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睡觉,即使想睡也没有机会。除了寇子不停回来问她问题外,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因此忙得连一分钟也不得闲。她虽然不必通知家属,那个工作由警方负责,但必须打电话叫醒黎娜把噩耗告诉她,而不是让她从晨间新闻里听到。接着家属的电话蜂拥而至,她有好几次都不得不同时讲电话和手机。
她必须解决家属的住宿问题。蓝道和妻子艾咪的三个子女都已结婚生子。由于他们全部住在开车可达的杭斯维地区,所以只有蓝道和艾咪会在这里住到葬礼结束。但葬礼前夕,他们的三个子女及其配偶和四个孙子女都会在此过夜。
荣恩和妻子茱莉住在摩比尔。他们的两个孩子一个已婚一个单身。他们全部都要来住到葬礼结束。蓓若和迪维及他们的两个孩子住在达拉斯,一家四口也都要来住到葬礼结束。那表示莎兰必须在三更半夜为包括她自己在内的十一个人安排好住处,以便大清早就能住进去。等葬礼筹备妥当之后,她再来伤脑筋蓝道的子女和孙子女要住在哪里。
她替他们所有人在温斐饭店订好了房间,因为温斐有客房服务可以在非用餐时段提供他们餐点,而相连的拱廊购物中心可以让青少年散心。她替自己在山溪客栈订了一个房间。她吃惊地发现她被禁止待在法官家,甚至被禁止自行收拾行李。她把必需品列成清单交给寇子,由他派人去替她拿那些东西。
她的手枪和法官锁在展示盒里的老式左轮手枪都被查扣。寇子说两把枪都会在调查完毕后归还,也就是警方必须鉴识它们是否为犯案的凶器。
她显然被列为嫌犯。她可以自由进出屋子,她拥有手枪,寇子亲眼见过她的枪法。虽然发票和票根都是她最佳的不在场证明,但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动机,所以她并不为自己担心;在法官惨死的画面不断在脑海浮现时,她无法为自己担心。
死后的他看来是那么的衰弱,仿佛他在生前全靠精神使人不觉得岁月对他的残酷。她非常庆幸发现他的不是别人,庆幸在陌生人接管他的尸体前,还有只属于他们两个的最后片刻。死人没有尊严,但她知道他不会愿意让家人看到他失禁。他也不会愿意让她看到他失禁,但那是所有的可能性中最不令他难过的一个。
电扶梯开始吐出新近到站班机的乘客,蓓若及其家人就在第一批人群中。蓓若有苗条的身材和标致的脸蛋,金色短发里杂着迷人的银丝。她双眼红肿,脸色苍白,但还算坚强。她在电扶梯上就看到莎兰,一下电扶梯就过去抱住她。泪水刺痛莎兰的双眼;她一整夜都迫切需要有人拥抱她,使她不至觉得那么孤单。
“荣恩有没有跟你联络?”蓓若问,退后一步用面纸拭泪。
“他们凌晨两点左右从摩比尔出发,应该随时会到饭店。”
“希望他有小心开车。”
“我说服他让茱莉开车。”
“谢谢。”蓓若再度拥抱她。“你还是那么能干。警方有没有查出什么?”
莎兰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是家属,他们什么也不告诉我。”倒不是说寇子会告诉她什么,因为她仍然被列为嫌犯。
“我早就知道其中一个人渣会在出狱后找他算帐。”蓓若心烦意乱地说。“我早就知道。”
内疚再度袭向莎兰。“我应该在家的。”
“胡说。”蓓若斥责。“昨天是你的休假日,你没有理由在家。你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守着他。也许那个人渣在监视屋子时,看到你出门。要怪就该怪我没有雇用全天候的守卫。责任不在你,我不准你有那种想法,听到没有?”
太迟了。那个念头每五分钟就会在莎兰的脑海里浮现一次。万一事情真的是像她在惊恐的头几分钟里想的那样,杀害法官的真是那个送她项炼的怪胎呢?万一他真的来找她了呢?杀害法官实在没道理,但话说回来,那种人做事原本就不合常理。明知道有个怪胎盯上她,她就该待在家里,而不是出去尝试引诱他现身。
直到寇子问到死亡恐吓的事,她才发觉那是最有可能的答案。她在理智上接受了那个推理,但在情感上还无法摆脱那个第一印象。
“责任也不在你,”她坚定地说。“该负责的是扣扳机的那个人。我们必须记得那一点。”但她还是应该在家的。要不是那条天杀的项炼,她就会在。
蓓若的丈夫迪维和十九岁的儿子晓修到行李传送带边拿他们的行李,十五岁的晓蕾可怜兮兮地独自站在一旁。她的金发挑染成蓝色,左眉现在穿了两个金环。
“哇塞!”莎兰说,走过去拥抱她。“两个眉环。另一个是什么时候穿的?”
