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医师,我最近严重失眠,就算好不容易睡着了也睡得极浅,一点点风吹草动便惊醒,晚上睡眠不足加上白天工作忙碌,面对不配合的客户压力又很大,因此最近开始频频出现头痛症状,头昏脑胀的相当不舒服。”
温家禾推了推鼻梁上的厚重黑框眼镜,他拧着眉头,大手揉着额际摇头晃脑的,刻意凸显自己有多难受。
“我看看。”穿着白袍的管晴趋前,透过镜片看着温家禾布满血丝的眼睛,还有他眼下那两抹清晰可见的暗影。“来,嘴巴张开,舌头伸出来我瞧瞧……手放在把脉枕上……”
温家禾是个快三十岁的成熟大男人,这一刻却乖巧得像是三岁小孩,张开嘴巴吐出舌头,右手臂很听话地放在桌上的黑色小枕头上。
自己会这么配合也是情非得已,他被公司托付重任,不论用任何方法或手段,都要尽快说服管晴出售这间破房子和占地不算小的土地。第一次登门拜访,他拿出真心诚意欲与她好好详谈一番,但管晴却不给好脸色看,之后对他简直避之唯恐不及,一看到他就像赶苍蝇似的将他驱逐出境。
吃了几回闭门羹,温家禾只好另外想法子,身为律师,他最厉害的技能之一就是找出漏洞见缝插针。
于是,他掏出了一年用不到两次的健保卡替自己挂了号,让身为中医师的管晴再找不出任何拒见的理由。
过去一个多月来,他固定每周一下午回诊,这已是他第五次来诊所挂号了。
“你的脉象……”三根纤细的手指头贴着他的手腕处,管晴歪着头半眯着漂亮的丹凤眼,细眉微微蹙起,神情专注。
温家禾黑瞳里透着一抹温暖光芒,趁着管晴专注把脉时,不动声色地将眼前这迷人的风景尽收眼底。
她的长相并不算美丽,只能称得上清秀,瓜子脸配上丹凤眼,一张菱形小嘴儿很有古典韵味,那双太过英气的眉虽减少了几分柔美气质,可和其他部分搭配起来却又不显得突兀,让这张脸蛋越看越让人喜欢,让他想要移开目光都有点难度。
“咳。”
一声轻咳让温家禾迅速回神,不着痕迹地收回打量目光。
“管医师,依你的诊断,我的身体状况严重吗?”抬起手揉着犯疼的头,他眉头深锁,看上去还真有点委靡。
管晴抿起那两片漂亮的粉色唇瓣,蹙起一双漂亮的秀眉,很戏剧化的摇了摇头。“不妙啊不妙。”自己行医多年,没想到竟然也有吐出这么洒狗血台词的一天。
这不能怪她,谁叫眼前这位律师如此惹人嫌,三天两头踩进她的地盘里,不拿出怪招对付他怕是吓阻不了。
“管医师,有话直说。”他没在怕的。
“温律师相貌堂堂,看上去身强体壮,实际上却是一副外强中干的破烂身子,唉……委实可怜又可悲啊!”
这声沉痛的哀叹绝对能击垮这男人的自信心,要是换做其他病患听到医师这么诊断,定会吓得摔到椅子下。
最好有这么严重!温家禾依旧不动声色,脸上继续维持着从容笑意。
事实上,他上个星期才做了全套的健康检查,报告昨天刚出炉,除了睡眠不足之外,健诊结果显示他身体好的很,连颗蛀牙都没有。
虽说他对管晴的诊断完全不认同,不过既然是演戏,还是得把戏做足。
“这么说来,我的病症似乎颇为严重?”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俊脸微微往前倾,盯着她鼻子上那几颗雀斑,嘴角上扬轻轻探问。
“是很棘手。”管晴眼眨也不眨,光明正大撒谎。
阿弥陀佛!诸神请原谅她欺骗这位爱找麻烦的病患。
不过话说回来,这位温律师可以用贱招看诊求见,谁规定她不能耍诈吓吓他?
