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来了?」
他站起身,捺下接近她的冲动。「我来找妳。」
「沈宇,你吃过中饭没?」一旁的孟老太太开口问道。
「还没。」
「蕴真,妳也还没吃吧?你们两个先到地下室的美食广场吃饭,别枯站在这陪我这把老骨头,我都要不好意思了。」
孟蕴真没回话,上前将粥端到病床旁的小柜上,抽了张面纸略微擦拭塑胶的免洗调羹,再将餐盘交给她。
孟老太太道谢接过,突然感伤地叹道:「妳真是好女孩,妳要是我女儿就好了。像我儿子啊,我看就算我死了他也不会回来奔丧……」
「孟先生已经回台湾了。」
孟老太太一呆。「什么?」
「我之前问过您,您说通不通知都可以。我联络他以后,他立刻订了机票,今天就会到了。」她低头瞄眼手表。「差不多就是这时候……」
叩、叩、叩。还真的说曹操曹操就到。
哪来这么多访客?孟老太太像见鬼似的瞪着门,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最后一反平常的和蔼可亲,嘶哑大喊:「干什么!?现在来不如别来了!回去!回去!」
门外沉静了一会儿,然后一个稚嫩的声音透门传入:「奶奶,是我啊。」
闻言,孟老太太忽地红了眼眶,掩嘴一声哽咽,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眼前的突发情况让沈宇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此时,他一直分神注意的孟蕴真对他使个眼色,他立时会意,自椅上站起身来走向她。
两人一起走出病房,对门外的一家三口颔首示意,识相地先行离开。
*
虽然时间已超过一点半,在美食广场用餐的人潮却依然汹涌。
他们在同个摊位买了两份餐点,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面前的炸酱面散发阵阵香气,他从起床至今尚未进食,现在却不觉得饿,只感到胃因紧张而紧缩。
她倒很自在地吃起自己的馄饨,直到碗底快要朝天,发现他还没动筷,问道:「你不饿吗?」
他没作答,停顿一会儿,说道:「对不起。」语气十足郑重。
气氛进入另一轮沉默。
她将最后一个馄饨放入口中,边咀嚼边像在思考什么,最后说:「为什么道歉?你没有做错事。只是我没问过你,你也没提过而已。」
那平静的反应使他错愕。「妳没生气?」
「有。而且程度比我以为的还夸张。」她喝一口馄饨汤,皱起眉头。「这几天我一直在思考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不合理的反应,后来才想到,不是有句话叫『由爱生恨』?可见正面的感情很容易转换为负面。」
恨?他开始胃痛。
「所以,我大概比自己以为的还喜欢你。」
这绝处逢生的结论令他怔愕却不敢惊喜。思量片刻,拟好要说的话,开口:「那不是不合理的感觉,是妳的真实感受,妳可以不要压抑,直接告诉我。」
「嗯,我也正打算那么做。」以免真因此有了心结。她撑着下巴直视他。「虽然这其实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事实是──我非常非常非常不爽你。我在节目里总是很慎重地介绍你,费心搜集关于你跟你作品的资料;因为欣赏你,还特地安排了call in活动,为了拿到你的签名专辑而大费周章。陶菲菲透过我的节目拿到奖品,还兴高采烈地要去庆祝,可笑的是你本人居然就在我们身边旁观──所以是你在耍我,还是我自己太蠢?」
平铺直达的语气一点也不激动,却使他句句中箭,节节败退。
「我不是……对,我的确是刻意隐瞒。」他深吸一口气。「因为妳曾说过找男友绝不能找做音乐的。」
什么?她诧异。「你认为我会因为这种理由跟你断交?」
「不,只是不愿妳从此将我排除在交往的对象之外。」
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切入角度会是如此,她有点发愣。「……用心良苦。」
「是私心作祟。」他低声坦承。「我不肯冒险挑战妳的接受度,因为当时我甚至不能肯定妳对我有几分在意。本来我打算南下回来就跟妳坦白一切,可是最后却是经由这种粗糙的方式让妳得知……是我瞒得太久,因为我……害怕。」
害怕?「你……太奇怪了。」她不懂。「这样如履薄冰,跟我在一起还会快乐?」
「会。至少我得到这个机会。」那回答是如此毫不犹豫。