“假的。”晓蕾说。“我想在下次见到外公时吓吓他,但──但现在没有机会了!”她的脸一垮,扑到莎兰肩上啜泣起来。
蓓若过去把女儿搂进怀里又劝又哄。迪维和晓修提着行李靠近,女性赤裸的情绪展现令他们一脸不自在。蓓若使晓蕾镇定下来后,他们一行人离开大厅走向莎兰的休旅车。蓓若和两个孩子坐进后座,迪维坐进前座、扣好安全带。
“蓝道和艾咪什么时候会到?”他问。
“十一点左右。他有一份法官的遗嘱放在他的银行保险箱里,而银行要到九点才营业。他认为可能会需要。”她把车缓缓驶向停车场出口。
蓓若按摩额头。“我现在不愿去想他的遗嘱。”
“也许里面有交代葬礼要怎么办。”迪维柔声道。
“我还是希望──”她叹口气。“算了。希望不会完成任何事。”她深吸口气。“莎兰,你知不知道警方什么时候会让我们进入屋子?”
“至少两、三天后吧!”在家属进入前,她必须找人把书房清理干净。她不愿意让他们看到书房现在到处都是血迹和污迹的景象。她多么希望自己没有看到那个景象,多么希望过去十二小时内发生的事不曾发生。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她绝对不会在购物中心里磨蹭;她会回家去,当凶手到达时,她会处理,法官就不会死。
但时光不能倒流,没有人能够回到过去。
“警探会去饭店找你们。”她温和地说。“如果能够,试着睡一下。”
“你会在场吗?警探跟我们谈的时候?”蓓若的声音有点颤抖。
“如果你们希望我在场。”就像不久前迫切需要拥抱一样,她迫切需要独处以便释放积压的悲伤和泪水。她克制了所有的情绪,大部分是因为震惊,但现在震惊渐渐消褪,可怕的现实步步逼近。
“麻烦你。我太……我没办法清楚地思考。”
莎兰不知道自己这会儿的思绪有多清楚,但只要蓓若希望她在场,她就会在场。如果寇子给他们几个小时,那么她至少能洗个澡、换套衣服,甚至小睡一下和吃个早餐。一想到食物.她就感到恶心、反胃和喉咙发紧。不要食物,还不要。也许明天吧!
明天。明天她要做什么?大概是家属需要她做的事;只要是他们觉得无法处理的事,她都会替他们处理。等他们不再需要她效劳时呢?
她还没有准备好。她以为她还会有两年的时间来准备实现她的“计划”。她以为法官会慢慢衰弱,直到心脏病或中风结束他的生命。她仍然会悲伤,他的家属们也都会,但不会是这种生命骤逝的椎心之痛。没有人准备好要让他离开人世,不是这种离开法。
她把蓓若一家安顿在饭店,正要离开时,荣恩一家抵达。于是她又留下来帮忙,回答荣恩的问题。蓓若一家过来相聚,等莎兰终于离开时,他们全部含泪挤在套房的客厅里互相安慰。法官的后事要如何处理得等蓝道到达后一起作决定,但蓓若已经开始用饭店提供的纸笔列出必须做的事。
天空阴阴的,气温比前几天低了许多。莎兰迎着凉风走向她的休旅车。暂时无事可做的感觉好奇怪。蓓若知道她的手机号码和她在山溪客栈的房间号码,会打电话告诉她何时要和寇警探见面。莎兰可能有两个小时的空档,她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洗个澡。
等她终于进入客栈房间时,房里的寂静几乎令她无法承受。几个小时来,她一直很忙,一直被人、声音和灯光围绕。现在她独自一人,暂时没有人需要她效劳。
她打开简单的行李,把洋装挂进浴室让洗澡时的水蒸气除去衣服上的绉纹。站在令人放松的热水下时,她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她靠在浴缸边,把脸埋在手掌里放声大哭。积压了几个小时的压力和悲伤倾泻而出,她想要砸东西、想要揍人、想要……想要法官死而复生,但那是不可能的。
许久之后,痛哭变成啜泣,啜泣变成麻木的接受。她把澡洗完,用大毛巾包住湿头发,一丝不挂地倒在床上。房间里阴暗凉爽,筋疲力竭的她几乎是立刻睡着了。
电话铃声在十点把她吵醒。她摸索到手机,努力恢复警觉。
“喂,我是莎兰。”
“莎兰,我是蓓若。寇警探十一点会到饭店,你赶得过来吗?”