“是哪里有问题?”温家禾打蛇随棍上,对她的诊断一副配合信任的样子。
管晴啧啧有声,伸出纤细的手指头比比他的头又指着他的脚。“温律师,不是我要吓你,你全身上下通通有毛病。”
就是要吓“屎”他,最好把他吓到屁滚尿流,快快滚出她的地盘!
“听起来,我的病真的很棘手。”他手抚着下巴沉吟着,依旧一副稳若泰山的样子,完全没被庸医的诊断吓着,连心跳都没有多跳一下。“管医师能否给几帖神奇药方治疗我全身上下的所有毛病?”
“我顶多能帮温律师治疗失眠问题,至于其他问题我无能为力,我这间小小中医诊所药品不齐全,还请温律师另请高明。”意思是说,要挂号到别家去。
他挑挑眉。“原来管医师的医术仅止如此,只能治疗我的失眠?”
“呦,嫌弃呀?那别来挂号啊!”她管晴又没在外头打着名医招牌骗吃骗喝。
有眼睛的人光看这间诊所这么破,以及里头门可罗雀的病人,用膝盖猜也猜得出来她医术平平,顶多能帮病患治治感冒驱驱风寒,妇女生理痛或利用针灸减轻腰酸背痛之类的轻微病症,遇上疑难杂症她会直接建议病患另请高明,绝对不会为了赚钱不懂装懂,害病患延误最佳就医时机。
她算是有良心的医师,所以才敢以“良心中医诊所”这招牌收费营业,这几年多造福邻里。可有良心的医师遇上存心压榨市井小民良心被狗啃掉的律师,那就另当别论了,“良心”这个金字招牌暂且先收摊。
“我非常信任管医师的诊断,既然管医师能诊断病情,定能开出良方。”言下之意,他不肯轻易撤退。
管晴咬牙,跟他继续抬杠下去。“如果温律师坚持要我开药方治疗你的病也行,我这里有祖传秘方保证药到病除,不过嘛,温律师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请说,在能力范围内,我一定配合。”
“麻烦温律师回去说服贵公司老板放弃打这块地及这间房子的主意。”条件不难,只要他温律师动动嘴皮子即可。
“如果我说无能为力呢?”
“那你就等着你这破身子烂光光。”
面对管晴的威吓,温家禾不但不紧张,一双黑眸蓦地染上一层笑意,一直维持轻浅弧度的嘴角逐渐往上扬,再也忍俊不禁的从喉咙滚出笑声,不过旋即被他压回去。
尽管他即时把笑声吞回去,管晴还是耳尖的听见了。“笑吧,没我家的祖传秘方救命,温律师能这么开心笑着的时日不多了,能笑得出来也是好事。”
面对她的诅咒,他不以为意。“管医师,力石集团开价三千万买这间破房子和这一小块地,这价码是破天荒的高,比周围所有的价钱都高一倍,请问管医师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通通不满意。”她失去冷静的拍桌。“温律师,你属牛吗?说不动拉不动就是了,早说不卖地不卖屋为何老听不进去?!”
她发誓,他若再继续纠缠下去,那就别怪她下猛药,让他回家拉个三天三夜,最好虚脱得下不了床,看他还敢不敢来。
温家禾依旧纹丝不动。“不满意那就继续谈吧,直到管医师满意为止。管医师要开什么条件,我定如实向上级呈报。”
再跟他多说一句话,管晴怕自己会脑中风。“不必温律师多事!你先顾好你的破身子要紧。”她寒着脸把健保卡抽出来递还给他,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道:“药粉一天吃三次,饭后服用。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温家禾双手盘胸不动如山,臀部稳稳黏在椅子上。“管医师还没将我的病症解释清楚就开药方了?这药单里……”他怀疑里头另藏玄机。
“有没有人说过温律师脸皮比城墙还厚?”
他轻轻地摇摇头,嘴角还勾着如沐春风的微笑。
她瞠起美目瞪他一眼,做了个深呼吸才压抑住翻桌的举动,咬牙切齿的开口,“温律师肝血不足,肾阴虚损,失眠头痛是因为肝肾功能失调,内虚火引起,不过这还算是初期症状,如果轻忽不治疗的话,日后恐怕会引发更大的疾病。”
“譬如?”