她不语,拿起饮料吸了一口,手指拨弄吸管,混乱数日的思绪在不知不觉间渐转澄澈。
眼前这个一向不多话的男人,此刻如此恳切地对自己剖心相告,言语间透露的全是对自己的真挚情意,面对这样的他,她不知该怎么继续生气,也不知自己还有什么好生气的。
连日来的郁闷从舒缓到现在全然清空,取而代之的是种比感动更深入的情感。
她想对他很温柔很温柔,如果做不到回报他对自己的全然付出,至少也要有九成。因为他即使时时如履薄冰也选择跟她在一起,只为了慢慢等待她察觉自己的感情,慢慢引导她更倾心于他……她要自己成为一个值得他如此相待的人。
「等你把面吃完,我们回家吧。」
一句简单的话却让他心头狠狠一颤,一股温度近乎烫的热流随之窜上,带来诸般滋味,其中所占比例最大的是无尽的欢喜以及解脱。
因为那代表她愿意接受。
悬挂多日的心情、那些忧虑和烦恼,在这一刻全都不再重要。
说清楚讲明白之后,长久以来紧刺在心坎上、时而让他透不过气来的那枚钉子方始松落,那些惴惴不安在此刻全数瓦解,终于能心安理得。
他微笑着拿起筷子,解决掉自己生平尝过最美味的一碗面。
*
他们回到二十九楼她的家,并肩窝在沙发上,弥补连日来的思念。
「所以妳这几天都住医院?」
「住同事家。」
猜到原因,他不由得问:「若我没设法找妳,妳是不是打算从此避而不见?」
「只是暂时,我告诉过你。」
「……听说妳曾失踪过整整一个月。」
「那是为了沉淀冷静。当我觉得自己准备好可以面对那个人,无论他的解释是什么我都会相信。在气头上说的话一不小心就会太过粗率,容易造成伤害。」而她不想在将来为自己曾说过的话后悔。
他停顿几秒,低声说:「看来我打乱了妳的计画。」
「不……是我自私,拖延太久。」毕竟孟蕴生当时的情况跟他是不同的,只是她的在乎程度无异──啊,没错,正是那不知何时滋长茁壮、独对于他的在乎。「我已经准备好面对你了,要是你没来,我也会在今天回来见你。」
他胸口一紧,哑声道:「谢谢。」因为她认为自己值得信任。
「谢谢、对不起。前面是还给你的,后面是该给你的。」坐直身,她相当认真地问:「你还有没有秘密要告诉我?」
他想了想。「似乎没有。」
「好。那这次要毫无负担,真的快乐在一起。」而且要很快乐很快乐。
他流露笑意,点头代表回应。
她凝目注视他,下一秒,忽然凑近他──第一次主动吻他。
如果他藉由吻传达的是他对自己的珍惜,那她想藉由这个吻传给他的讯息则是:我实在非常喜欢你。
*
「学钢琴的小孩不会变坏,学武术的小孩不会被拐。」
电视萤幕上,一个身着道服、国中年纪的女孩正对着镜头一本正经地这么传教,背景是几名十来岁少男少女在道场精神抖擞练武的欢乐画面。
时间是数周后,又一次以她家为地点的约会,不过这次观赏的影片比较特殊。
沈宇坐在电视机前注视这一幕,表情有点怔愣。
这是前天他们一起去拜访许老师时,他兴致勃勃地塞给他的,据说是他以前拍的招生宣传片,由他的得意门生领衔主演。
此时,影片的女主角坐在餐桌边,一手拿冰棒,一手在面前纸上涂写,规画预定在一个月之后的欢送会。因为孟老太太在儿子的力说下决定到美国跟他们一家同住,台北的房子还是会留下来,打算往后半年住美国半年住台湾。
「嗯,对,钢琴。」听到电视音响内传来的台词,她灵感突发,抬头看向那位专心的观众,问道:「你会不会弹电子琴?」
「会。」
「那就想办法借台电子琴……」她含住冰棒,伏案写了几行字,忽地停笔,抬头又看向他,一脸深思。
察觉她的视线,他回望她问:「怎么了?」
「我忽然想到,说不定我生日时也可以要你帮我现场演奏乐曲。」
他露出微笑。「妳喜欢什么版本的生日歌?」他得找时间事先练习。
她眼睛一亮,答得不假思索:「超级玛利欧!」
「……好。」还可以附赠一首库巴主题曲,他暗想。
她注视着他,不禁也笑了,回头继续进行面前的计画表,却有些心不在焉。
之前孟老太太说她儿子不谅解她,但她打电话通知她儿子时,他出乎意料的焦急。后来他告诉她,他并非不谅解孟老太太,而是因为母亲一夕间成为另一个家庭的人,让他面对时总有些尴尬,是以越来越少见面,亲子间的裂痕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大……她想到自己父母离异后也又各自嫁娶,觉得能够体会他的感受。
横亘在两个幸福的新家庭之间,难免会感到自己两边不是人,但她绝不希望这样的顾忌造成爸妈的寂寞,所以这几天她一直在想……
「我想找个时间去拜访我爸妈,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尾声 男朋友vs.爸爸