“可以。”她说,已经在翻身下床。
她的头发又湿又乱。她把房间内的小咖啡壶插上电,进入浴室迅速用吹风机吹干头发。等她刷完牙时,咖啡已经煮好了。她倒了一杯啜了几口,回到浴室继续打扮。她并不在意她今天看来是何模样,所以只擦了乳液和涂点唇蜜就算了。
在服装方面,她没有多少选择。一件洋装和两套日常的总管服,连一件今天会需要的外套都没有。她只好将就平时的白衬衫、黑长裤和黑背心了。如果明天她还不能进屋子,也许寇子可以找人替她再拿些衣服来。
阴沈的天空开始飘起细雨,走到车子边的短短路程都令她感到寒意刺骨。她发动引擎后,立刻打开暖气,然后戴上墨镜遮掩双眼的红肿。
平时从山溪客栈开到温斐饭店只须十到十五分钟,但车祸造成二八O号公路堵车,因此她在十一点五分左右才抵达温斐饭店。幸好寇子在同时进入大厅。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粗声问。
“因为家属叫我来的。”她有点惊讶自己的声音竟然那么嗄哑。
他点点头,在他们走向电梯时没有再开口。疲惫和木然使她说不出适当、甚或不适当的话。如果他还有话要对她说,八成是问更多的问题,所以她很高兴他没有开口。平心而论,他一定和她一样累,也许更累。
她斜睨他一眼,发现他已经梳洗更衣过。如果他筋疲力竭,那么从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或许他也乘机小睡过。
他穿着外套,打着领带。看到他的外套使她想起自己很冷。“可不可以麻烦你找人去屋里拿件外套给我?”她问。“随便哪一件都行。”
他转头迅速打量了她一番。也许他注意到她在发抖。“包在我身上。”
“谢谢。”
家属全部聚集在蓓若的套房。蓝道和艾咪已经到了。莎兰感到一阵内疚,她应该在场帮忙安顿他们的。蓝道和她握手;沉默寡言的艾咪拥抱她,使她再度热泪盈眶。
蓓若已经叫饭店送来了水果盘、小西点、矿泉水和热咖啡。莎兰询问每个人想喝什么,然后安静地开始供应。记住每个人要怎样的咖啡是她在总管学校里学到的专长。有些总管可以应付五、六个人,有些总管必须写下来,但她的脑袋可以把这些资料自动分类归档。例如要她形容蓝道时,她会说身高一七八、灰色头发、淡褐色眼睛、咖啡加大量奶精。艾咪则是身高一七O、深红色头发、褐色眼睛、两颗糖不加奶精。
她记得昨夜寇子喝的都是不加糖、不加奶的纯咖啡。
她把他要的咖啡放在茶几上时,他点头致谢,然后问:“你觉得房间里太亮吗?”
她忘了自己还戴着墨镜。“对不起。”她低声说,拿下墨镜。“我忘了。”她红肿的双眼在房间里丝毫不显得突兀。
“吃过东西没有?”蓓若问,上前把手放在莎兰的肩膀上。
“还没有。”
“那么坐下来吃一点。如果我做得到,你也做得到。”
在蓓若的坚持下,她把一些水果和饼干放在小盘子上,然后找位子坐。蓓若已经叫饭店送来额外的椅子给大家坐;家属自然是坐在一起,只剩寇子身旁还有空位。她坐下来,在蓓若锐利的目光下叉起一小片凤梨送进嘴里。
她强迫自己咀嚼,凤梨片开始膨胀。如果没有旁人在,她会把它吐出来。她闭一下眼睛,努力抗拒喉咙的紧缩。她咀嚼着。
“吞下去。”寇子用只有她能听见的低声说。
她试着吞咽。在试第二次时,凤梨竟然被她吞下去了。凭着坚强的决心,她掰下一小块饼干送进嘴里。听着寇子实事求是地回答家属的问题时,她专心地咀嚼、吞咽。
寇子的在场令人安心。虽然她不记得山溪镇在她居住的这三年里发生过凶杀案,但他给人的感觉是他见过人死于非命,知道这种事该如何处理。他实事求是的态度使家属在不自觉地仿效他时,跳脱情绪的漩涡。连莎兰都从他的存在里得到不少宽慰;有他在场,一切由他掌控,她只需要负责咀嚼、吞咽。
他冷静、中肯地询问法官以前收到的死亡恐吓。蓓若竟然把那件事做成档案,使莎兰想到他们父女的个性和风格有多么相似。蓓若把档案交给寇子,他翻阅了一下,然后抬起头。“这个可以暂时交给我保管吗?”
