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一个男人。」
哟,天要下红雨了,太阳还兼要从西边出来。
「昨天睡饱了吗?能睡真好。我老失眠,得去看看医生了。」
从来只认得方块书的唐娜,一天至多只睡五个小时。
「我想要男人。」
「吃午饭了没有?要不要吃一点?」
「妳听到没有?我、要、男、人。」
「要不要喝水?还是买杯咖啡?」
「妳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唐娜没好气的翻个白眼。
「听到了。」顿一下,加了句:「我看妳是发春了。」
唐娜又翻白眼。
说真的,春天都过去很久了,树叶都开始发黄了,这实在不是发春的好时候。
「男人又不是说要就会有。就算我有,也不能随便给妳一个。」
唐娜又往桌上一摊,仍是一副烂泥相。
「妳是看书看坏头了,还是受到什么打击?」终于,谢海媚慈悲的放下叉子。
唐娜软趴趴的撑起头,一副哀怨。
「半夜醒来冷得要命,手冰脚冻的。一把年纪了还跟个游魂似,感冒了也没人安慰、没人喂药喝水,连吃个饭都只能跟妳『楚囚相对』,多凄凉。」
呿!又没人要她来跟她「楚囚相对」。
「不是有暖气?开强一点不就得了。」连成语都搬出来了,「病情」不轻。「我看妳是没吃饭,脂肪不足,热量不够。来,吃一口。」叉一口面条到唐娜嘴里。
「呸呸呸!这什么!?」够难吃的。
唐娜歪嘴斜眼,很不给面子。
「喏。」谢海媚给她看盘里的东西。
阳春炒面。
唐娜立刻斜眼兜向她。
「哟,小姐,妳钱多啊,吃这个!」身体打直,端正立坐,精神立刻来了。
餐厅还有卖汉堡薯条、披萨炸鸡,还有蔬菜卷外加乳酪饺。
用乳酪包饺子?每次看到,每次都教谢海媚摇头。挑来捡去,最后还是只能吃这个。
「没办法,我今天来不及准备午饭。」
唐娜拿出自己做的肉汁卤肉加卤蛋饭,张口就吃起来,吃得唏哩呼噜,口齿不清的说:
「干么不在昨天先弄好?放在冰箱里,今天用微波炉热一下就行了,方便得很。吃那种东西,就一团浆糊似的面条,加上几撮发烂的蔬菜,难吃得要死,又贵得要命。」
谢海媚扯扯嘴角,就知道唐娜会这么说。
一盘炒面算算大概要台币一百二十多。还真的很阳春,除了软趴趴的面条,就一些看起来像放了隔夜发馊的蔬菜。
唐娜每回都喊贵,而且难吃。
「老实说,这种东西拿去喂猪,我都怀疑猪肯不肯吃。」一点都不客气。
馊水料还要卖人参的价,贵死了,根本是坑人。批评起来,难听得可以。
唐娜就是这样一身理直气壮的俗侩气,嘴巴老是喊贵,贵!贵死了!口口声声嚷着钱。
有些人姿态清高得多,绝口不提钱。唐娜嗤之以鼻,说钱这种东西最好,要生活就要用钱,谁避免得了?那种嫌提钱俗气的人最假了,嘴巴上不提钱,其实心里计较得要命。
这些话好像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想想她差不多就是唐娜嗤之以鼻的那种人,所以她乖乖闭上嘴巴,不多说。
套用一句唐娜的话——她这种小样的,十足的闷骚假清高。唐娜大剌剌的谈钱,谈得十分理直气壮。
其实,她也没资格那么「清高」的。靠存款过活,又要吃又要住,还要缴可以填个大土坑的学费,样样都吃钱。
所以,她不讨厌跟唐娜在一起。
不过,唐娜实在太肆无忌惮,说话又不中听,有时甚至直接得过分,既伤人的自尊又伤人的骄傲。
「妳能不能别说得这么难听?」真的,她觉得自己就像是那只猪。
「我已经够客气了。」唐娜说:「贵就是贵,难吃就是难吃,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妳老是用我们的收入衡量他们这里的物价,当然贵。」
唐娜眉毛拧了,撇撇嘴,看起来像在狞笑。
「拜托!就是他们这种所谓的已开发国家剥削开发中国家的物资劳力,他们本国的基本民生物资价格才便宜呢。」
唐娜绝对不是什么民族主义分子,她没那么义愤填膺;她现实精算得很,现实生活讲现实问题,什么都讲求实际。
