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的屋子里传出各家妈妈准备晚餐的食物香气,傅恩宁咬着唇,试图忽略肚子传来的咕噜咕噜声。
尽管她比起同龄的小孩已经算瘦小,但她的制服上衣却太紧,裙子也太短。
不像班上大部分女孩每天都由妈妈梳好了整齐的发辫去上学,她的长发凌乱地披在脑后,也很久没剪了。
长发底下,是一双过于锐利的黑眼,有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成熟。再仔细看她的话,更会感到惊心,她的手肘、膝盖都擦破了皮,伤口狰狞,随着她一步步往前走,还触目惊心的微渗着血。
她似乎没有太在意那些伤口,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
汗水刺痛她的眼,她下意识的去抹,扯动了手肘的伤,令她皱眉瑟缩了一下。
今天是个特别不顺的一天。虽然说,她也从来不记得自己有“顺”过就是了。
她想起在学校,老师问她怎么开学这么久了还没缴学费。
“家里有困难吗?”
老师同情的语气让她咬紧牙,扬起头,她惯用冷漠掩饰受伤的自尊。“没有,只是不想缴。”
被她的态度气到的老师让她罚站,她独自一人孤零零的站在教室后面一整天,忍受同学嘲弄的眼光。
放学了,班上那几个特别爱欺负她的男生又跑来烦她,说的老是那些话—
“傅恩宁,怎么在这罚站?缴不起学费?”
“我爸爸说妳妈妈是有钱人的情妇不是吗?妳怎么会没钱?”
“滚!”像被碰触了逆鳞的兽,她虽然瘦弱,可是一点都不怕那群比她高壮的男生,紧了拳头就往其中最胖的那个家伙脸上揍去。
她揪着那家伙的领口不放,一拳拳的猛揍,男孩们被她的狠劲吓到了,过了好几秒才回神。几个人联合起来扯住她的书包把她往后拖,她的身子被抛出去,倒在地上,手脚都擦伤了。
她站起来时,发现他们早已一哄而散。
因为这个小小的插曲,所以她回家的时间比平常晚了些,但她无所谓,家里并不会有个紧张兮兮的妈妈在等她。
走了几十分钟,她家到了。这里说是房子,其实是个废弃鸡寮旁边搭的小储藏室,铁皮搭盖的天花板夏天热得要命,下雨天还会漏水,窗户也破了好几块,勉强用塑料布盖住,才免于雨天时雨水泼进屋里的惨况。
她低头看看手里紧的塑料袋,还好从学校带回来的营养午餐没有因为打架而掉了。这很重要,因为那是她跟妈妈今天晚上的晚餐,幸运的话,还足够当明天的早餐。
“回来了啊?”
走进光线不足的室内,她以为还躺在床上的妈妈竟然满脸笑容的迎接她。
她一愣,常常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妈妈很少清醒,更何况是用那么温柔的表情看着她。仔细看看,还有其它怪异的地方—妈妈穿上了她最心爱的碎花洋装,脸上还化了妆,涂了口红。
其实妈妈是很漂亮的,她一直都很骄傲的这么认为。只要不要常常骂人,只要少喝点酒,只要……偶尔对她这么笑。
“妈,妳要出去吗?”否则为什么要打扮?
“嗯,今天妈妈要带妳去一个很棒的地方喔!”
看着妈妈脸上神秘诡异的笑容,傅恩宁不知为何一阵心惊胆跳。“妈……”
她有些茫然的站着,却被妈妈拉了过去。
“来,妈妈帮妳梳头发。”
妈妈把她带到镜子前面,拿起梳子梳她的头。由于妈妈很少这么做,梳的时候太用力,扯痛了她的头皮。不过她一点都不介意,反而感动得想哭,觉得自己好幸福。
“要梳得很漂亮喔……爸爸如果看到妳那么漂亮,一定会后悔没有早点把我们母女接回去。嘻嘻……对,他一定会后悔。他以前常常告诉我,家里那个女人又丑又啰唆,他说过要把她赶走,接我们母女回去……我们一直很乖、很听话的等爸爸对不对?可是爸爸好坏,好久都没有来找我们……”
她感觉到妈妈更用力的扯着她的头发,她压抑住想喊痛的冲动。
不能喊痛。妈妈好不容易愿意帮她梳头了,她不想就这么结束这美好的时光。
于是她忍着,努力忍着,一直忍耐着……
“所以我们要提醒爸爸一下,对不对?”妈妈继续说着。“妈妈今天去找爸爸了喔,他说他很忙,不能来。不过我跟他说,如果他再不来会后悔的。我们让他后悔好不好?嘻嘻……”
妈妈不正常的语气终于让傅恩宁感觉到不对劲,她转头看向妈妈,看到妈妈脸上那半疯狂半狠戾的笑容,不由得全身窜过一阵冷颤。
“妈妈,妳今天去找爸爸了?”