“当然。”蓓若的双手紧抓住大腿。“问这个问题很困难,但……爸爸在哪里?我们需要安排他的后事。”
“法医室在保管他。”寇子回答。“尸体剖验完毕后,就会发还给你们。”
所有的人都猛然抬头。“剖验?”蓝道说。“为什么要剖验?”
“凶杀案都必须剖验尸体。法律规定的。”
“荒唐!”蓓若说。“不知道死因时验尸还有道理,但爸爸是被枪杀的。他的死因很明显。”她在说到“死”这个字时,声音略微颤抖。
“死因看起来很明显,但有时被害人遭枪击或焚烧是为了隐藏真正的死因,例如被毒杀或勒毙。”
“事到如今,那还要紧吗?”茱莉问。
“死亡方式可以告诉我们许多关于加害人的事。例如,什么人有办法取得特定的毒药?什么人有力气勒毙成年男人?我认为令尊的死因清楚明确,枪弹造成的伤口。但最后还是要看法医如何断定。”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领回爸爸?”蓓若声音微颤地问。
“我无法确切地回答你,夫人。但我猜最快也要明天。”
“好吧!”蓓若捏捏鼻梁,然后望向两个哥哥。“今天星期四。如果明天发还,我们可以在星期六或星期天举行葬礼。你们意下如何?”
“星期天。”蓝道立刻说。“那样比较方便人参加。”
“我赞成。”荣恩说。
“那就星期天。”蓓若写下日期。
寇子望向蓝道。“罗先生,你提过你有一份令尊的遗嘱副本。有没有带来?”
“有,在我的公事包里。”
“你知道内容吗?”
“不知道,它被密封起来了。我是说,我们都知道大概,但不知道细节。”
“可以让我看看吗?”
蓝道耸起眉毛。“请问原因?”
“遗产有时会构成动机。”
蓓若猛地倒吸口气。“你在暗示我们之中的一个杀害我们的父亲吗?”房里的人无不勃然大怒。
“不是,夫人;没有证据显示有那个可能。我只是不想忽略任何有助破案的线索。”
蓝道拿来一个大小适合于法律文件的信封。就像他说的一样,信封是密封的。寇子以目光征求同意,蓝道点头。寇子以果断的动作撕开封口,抽出厚厚的文件。
他迅速翻阅,接着突然停下来,抬起头以锐利的蓝眸盯着莎兰。
“席小姐,你知不知道根据这份遗嘱的条款,你可以继承到一大笔钱?”
莎兰眨眨眼,与其说惊讶不如说困惑。她感觉十分疲劳且有点昏昏沉沈,无法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她甚至环视四周,好像房间里可能有另一个席小姐。她再度望向寇子,发现他还在凝视她。“你指的是我吗?”她问,仍然无法把两者连在一起。
“罗法官的总管席莎兰,就是你。”
她点头,抬手按摩额头。也许是缺乏睡眠,也许是咖啡喝太多,她感到头疼欲裂。“他留下东西给我?”她颤声问,连忙咬住颤抖的下唇,但对眼中泛起的泪光却无能为力。
“那当然。”蓓若说。“他跟我们说过。”
“他……他什么也没跟我提过。”
“他认为你会反对。”荣恩解释。
“对不起。”莎兰突然站起来冲向浴室,以免自己当众嚎啕哭泣。一关上浴室门,泪水就夺眶而出,她抓起毛巾捂在嘴上遮住哭泣声。
凭着意志力,她恢复自制、忍住啜泣,用面纸按住眼角不让泪水落下。几次深呼吸后,她平静了不少。
得知法官给她留下一笔遗产带给她前所未有的感动。她的薪水很高,也喜欢照顾他。她敬爱他,爱他的慈祥幽默和善良有礼。她没有料到他会留下遗产给她,如果知道,确实会反对争辩。她替他工作不满三年,怎么能在任何方面跟他的子女和一辈子的朋友相比?