「就算是这样,也没必要那么嚷嚷吧。」
「这叫陈述事实。」
「妳老是这样嚷嚷,难道都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吗?」
唐娜斜眼瞄瞄她,像听到什么大笑话。
「妳这样事事提钱,件件喊贵,给人感觉太廉价,不怕人家看不起妳吗?」
唐娜顿一下,慢条斯理塞了一口她自己做的卤肉,又塞了一口饭,嚼了三下吞下去,才说:
「那些别人,帮妳付房租了?」
谢海媚摇头。
「帮妳付学费?」
又摇头。
「管妳吃穿坐车一堆拉杂的费用了?」
还是摇头。
唐娜双手一摊。
「这不就结了。」杏眼一吊,其他的全是屁,全是一堆狗屎。
唐娜跟她差不多大,跟她一样,也是靠存款过活;职校毕业很多年,全靠自己工作,死揽活揽了一些钱,好不容易才出来重温她的学生梦。
因为存款有限,所以她必须省吃俭用、很小心的计算;又因为机会得来不易,所以念起书来废寝忘食,卯起来的那种。
因为这样,唐娜与那些父母花钱送出来念书的适龄学生格格不入,觉得那堆人成天到晚只会谈情说爱、花时间打屁;而且时不时就念念谢海媚这样混吃度日,浪费时间又浪费钱。
她从不与那些人为伍,也不大和别人来往,大概也只跟她合得来。上课时候独来独往,宝贵的时间都卯起来用在念书上头。
「我要是有妳这等刀枪不入的本事就好了。」谢海媚边说边叉口面条。
跟唐娜一样,她也老是独来独往。不过,她不是有个性,而是太沧桑,融入不了那些青春的团体。
但人到底是社会化的动物,即使不结群朋党,也很难完全不受团体的影响,不去在意别人的眼光。
起码,她就做不到。
也不是说,就真的怕别人说什么;而是,她自己心里老是会有种疙瘩,梗在那里,相当不舒服。
唐娜白她一眼。
「少在那边浪费时间晃来晃去,多花一点时间在书本上,妳就没空管别人说什么了。」
谢海媚嘴巴含着面条,一个控制不住,噗哧一声喷出来。
方才还不知是谁在浪费时间,发春思想起男人!
「是,唐大小姐。不过,妳也别尽说我。还想男人!男人是很花时间的,妳还念不念书!」
「我时间多,不行吗!」唐娜没好气,瞪瞪她,挖一匙卤肉饭塞进嘴巴里。
「嘿!」糊得一嘴油腻腻,谢海媚怪叫起来。
都怪这个天,好端端害人发起癫。
春天来不来!
来,又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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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清晨醒来,发现枕头上掉了一堆头发。
压力。
去学校的医务室,医生这么跟她说。
不管是生活上,还是上课方面,对谢海媚来说,现在一切都很晦暗,觉得自己相当的凄惨。孤家寡人不说,一个不小心还有变成独孤老女人的倾向。
常常到夜深还在数羊,胡思加乱想,自艾自怜又心酸。
压力大,又常失眠。镜中朱颜瘦,十分憔悴,她自己看了都觉得惨不忍睹。
难怪唐娜老说她「面黄肌瘦」,一脸难民相。
医生警告她,如果不放松心情,再这样继续下去,搞不好头发会掉得更严重。结果她失眠得更严重,人也变得更憔悴。
这天凌晨,辗转了快整夜,好不容易才总算可怜的艰难睡去,却被雨给打醒。
连结墙和窗户的地方漏了,有了缝隙,连下了几夜的雨,禁不住,雨就从那隙缝溜进来。雨水渗漏到窗棂上,雨声也跟着打漏进了来。
她挣扎了半天,真不想爬起来,不想面对满空气的困顿冰冷。
一不小心,被子一滑,双脚露出被子外,脚上的袜子滑落了一半,半裸的脚丫接触到冰冷的空气,凉冰入心。
她反射的一缩,脚踝上的链子猛不防擦过小腿肚,划出一条血痕。
不禁苦笑。
啊啊,真该听唐娜的,真该找个男人,就算不暖暖身,至少来暖暖脚。
这是第二条银脚链了。
曾经她想,如果遇到一个喜欢的人,她就买一条银脚链,系在脚踝上;只买一条,系在左脚踝。戴上以后,不论洗澡或做任何事,都不再拿下。