“早泄、阳痿……咳,可能连举都不能举,这些病症并非立即显现,但迟早会找上门。”
连早泄阳痿不举都拿出来威胁人,看来她是真动气了。温家禾可是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住想笑的冲动,他点着头假装聆听管晴的谆谆教诲。“了解,我会多加注意。”
管晴见他老神在在,气得牙痒痒却也没辙。“温律师,你这病症除了长时间服药之外,也要多多休息调养,绝对不能太过操劳才能得以根治。”
“哦?”听起来这话似乎另有玄机。
“我建议你最好辞掉工作离开力石集团,这力石集团为了私利逼你这位小小律师来跟我斡旋,我不用大脑想也知道公司在你身上加诸太多压力,导致你健康出状况,”她连换气都不用说得落落长,接着伸出手拍拍他的宽肩。“温律师,命只有一条,钱够用就好,工作不用太拚命,老板说的话别太鸟他,知道吗?”
小小律师?他虽尚未正式入主集团核心,在法务部可也是第一把交椅,说话分量之重,绝对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温家禾实在快忍不住了,他很想大笑,因为管晴实在有够宝。他忍得很辛苦,面皮微微抽动起来,嘴角一往上扬立即又被他给压制住往下抿直。
“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看他明明是在憋笑,她火气又上来了。
“咳,管医师,我会乖乖吃药调养身体,回公司后我会找机会跟老板谈谈,将管医师拒绝卖屋卖地的答案如实转告。不过我只是法务部的小小律师,不瞒你说,虽说薪水不高但起码能维持我现在的生活开销,我很珍惜这份工作,至于说服老板……我人微言轻,实在影响不了老板的决定,将来或许我还会上门叨扰,还请管医师见谅。”
“温律师辞不辞职我管不了那么多,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就算温律师或任何人再上门来游说一百次,我的答案还是一样,我不卖房也不卖地,请温律师把这句话转告给你那混帐老板。”这里有她宝贵的回忆,外公临终前千交代万交代不能卖,她会用命来保护这间房子。
看着她坚决的脸色,温家禾点了点头。“好,我会如实转达。”
这次,他终于如了她的愿起身离开诊间,走到外头等候领药,柜台那位年迈的白发老先生福伯慢条斯理的帮他磨药包药。
候诊室里除了他和白发老阿伯之外没有其他人,温家禾昂藏的身影伫立中央,看着空荡荡的候诊间,心里存疑管晴每天仅仅看三、四个病人能赚多少钱?
现下有大财团看上这里,大部分的住户早欢天喜地的签下都更合约,拿了钱不知搬到哪里去享福,眷村里只剩下管晴和另外三户独居老人。
四家钉子户,管晴和福伯名列其中,另外两户温家禾日前特地拜访过,他们不愿搬迁的理由跟福伯一样,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老观念。
三位老者已是一脚踏进棺材的年纪,膝下没有儿女,一辈子孑然一身,就算再多的钱也没用,他们唯一的信念是终生守在对他们而言最有感情的房子里,直到老死。
至于年纪不过二十八岁的管晴,当然没有那种老古板的观念,可她的理由最让温家禾傻眼,她不愿离开一是为了守住外公这间老房子,二是要信守外公对这个眷村老住民的承诺提供需要的医疗。她非常担心福伯和另外两位老者邱奶奶、花奶奶的身体状况,因此决定跟三位老人同进退,即使集团提出比其他住户高出一倍的价码,她仍旧不为所动,宁可守着这破落诊所过着缩衣节食的苦日子。
稍后,温家禾领了药,拎着公事包信步踏出这间日式矮房。
诊所的木门在他身后关上,福伯也跟着走出来,将门上诊疗中的牌子一转,换上“休诊”两字。
才下午四点不到,诊所就提早休息?
“福伯,诊所不是看诊到五点半吗?”