但他和他的家人显然不是那样想的。想到他们的慷慨,她不禁又热泪盈眶。她用力擦掉眼泪,叫自己不要哭,至少别在此时此地。家属已经够悲伤了,不需要她来加重他们的情感负担。
她绞了一条冷毛巾擦脸,把毛巾敷在额头上来减轻头疼。她想要躺下来用冰袋敷头,但那和哭泣一样得延后。
觉得比较能控制自己时,她回到客厅。“对不起。”她低声说,坐回寇子身旁。
“想来你不知道。”
她摇头。无论他信或不信,她都没有力气去在乎。
“爸爸要我们发誓保密。”蓓若说,唇边浮起悲伤的微笑。“他以瞒着你偷偷摸摸为乐,他说那是他唯一成功瞒过你的事。”
“他说你没收了他的巧克力棒。”晓修插嘴,脸上绽开真正的笑容,赶走了哀伤和压力。“他每次来我们家时都大吃特吃,因为他知道回家后就吃不到了。”
“还有鲜奶油海绵蛋糕,我来看他时都会偷偷带给他。”晓蕾招认。
莎兰呻吟一声,望向房里那一张张愧疚却突然有了笑容的脸孔。“难怪我费了那么大的劲才使他的胆固醇降下来!”
蓓若轻拍她的膝盖。“他喜欢你照顾他,我们喜欢你照顾他。他提到要把你列入遗嘱时,我们都举双手赞成。”
寇子清清喉咙,使众人再度把注意力转向他。“谢谢你们提供的资料。”他站起来。“我知道你们都很难过,谢谢你们的帮忙。令尊的事我深感遗憾,我们会努力找出凶手。我会调查档案里的这些人,运气好的话,我们会发现其中一人在这个地区。”
其他的人跟着站起来。在众人的握手和道谢中,寇子缓慢却坚定地走向门口,同时握住莎兰的手肘拉着她一起往外走。“我送你上车。”他说。
她在心中叹口气,他八成又有问题要问她。由于她被包括在遗嘱内,他可能认为她的嫌疑更重。但他是在尽他做警察的本分,所以她抓起皮包和墨镜,设法在被他拉出门外前迅速向众人道别,叮咛他们有任何需要时一定要打电话给她。
电梯里有两位乘客,所以他在下楼时并没有开口说话。出了饭店大厅,寒风细雨扑面而来,冷得她直发抖,忍不住交抱起双臂。“他不是我杀的。”她说。
“这一点我相当肯定。”他温和地说。
她吃惊地抬起头望向他。“那么为什么问了那么多怀疑我的问题?”
“因为那是我的职责。你会受到调查和讯问。”
“一丝不苟。”
“答对了。”他脱下外套遮在头顶。“来吧。”
她躲在他的外套下,快步跟着他穿过停车场。
“你住几号房?”他问。“我会叫人送外套过去给你。如果你现在就要回客栈。”
她把房间号码告诉他,然后挖苦地补充说:“希望我不会在中途睡着。”
他突然握住她的手肘,迫使她停下来。“我开车送你回去。”
“那样一来我就会被困在客栈里。谢了,但我不会有事的。我只是有点昏昏沉沈和头疼欲裂,但刚才喝的咖啡可以使我暂时不会睡着。”
“你需要吃东西。”
“我吃了。”他的关心令她惊讶。“你看到了。”
“只吃了四口。我算过。”
“我只吞得下那么多。别逼我,寇子。”
他站在她和休旅车之间,宽肩替她挡住不少风。他一脸莫测高深地默默凝视着她,不顾雨水湿透他的背。即使筋疲力竭,她仍然感觉到一股不安开始骚动。“怎么了?”她问,后退半步。
他摇摇头。“没什么。你累坏了,回客栈去睡一下。”
“正有此意。”她说。他让到旁边,她用遥控器打开车门,急忙钻进没有风雨的车里。
“莎兰。”他在她发动引擎时说,仍然举着外套而没有穿上。
“什么事?”