“对啊!”
傅恩宁可以想象发生了什么事,事实上,这已经不是妈第一次去爸爸家闹了。
她跟去过好几次,每次都被爸爸的老婆给轰回来,骂得很难听,而她那个所谓的“爸爸”,根本不敢认她们母女。
傅恩宁虽然没说,但她好几次都不禁怀疑妈妈口中那个“很爱她、很爱她”的男人,究竟是不是只是妈妈的想象。
听说妈妈以前是镇上的大美女,可是因为爱上了爸爸,结果变成这样。
她很难过,希望妈妈不要再去找爸爸了。如果连她这十岁的小孩都看得出来爸爸看到她们只有避之唯恐不及,为什么妈妈会盲目到什么都看不到呢?
“我跟爸爸说,要他晚上来找我们,所以我们得先准备一下,对不对?”
“妈……”她真的很不喜欢妈妈笑的样子,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
“宁宁妳一定口渴了吧?要不要喝点饮料?妈妈买了很好喝的汽水喔,来喝汽水好不好?”
傅恩宁觉得更奇怪了,妈妈除了酒以外,从来没有想过要买别的饮料。
她没来得及多想,妈妈就把一瓶汽水塞进她手里,自己则拿着一瓶酒。
“这里有一些对身体很好的维他命喔!宁宁来,吃下去。”妈妈从一个看不出药名的黑色瓶子里倒出一大堆白色的药丸,弯着头想了一下,给了她大约十颗。“这样应该够了,吃吧。”
“我不……”
她不想吃,妈妈却瞬间变脸,怒瞪着她。“妳不听话是不是?连妳都不听话是不是?我叫妳吃就吃!妳给我吃!”
妈妈猛地抓着她下巴,脸上带着扭曲的表情,把药丸一颗颗往她嘴里塞,她痛得眼泪都流下来了。
让她哭的原因不只是疼痛,而是妈妈转瞬变成恶鬼的恐怖感让她害怕极了。
好不容易妈妈放开她,她终于能够呼吸,却开始剧烈的呕吐起来,几颗药丸随着发酸的胃液流下她的嘴角。
她痛苦的抱着肚子,过了好久才吐完,才有办法抬起头来看妈妈,但此时入眼的景象顿时让她全身如陷冰窖︱
只见妈妈把药丸一把一把丢进嘴里,仰头用酒一口灌下……
虽然她还小,但已知道这样不正常,她立刻冲上前,扯住妈妈的手,大喊着不要!
怎知妈妈不理她,被她抢去了酒瓶还对着她大骂,“妳这不孝女!都是妳!妳这拖油瓶害我没办法再找别的男人。哇呜呜……死一死算了,一起死一死算了……阿凯、阿凯……你好狠的心……呜呜……你再不来我跟女儿就死给你看……看你会不会后悔……你会不会后悔……”
说着,妈妈突然翻了白眼,口吐白沫的倒在地上抽搐。
“妈妈!妈妈!”傅恩宁大声哭叫,然而妈妈却怎么都没有办法再开口响应她。她立刻冲了出去,疯狂捶着隔壁邻居家的门。“救命啊!拜托!阿婶!救救我妈妈……”
之后便是一阵混乱,她记得有人打了一一九,记得救护车刺耳的声音划破寂静的夜,记得倒卧在地上的妈妈惨白的脸孔。
但她记得最清楚的,是妈妈昏迷前说的话—
都是妳……妳这拖油瓶……
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妈妈不想活了,也不想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