由于孟蕴真的母亲正好因公出国,因此他们暂时只得到机会拜访她父亲。
从一入门就可看出屋主品味不俗,装饰布置朴素但不单调,没有处处镶金饰银,但质感非凡,想来所费不赀。客厅中,布面沙发颜色是象牙白,扶手部分绣有精巧花纹;沙发中央有个玻璃桌面的小茶几,桌面备有几碟精致的西式茶点,唯一不协调的是角落摆的那盒未开封的脆笛酥。
一只纯白色的波斯猫抬头挺胸静静伫立在主位旁,像名优雅的随侍。
「请坐,别客气。」男主人对宾客说。
「谢谢。」他依言在沙发上坐下。
一名佣人自里头端出热茶,替在座每人各倒一杯。
「不用紧张,把这当自己家吧。」孟父微微一笑。「放心,我不会像蕴生那么夸张,虽然一开始知道蕴真交了男友,我一时是有点反应不过来,不过仔细想想,蕴真年纪也不小了,只是在父母眼中儿女总像长不大。啊,你说是吧?」
「是。」
「想想蕴真当年出生才这么一点大,我们对她一直非常疼爱,因为她对我们而言就像上天赐与的恩物,爱与和平的象征,力与美的代表……」
「爸。」孟蕴真适时插话,阻止话题渐形诡异。
孟父这才止话,笑着拍拍头。「看我!一说到蕴真就不小心忘形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她对我们的重要性,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像蕴生那么夸张,虽然一开始知道蕴真交了男友,我一时是有点反应不过来啦,呵呵……」
「……」是不是……重复了?若是无心的巧合,一字不差似也有点奇怪……
「在刚刚之前我一直在想蕴真的男友会是什么样的人,一定是……活腻!」
突然的一声爆喝使沈宇吓了一跳,随即发现他的凶狠是对准沙发边的那只猫。
孟父回过头来,重新戴上笑脸。「这只猫就爱乱抓沙发,怎么说都不听,真是胆大包天不知死活。」
他愣了几秒。「牠叫『活腻』?」
「对,是从英文直译过来的,原音是Honey。」
……原来如此。他点点头表示了解。
对座长辈的笑容和气异常,但不知是不是和气太过,反而显得有些不真切。
从孟蕴生的案例看来,他原先就猜到想无条件获得她家人的纯粹接纳该不是件容易事,然而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此刻却还是为此有些心情低落。
像是察觉到他的负面情绪,孟蕴真走到他与孟父所坐沙发的交界处,背倚墙上,一只手拿盒子,一只手拿脆笛酥,一只脚逗弄猫咪。
「小心别吃到地上。」孟父叮咛。
「知道。」她抬头面对沈宇,很大方地递上盒子。「要吃吗?」
这情景使他忆起两人初次会面的情形,不禁扬唇。「不用了,谢谢。」
「因为你一直盯着它。」当时她这么接下一句话。
而这次,他确定自己一直盯着的是她,不是脆笛酥。
「只要我喜欢你就好了。」──她还曾给自己一个如此强而有力的后盾,他怎能不努力展现诚意,搏取她家人的好感?没什么好无法释怀的。
「不如来谈谈你跟蕴真交往的事。」孟父没预兆地抛出话,打断两人的对视。
他的回答是简洁有力的一句:「我是以结婚为前提与令嫒交往。」
啪。脆笛酥落地了。
孟蕴真反应过来,「唔」了一声,蹲下身捡饼干碎片。
早知道他跟轻浮二字八竿子打不着,不过他还真是……非常认真。
孟父不动声色,只是轻咳一声,故作闲适地举起茶杯靠近唇边,进一步测试前瞻性:「那么,我想听听你对未来的计画。」
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结婚的话,无论是我或她目前的住处都太小,因为我想生两个小孩。我打算买大一点的房子,地点尽量靠近蕴真的工作地点。目前的规画是厨房要大一点,一间房间当录音室,一间房间当健身房,一定要够空旷以兼具道场功能,角落要放几部健身脚踏车,屋顶上要挂一个沙包。如果房子没办法有庭院,至少要有个阳台可以种花,栀子花。」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没拟草稿一口气说出这么一大篇话,而且流利的程度比专业演讲有过之而无不及,连他自己事后回想起来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遑论当时在场的人。
有人喝茶的动作暂停了,有人站在墙边失去动静,有猫因为气氛的突然诡异而好奇地转头瞪眼瞧他。
时间疑似停止流动。
啪。脆笛酥又落地了。
只是,这次没人注意到。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