“我可能不必说这句话,但别离开镇上。”
寇子开车尾随她到山溪客栈,只是为了确定她平安到达。她左转进入客栈的停车场时,他轻按喇叭道别。她举起一只手回应,但没有回头。
她撑得还算不错,但震惊凄凉的眼神激起他的保护本能。不是警察的本能,而是男人对女人的本能,正是他所不需要的。
他说他相当肯定法官不是她杀的说的是实话。相当肯定,但离完全肯定还有一大段距离。她甚至没有问她可以继承到多少钱,这一点颇不寻常。当着家属的面,她或许不好意思问,但只有他们两人时,她为什么还不问?除非她已经知道了。如果她知道她可以分到十万美元的遗产,那有可能构成杀害老人的动机;天知道有许多人为了更少的钱杀人。
反观之,她的悲伤和震惊看来十分真实。她红肿的双眼若不是因为哭泣造成,就是她在眼睛里喷了东西使她看来像是痛哭过。她若不是演技精湛的狡猾凶手,就是真的悲痛。
他的本能说她是真的悲痛。但由于他的本能也坚持他设法把她弄上床,所以他必须考虑曾经影响他判断力的肉欲因素。莎侬,莎兰。两个女人的名字都有莎;那不可能是好预兆。
莎兰对他的吸引力在他的努力漠视下仍然没有消失。每次他试着放轻松时,她的脸孔就会在他的脑海里出现。白天上班时还好,但一到晚上坐下来看新闻或报纸时,她就会突然冒出来。看着她身穿薄睡衣坐在楼梯上,或站在靶场上专心打靶时,他都注意到她的头发在光线下闪着金红的光泽。男人注意到女人的秀发光泽时,就知道自己的麻烦大了。
在自家地下室练举重时,他会幻想他不断举起放下的是跨坐在他身上的莎兰,而在做仰卧推举时勃起。在做伏地挺身时,他会幻想莎兰在他的身体下而得到相同的结果。
老实说好了,他没办法想其他的事。他还能和她保持距离可以说是奇迹.因为他从十六岁以后就不曾像这样满脑子都是性。不,那不是奇迹,而是单纯的恐惧。他太想要她了。即使在与前妻恋爱的初期,他似乎也不曾如此迫切地想和莎侬上床。当然啦,那时他已经和莎侬上床了,所以拿两者相比或许并不恰当。
若不是为了办案,他早就掉头回到山溪客栈了。在莎兰被排除嫌疑前,她是碰不得的。她有发票,还有和发票相符的商品,信用卡上的签名也和签单上的相同,她还有电影票的票根。只要再稍加求证和调查一下她的财务状况,就可以确定她没有嫌疑。见鬼的!罗法官的子女可以继承到的遗产比莎兰多太多了;他们也都有不在场证明,但买凶杀人并非难事。
寇子对破案并不乐观。大部分的谋杀案都是与被害人关系密切的人犯下的,例如家族成员、邻居、朋友。这件案子感觉起来像最棘手的陌生人凶杀案。关联在哪里?凶手为什么到罗法官家?凶手是某个被他判刑的罪犯吗?从表面上看,那是最合理的推测,只不过屋子的门窗没有遭到破坏的痕迹,屋里也没有打斗过的迹象。就像是法官开门请凶手进入,还和他在书房里聊天。
就仿佛法官认识他一样。
所以嫌犯又回到家族成员、邻居、朋友的可能性上。
寇子把这件案子从头回想一遍。没有邻居注意到车道上停有车子,但当时夜色昏暗。莎兰在快十点时到家,不久后就发现尸体;她的报案时间是十点零三分,线上警网在五分钟内赶到,他则在她报案后十五分钟左右抵达现场。尸体刚刚开始僵硬,由此推断死亡时间约在晚上六点到八点或八点半之间。他认为晚的可能性大于早,因为六点天还没黑。
罗法官替凶手开门。如果凶手是被法官判刑入狱的人在出狱后前来报复,那么他应该是在门开后,立刻开枪才对。但他们却走进书房坐下来,至少法官坐了下来。他没有起戒心,甚至感到轻松自在,躺椅的脚垫是升起的。
凶手不是陌生人,不是曾经恐吓要杀法官的人。
鉴识人员在现场采集到的指纹会很令人感兴趣。法官、莎兰、厨子和清洁妇的指纹都是理当有的。莎兰已经在凌晨捺印了指纹供比对之用。厨子白黎娜排在今天上午到警局捺印指纹,虽然她泪眼汪汪地说她已经两、三个星期没有进去过书房。清洁妇则被排在下午捺印指纹。还有谁?屋子定期打扫,所以任何指纹都应该是新留下的。
邻居也必须详细调查。任何人都有可能在夜色的掩护下走过来枪杀法官,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回家。他再一次遇到动机问题。就他目前所发现,老法官十分讨人喜欢。没有骷髅挂在他的衣橱里,没有见不得人的怪癖。他不作弊,无论是打牌或办公。他不赌博,不酗酒,自从八年前妻子去世后,没有交过女朋友。
既然如此,为什么会有不曾在法庭上和他起过冲突的人想要杀他?
