的事。”意思是海英可以不用浪费唇舌、重复讲古。“我这里还有些糖,”搭在门框的手收进门后再伸出,棒棒糖花束乍现,他可真是魔术师!
“不嫌弃的话,请收下。”安魔术师--不,是安医师,慷慨至极地说。
海英嘿嘿窘笑。“我的确想问你,早上的糖到哪儿买--”
“无国界的。你喜欢的话,蕊恩下一次要回来加汀岛,我让她带上两箱给你。”
安医师真是慷慨,又上道!早已拔夺一根糖叼饺嘴边的海英,朝安秦竖起大拇指。
安秦浅笑,没什么感觉般地把糖全交出去,退进房里,关上门,走往卧室,去冲澡净身。
加汀岛的水也暖了些。跪在浴池边扛罐倒水的裸女雕像明明倒出冷水,他却觉得水不冷。他跨出浴池,查看水源开关,确定没开热水,往淋浴亭冲冷水澡,再钻回浴池泡冷水浴,足足超过三十分钟……也许超过三十七分钟,是一个发烧体温般的数字。他越泡越觉得热,恍若躺进一个大煮锅中,食人族围着他叫嚣,他的血液沸腾地冲破血管。
“怎么会热成这个样子?”安秦朝自己脸庞泼几把浴水,甩甩头,起身离开瓖贴大红扶桑花样的浴池。
他依然出了一身汗。穿浴袍?简单在腰间围个浴巾?大可不必,这总统套房,就他一人,图凉快,自在更好。
光裸身子走出浴间,安秦在镜台室对着雕花铜框镜检视自己。记得无国界的“等待太阳”有个完全仿造南国的人工沙滩泳池,那儿一切跟这儿太像,他们偶尔去接受人工日照,晒得出汗、体温升高,没多久,那热感即退,不同这儿持久,贴着肌肤、渗入毛孔,火灼一般。
可能他真的病了,他从前来加汀岛,没有这次的感觉。
安秦看着镜中一绺湿发垂掩下来,盖住模糊的脸容,他皱眉,揉捏鼻梁,往隔着一道活动墙的衣物间移步。擦干身躯,他给自己量了体温和血压脉搏,吞一颗安眠药,旋即寻找舒适国王床。
光着身子走出衣物间。海英离开了,留下一桌roomservice在卧室窗台软榻的小茶几。安秦热得吃不下晚餐,海英的好意,他心领,细看几眼菜色,他移身往大床,躺平合眸。吃不下,干脆养足精神。
安眠药的效用很快,他入睡了,却睡不沉。梦里,听见有人在吹口琴,吹得零零落落,吸气、吹气分不清楚。但,他听得出来是哪首歌--
“不对,这个地方要吸气,否则音出不来。”他忍不住发声。
吹口琴的女子坐在他旁边,问他--
“安秦,你很会吹口琴对不对?”
他睁开眼睛,看见她拿着的,正是他的口琴。
“我吵醒你了?”头上戴着他的贝雷帽,身上的医师袍洁净得发光,她说:“我故意的。你不能睡,我才有资格睡。”笑着一张清灵甜美容颜,她拉起他的手,把口琴放到他左掌,没将贝雷帽还给他。
她站在床边看他,表情好像在问他到底要赖床多久,接着,她说起她今天有多勤奋--跑了前线一趟,躲过枪林弹雨、飞机轰炸,将载回医护营的伤患诊疗急救,大部分的人都活下了,不过,她还是签了几张死亡证明,可有一张她无法签。
她递出像他故乡北国雪地一样色泽的纸,语气慢慢、柔柔地说:“安秦,这张,就这张,由你来签--”
他们战地医师天天得签上大迭此类文件,他不明白她今天何以为这一张苦恼?他接过文件。
“你帮我签结。”嗓音再起,娇脆好听,仿佛她交给他签的,是他们的结婚证书,不是一张陌生人的死亡证明。
他看着她,甚至觉得这一秒她笑了,垂眸瞬间,他瞧清手上真是一张死亡证明,姓名栏写着“田心蜜”。
安秦醒了过来,彻底醒了过来,汗水淋漓地坐起身,在粗重的喘息声中,转头瞥看,床边微掩的帐幔冷幽幽地飘飞,无人无影。
他摸摸身旁床位,觉得有股温泽馨香。“你来过吗?”好久不曾了。她吝于现身他梦中,好像怨怪他多年没来加汀岛。他不来看她,她也不给他看。
脸庞往双掌埋,他懊丧地低语:“你这样,我会把你忘记的……”不入他梦,一来就要他“签结”。他记得她说“签结”,到底要他签结什么?他对她的思念吗?