福伯回头瞥他一眼。“你没看到乌云朝这里过来了吗?我得赶在下雨前回家,免得淋雨感冒。”
话一说完,他双手负在身后,安步当车慢悠悠的朝隔壁巷子晃进去,直到消失在尽头。
温家禾收回目光,从窗户望进去,看见管晴脱下医师袍随手往旁边一丢,关了候诊室的灯,人消失在屋内另一扇门后。
这一老一小连饭都快没得吃了,竟然还能随兴到这种程度,简直是让人无言以对!
管晴对诊所提早休息完全没意见,也不敢有意见,一切福伯说了算!
义务帮她看顾柜台的福伯年岁大了,禁不起长时间工作,每天固定有睡午觉的习惯,因此诊所得配合福伯的作息,每天开上午诊和下午诊,两诊之间还有三小时的午休,让福伯午觉可以睡个饱。
话说回来,她的诊所生意向来清淡,在住户还没搬走之前,每天门诊也不过十来个,大都是街坊邻居和未届学龄的小孩子,算是诊所的老主顾。
现下眷村一片空荡荡,留下来的花奶奶和邱奶奶行动不便,通常都是由她到府出诊。诊所偶尔也会有其他上门的病患,不过通常是路过恰巧身体不适,才会走进来。
“良心中医诊所”生意不是普通的惨澹,要真靠这间诊所挣钱度日,她跟阿步步怕是早饿死了,幸好她还有其他的生财之道。
“阿步步,要下雨了,你要棒赛就快一点,不要拖拖拉拉。”阿步步是她养的狗,原来是眷村里的浪浪,有一次阿步步被几个顽皮的小孩追打受了伤,她不忍心便将阿步步捡回家治疗,谁知阿步步从此就赖上她不肯离开。
整排日式矮房的对面,仅隔着一条马路就是一座维护良好的社区公园。
每次诊所休息之后,管晴就会带着跟她相依为命的爱犬到公园散步,顺便解决大小便问题。
短腿的阿步步抬头看看天空,原本慢悠悠在草地上散步的它,摇着肥臀迈开四只滑稽的小短腿走到树下,然后蹲下狗步,接着屏气凝神——
噗!相当训练有素的解放完毕,草地上顿现一坨漂亮的屎。
阿步步神情放松,踢踢短腿,一脸开心的跳啊跳的离开臭气冲天的现场。
管晴暂时停止呼吸,拿着捡便器走上前把周围整理干净,再带着神清气爽的阿步步过马路回家。
她所住的房子是一间颇有年岁的老矮房,前厅充当中医诊所营业,从柜台旁边一扇门走进,以长廊衔接的侧边一间院落则是管晴的住所。
每次外头下大雨,屋内免不了开始下小雨,管晴替阿步步在食盆里放好饲料之后,便转身去找水桶,将水桶放在几个会漏水的地方,找碎布将年久失修的窗棂缝塞住。
阿步步趴在长廊上嫌弃的有一口没一口嚼着干饲料,同时无聊的觑着管晴忙碌的身影。
待管晴忙完,阿步步也把难吃的干饲料给嗑光光了。
管晴挥汗来到阿步步身旁盘腿而坐,跟它并肩望着落下雨丝的小小后院,雨声滴滴答答,后院开始出现小积水,渗进屋内的雨水则落在水桶里。
“阿步步,这间房子虽然又老又旧,每次下雨超级会漏水,旁边还有不少养蚊子的废弃屋,冬天冷得快没命,夏天热到想骂人,晚上治安堪虑,但我还是好爱好爱这里,”管晴丝毫不在意住在这间破屋子里,她有一份重要的使命。“阿步步,我不想搬走,更不可能贪图那几千万就把房子给卖了。我答应过外公的,一定要好好守住这间房子,守住‘良心中医诊所’这块招牌,我不能丢下福伯、花奶奶及邱奶奶不管,他们年纪很大了,如果我没留下来照顾他们,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
阿步步敷衍的甩了两下尾巴,其实它觉得主人有点吵却又不好抗议。
管晴有阿步步这么个好听众,又恰巧有感而发,于是自顾自地发起牢骚。“力石集团算哪根葱,想要从我手中抢走这间房子?哼,下辈子吧!还有那个看起来温吞温吞的温律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要是没良心一点,定在他药粉里放泻药,让他拉到屁股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