如果不是仇杀、情杀或财杀,那么还会有什么动机?
没有了。所以动机还是不脱那三者。他怀疑是仇杀,因为法官不但认识杀害他的凶手,还请他到屋里坐。情杀呢?法官八十五岁,没有女朋友,根据众人的说法,他在妻子生前对她完全忠实。如此一来,只剩下财杀了。
不知何故,抽丝剥茧的结果又是谋财害命。
那使他兜了一圈又回到莎兰身上。
他的子女从小在富裕中长大,一直知道家里很有钱。所以为什么现在杀他?为什么不是十年前,或是去年?为什么不再过几年等他寿终正寝?除非有某个子女陷入财务困境,否则他们没有理由设计杀害他。也许是某个成年的孙子女?那需要查一查。
但莎兰仍然最有嫌疑。
可恶!
☆☆☆☆☆
莎兰在三点迷迷糊糊地醒来。她躺在床上听着冷气的嗡嗡声,朝闭拢的厚窗帘眨着眼,努力回想自己身在何处。她的脑袋里好像塞满棉花,思考十分费力,更不用说是移动了。
接着她想起来了,悲伤顿时揪住她的喉咙和胸口。她闭紧眼睛,但没有用。她仍然可以看见法官坐在躺椅上,鲜血和脑浆喷溅得到处都是。她仍然可以闻到鲜血和屎尿混合成的可怕气味。她闷哼一声,睁开眼睛。
她全身肌肉酸痛的缓缓坐起来。她没有穿衣服,睡衣不在她开给寇子的衣物清单上。她哭到睡着,现在两眼又涩又痛。总而言之,她看来不大像超级能干的总管,甚至不像差劲的总管。
房间里很冷。尽管天气冷飕飕的,她在回到房间时,仍然把冷气打开,因为她鼻塞,高温只会使呼吸更加困难。当时她只想倒头大睡,所以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放在床头柜上,好让家属在需要她时能联络到她。但除此之外,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房间里太冷了。事实上,冻得要命。莎兰冲出温暖的被窝,把冷气切换成暖气,然后冲回床上、钻进被窝里发抖。
门内的地板上有白白的东西。便条。她叹口气,下床拾起两张便条纸,再次回到床上。她打开枱灯,把枕头塞在背后,开始看留言。
第一张便条是旅馆接待处的留言。有人送了一件外套来给她,由柜枱代为保管着。第二张是寇子的简短留言“打电话给我”,时间是二点三十分。
她叹口气,拿起行动电话拨打便条上的电话号码。
他几乎是立刻接起电话。“寇子。”他的声音低沉而警觉;她猜他可能已经灌了不少的咖啡。
“我是席莎兰。我收到你的留言了。”
“你睡着了吗?”
“嗯。睡了大约四小时。对了,谢谢把外套送过来。”
“不客气。听着,你是不是正好知道有谁欠罗法官的钱?他担心他的投资吗?”
莎兰用手抹一把脸。“他经常借钱给人,其实该说是送,因为有人要还钱给他时,他总是摇手拒绝。”
“邻居之中有没有人向他借钱?”
“据我所知并没有。在那个社区谁会需要向别人借钱?”
“那要看是否有人有赌博或吸毒的问题,也许有人想隐瞒养情妇的钱,各种可能性都有。他的家人呢?他们有谁在财务上遇到困难?”
“就算有,他也没提过。我不知道篮子里有没有坏苹果。”她停顿一下,恍然大悟他究竟想问什么。她冷静地说:“我会把我的银行报表和投资组合影印给你。已经付讫的支票要不要?”
“麻烦了。”他不改公事公办的语气。
“我不麻烦,但你得跑一趟。它们在法官家。”
“哪里?”