他清楚她的一切。她对花过敏,他从不买花给她,她爱唱歌,他吹口琴为她伴奏,她喜欢石榴口味糖果,他把那糖做成一束束甜美花送她……
看看床畔桌,糖没了。她再也不来拿,他从此随兴给人,给受诊时哭闹的孩子、给叫他叔叔伯伯的佷儿辈、给嗜甜唆的家伙……就是不给她。来这一趟,他已打定主意不在她“永远出航”的船首摆放一根糖。他告诉她了,要的话,得来找他,让他看看她,对他说说话。她来,说了“签结”。
“我会把你忘记的……”安秦摸出枕头下的口琴,颤抖地凑上嘴,吹起〈WishYouWereHere〉。
阳光穿梭在口琴声中,趴缠窗台软榻,无力驱逐一夜冰冷。
“你空调开太强了。”女性嗓音和进口琴声中。
安秦气息一屏,琴音冻结似地凝定。他沉缓抬眸。房里多了穿白袍的女性,朦胧形影直到她走到床尾掀撩丝纱帐幔,他的视线才像精准的画笔,把她绘制在眼底。
“你醒了?”她端着一只托盘,将托盘放在床尾凳,上头摆了医疗用品。“你发烧,有脱水的现象--”
“嗯……”安秦抓紧口琴,拳头抵着额鬓,觉得精神难以集中,虚实之境各占他左右,将他意识撕裂。
“你还好吗?”她拿起针剂,走向床的左侧,得上床方能给他这一针。
尖锐的刺痛使他偏转脸庞对住她,干哑的嗓音逸出喉咙--
“心蜜……”
田安蜜抬眸瞅睨他。“我是田安蜜。”利落抽针,在他手臂贴上酒精棉,她说:“你从没将我姊姊忘记,为什么现在才来看她?”
安秦一震,目光缓移,从手臂上的酒精棉盯向田安蜜。
田安蜜也看着他,似在等他解释。
那些年,姊姊写给她的信,十封有九封会提及这个男人,他的事迹在五页信纸里占四页半。她手边有本他的传记,他呢?他还记得姊姊多少?清不清楚她死了几年?他没来参加告别式,姊姊的遗体甚至不是由他护送回来……
“你当时也受伤--”
“对不起。”
男人语气犹若一种哀求,哀求她别问别说。田安蜜静默下来,眼睛沉眄安秦眼神涣散的脸,嘴唇一动,说:“好好休息,海英把发表场次调整了。”她递给他一杯特殊的水,让他喝完,她才下床。
“安蜜--”
她走到床尾时,听见他叫她的名字,很清楚,好像他早就认识她。
田安蜜回首。男人躺进枕被之中了,床幔轻垂,缠绵飘,他的声音越来越像一串梦呓。
“你……最心爱的……最心爱的妹妹……”
田安蜜歪着头,转正身子,退一步,觉得应该离开,但却往前,跪上床,小心缓移至男人旁侧,拉好被子掩盖他的身躯,轻轻、轻轻地抽走他紧握的口琴。
安秦喜欢吹口琴、很会吹口琴,伴奏音吹得更是华丽,他的舌头灵活极了……姊姊寄给她的信里曾这么提到。
田安蜜盯瞅手上的口琴,把弄了片刻,拿到嘴边,吹出一个浊颤混音。男人动了一下。她目光往他身上停睇,他没再动,仍沉睡。比大部分男性长的发型,遮住他侧枕的脸。她伸手,指尖一触及那黑云般的发丝,猝地收手,凝神沉思,她将口琴摆回他掌中。
她不该吵这个男人。他现在是病人,而她是医师。
田安蜜无声下床,松开床柱扶桑花吐蕊系带,让第二层帘幔将这宫廷国王大床四合、围密,传不出任何呓语,也传不进一丝杂响扰他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