银链就代表她的心情。
但一直等不到那样的男人——就是等到了,也不是她的——她就自己替自己系上一条银脚链。
都已经是第二条了。如今变成了脚镣。
不切实际的浪漫,无聊的纯情哪。
闹钟响。她真不想起床,一掌打死它,把被子拉过头,蒙头又睡。一睡睡昏,再醒来时,已经快八点。
在床上坐了半天,脑袋一片空白。好一会,细胞才开始动起来,她猛跳起来,差点忘了她一早就有课。
随便刷个牙、抹把脸,套了一条烂牛仔裤,趿着拖鞋便跑出门赶公车。
学期才开始一个礼拜,许多学生仍像在逛街,这个那个课堂晃晃逛逛,还不肯选定课程安分下来。
她就属于那种学生之一。
旁听了两回的普通心理学课,也选了,但她还没定下心到底上不上这堂课,甚至连讲师是谁、长得圆或扁,都还没搞清楚。
实在,上学之于她——或者说读书这回事,已经没多大意义。
都二十六快二十七了,早过了上学堂的年纪,当学生,实在,有点太老。
她不是来这里发愤图强,像其他学生为学业为前途努力奋斗的,实在只是不知道能往哪里去,就这么吊着,混一天是一天,就这么罢了。
当然,年龄是问题,但也不是问题。
在这里,多的是二十好几的学生。有些念了一两年,把课业停了,出去转个一圈看看世界,或是拐去做做工,等揽够了钱,二十好几甚至快三十,再回校园把学位念完。
所以,混在一堆黑黄红白男女老少学生当中,尽管她老大不小了,却一点也不触目,也没有人会无聊到问她今年贵庚,为什么这把年纪了,还在异国的校园里瞎混。
但她觉得真真沧桑,心态完全的老。
尽管只是打发日子,但抱着书本,混在一堆十八九二十的青春少年当中,总觉得一片茫茫。
茫茫。生活周围总像在起雾似。
而她,就在茫雾中盲寻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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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下公车,谢海媚一路的跑,好几次人跑在前头,拖鞋落在后头,草坪上卯着劲吃草的兔子,受了惊扰,不时抬头警戒她一眼。
课室在麦卡伦大楼演讲厅。
演讲厅建得像被劈掉一半的古罗马竞技场,半圆弧形阶梯,一级一级的往上,像要通到天顶,左右开两门,可容纳三四百人。
大班数的课,像艺术史、基础生物和这个普通心理学,都排在这里上课。
混在二三百人当中,一片乌压压,好像昆虫掩着保护色,上课的先生也搞不清楚谁是谁。这是她选这堂课的主要原因。
唐娜知道时,还狠狠嘲笑她没出息。
没出息。二十六活得像六十二。
没出息。浪费一把钱来这里打混。
唐娜就是大嘴巴,不懂什么叫照顾别人的情绪。
她一路跑到麦卡伦大楼,急匆匆推开门,一股奇异的风朝她迎面扑来。来不及把那股捣面的冷抹开,突觉脚踝一凉。
「啊!」她低噫出声。
脚链断了。
坏预兆。
她蹲下去,省事懒散的只蹲了一半,屁股往后翘个老高。
「借过。」挡了别人的路。
随后进来的人,推开门就看到她翘得老高的屁股。
她慌慌张张的,就势往旁边挪了一下,忘了直起身,头脸朝下,屁股仍不雅的翘得高高的。
「谢谢。」只看到一双穿着黑色皮鞋的脚,上头连着深灰色裤管,从她身旁从容跨过。
她把断链扯掉,塞进裤袋里,然后才直起身吁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跳上石阶,从左侧的门悄悄溜进演讲厅。
黑压压的一片,全坐满了人。
她捡个最后排靠门的座位,离讲台中心很远。上课的先生已经到了,从她的位置只看到一个比例好似经过压缩的人影,五官模糊,面目不清不楚。
这样混在人堆中,她自己的面目也变得模糊,没有暴露的危险。
她再吁口气,整个身体靠在椅背上。一下子就觉得困,耳边嗡嗡嗡的,眼皮很快就沉重起来,人也跟着昏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