“衣橱里有个保险箱,所有的东西都在那里面。”
“谢谢。”他挂断电话。
莎兰咕哝一声,挂断电话。今天上午他曾经显得比较和气有人性,但这会儿又恢复粗鲁的老样子。令她吃惊的是,她不在乎他是否友善;他的某种特质使她想要倚靠他。她甚至不在乎他要调查她的财务状况,想找出她的行凶动机,因为调查正好可以洗清她的嫌疑。他只是在做他该做的事。如果他没有考虑她有罪的可能性,她就不会如此自信。他必须考虑到每个人,否则重要的线索就有可能从缝隙中溜掉。
蓓若和其他的家属深信凶手是以前遭法官判刑的罪犯。最初她在惊慌中认定凶手是那个盯上她的怪胎,但后来她在推理后同意了其他人的看法。但寇子似乎不那样想;他的调查重心偏重她和家属。警方发现了什么他没有透露的事?
她知道自己是清白的,也知道家属是清白的。她从过去三年的节日和假期里观察出他们每一个人都深爱法官。他疼爱他的儿女和孙子,和所有的姻亲也都相处愉快。所以寇子知道什么她没有注意到的事?
房间里现在暖和多了。她起身下床,看到梳妆镜里的自己时,不禁皱眉。她的脸色憔悴、苍白,双眼浮肿。十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使她手脚发软。四小口饼干和水果没有提供多少营养。她需要吃东西,即使她必须硬吞下去。也许她会去旅馆的餐厅,但不是现在。她烧上另一壶咖啡,打开电视,然后爬回被窝里。她现在需要的不是食物,而是不用动脑筋的事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她无事可做。她习惯了总是有事要做,她的生活因此有条不紊。今天是星期四,她总是在星期四记帐。
她可以去买睡衣。这里离溪林、高峰和拱廊三大购物中心都不远。但外面还在下雨,她觉得疲倦和头昏眼花;老实说,她根本不在乎睡觉时有没有睡衣可穿。
她发现气象频道是下午三点半时段最有趣的节目。她关掉电视和床头灯,拉高被子。但一闭上眼睛,她就看到法官歪着头坐在躺椅里,鼻腔就闻到那股气味。她急忙坐起来打开床头灯。
她在想什么?怎么会忘了刚刚烧了一壶咖啡?当然不会发生什么灾难,除了咖啡变得焦苦和不新鲜。她和法官都受不了不新鲜的咖啡──
他总是大清早就晃进厨房,不等她把咖啡端给他。他们会站在厨房里聊天,悠闲地啜饮咖啡,一起享受那件他们都认为是人生中最幸福的小事。
他们再也无法共享每天清晨那第一杯幸福的咖啡了。
就像一部循环放映的电影,她再一次看到他:满头白发的脑袋歪向一侧,一条深色细纹沿着他的脖子往下流。他的头发有点乱,但那是最初在昏暗的光线中,她察觉到的唯一异状。他的双手放松地搁在躺椅的扶手上,脚垫是升起的,好像他刚刚打起盹儿来。
他的双手是放松的,脚垫是升起的。
莎兰视而不见地瞪着对面的墙壁,脑海里全是昨夜的骇人景象。她觉得脚下的地板好像在倾斜,好像她一脚踏进了流沙里。
脚垫是升起的。
他坐在躺椅里,确确实实地斜躺着。
前门没有上锁。
但前门向来是锁着的。他下午散步一回来就会亲手锁上它。在替他工作的这三年里,她想不起来他曾经忘了锁门。
他仅仅这次没有锁门就给凶手乘机进来的机率有多大?微乎其微。他在收到死亡恐吓后就很注重安全,窃案后更加注重。
所以他不是忘了锁门,而是打开门锁──让人进入?
他怎么会让陌生人进入?答案很简单──他不会。
没有打斗或强行侵入的迹象,至少寇子没有向她或家属提到过。如果有,他一定会告诉他们。
她感到一颗心直往下沉。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法官开门让他认识的人进入。他们走进书房……谈话吗?他坐在他最喜欢的真皮大躺椅里;他感到轻松自在,脚垫是升起的。这个相识之人拔出枪,对准他的头部扣下扳机。
这就是寇子知道而没有告诉他们的事。不管凶手是谁,法官都不觉得受威胁。他不仅认识凶手,而且在面对他时感到轻松自在。
她差点呕吐,因为那表示她很可能也认识那个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