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馨儿像个货物般,被云少祎扛在肩上带着跑。
她努力抬起上身,眼前的景物不断地上下晃动,让她本已饱受折磨的胃更加难受了。
“放我下来!”终于,她忍不住低声喊道,连声音也听得出震荡。
没有反应?她仍然以极快的速度在移动着。
这人是聋了吗?苗馨儿泛起微微的恼怒。
“我说,放我下来,不然我快要吐了!”稍微提高些声音,她又重复一遍。
此话一出,云少祎立即停下脚步,而且几乎是把她从肩上给扔下来。不过,最后还算有良心地扶她一把,没让她臀部着地。
开玩笑,假若她吐在他身上,谁来赔他一件衫子?
“哎哟!”苗馨儿惊喊一声,连忙抓住云少祎的手臂。
她确定自己站稳之后,便闭起双眼,深呼吸数次以平息不停翻腾的胃部。
“天女姑娘,你是睡着了吗?”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传进苗馨儿的耳里。
她睁开眼睛,登时吓了一跳。
一个高大的男人正弯下腰,与她眼对眼地相望,距离近到他的脸庞都快填满她的视线。
但更令她惊讶的是,她认得这张面孔!
他就是上回在卖簪子的小摊旁,一直盯着她瞧的男人。
幸好她的面纱没有在混乱中掉落,这是她脑中闪过的第一个想法。
“被方才的事吓到说不出话?”云少祎瞧见她星眸微微瞠大,忍不住调侃道,“毕竟是年轻姑娘,不禁吓。”
“你又怎知我是年轻姑娘?”苗馨儿不服气地问。
他长得是很俊,可是那副自信满满的模样,让她不自觉地想跟他唱反调。
“我可以打赌,方才我抱着的身躯,绝对是个年轻姑娘。而当你开口说话时,我就更加肯定了。”云少祎眨眨眼睛。
刚才一路上,她身上的幽香似有若无地传入他鼻间,那是闺女才有的香味儿,他不会弄错的。
苗馨儿闻言,双颊倏地燥热起来。
可恶的家伙,竟然吃她豆腐!“你好大的胆子,既然知道我是天女,还敢这么跟我说话!”苗馨儿又羞又怒地斥道。
虽然她从不觉得自己是天女有什么了不起,可也从没有人敢对她口无遮拦。
“那你打算怎么办?降一道雷劈死我?”云少祎满脸无辜的表情,直勾勾地望着她。
他真的不是有意对她的神祗不敬,但是他扛着她跑上这么一大段路,也不觉得她有何神奇之处。
“你、你……可恶!”苗馨儿努力忍下跺脚的冲动,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云少祎发觉自己很享受与她的对话,尤其是瞧见她生气却又不知所措的样子。
本以为天女是个不食人间烟火、没什么人味儿的女人,谁料得到她竟是如此逗趣可爱。
“瞧瞧,连天女都如此没肚量,又怎能要求我们小老百姓当圣人?”他装模作样地摇头,大大地叹一口气,“我把你从鬼门关救回来,也没听你说一声谢,一照面就把我数落一顿。”
苗馨儿一听,想想也对,自己的确是没谢过他。
可是……可是……谁教他要说些令人气愤的话?
面纱下的粉唇撒了撇,她有些不情愿地说道:
“多谢大侠相救。”
…… 过了一会儿,仍不见云少祎有任何回应,他只是一径地盯着苗馨儿瞧。
“盯着我做什么?我不是已经向你道谢了吗?”
苗馨儿见到云少祎一径地盯着她,不解地说。
“还有呢?”云少祎问。
“还有什么?”苗馨儿被他问得一头雾水。
“通常……”云少祎清清喉咙,像跟小娃儿说话一般,说道,“一个年轻姑娘说‘多谢大侠相救’之后,会加上一句‘小女子无以为报,只有以身相许’,懂了吗?”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苗馨儿蹙起眉头想道,正想开口说话,却瞧见一个人影朝他们跑来。
云少祎似有所觉,回头朝身后望去。
“云……云大哥……你背着天女,怎么还……还跑那么快?”苗勋在距离他们数步前停住,只见他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不断地喘气。
“小勋,你的轻功倒是不弱,竟然连得上来。”
云少祎没料到苗勋年纪轻轻,却可以紧追着他跑上那么一大段路。
苗勋闻言,抬头露出孩子气的微笑。
“他是你弟弟?”站在一旁的苗馨儿问道。
“不,我们是忘年之交。”云少祎回答。
“忘年之交?”苗馨儿忍不住失笑,“忘年之交是说老头子的,你看起来没比他大多少岁,跟他是哪门子的忘年之交?”
“人不可貌相,说不定我已经七十岁,只因驻颜有术,所以才能有现在这个相貌。””云少祎半开玩笑地说。
看着他俩一来一往,苗勋不觉膛目结舌。
云大哥未免也太厉害了吧?才那么半晌的时间,就与天女如此熟络。
跟云少祎相处的短短时间里,苗馨儿已经学会不把他的话当真。她朝天翻个白眼,说道:“没时间跟你拌嘴,我得回灵山,不然大家要担心死了。”
说罢,转身便欲离开。
“你知道怎么回灵山吗?”云少祎的声音在她身后凉凉地响起。
苗馨儿迟疑地停下脚步,回头道:“不是……往回走?”
“哈!连灵山在哪个方向都搞不清楚,还敢四处乱跑。”云少祎轻笑道,语气中充满调侃。
“云……云大哥。”苗勋在一旁拉拉他的袖子,小声地道,“她是天女,你不能这样跟她说话。”
“还是小兄弟懂事。”苗馨儿听见他的低语,立刻赞道,“小兄弟,听我的劝,还是别和他混在一起,以免近墨者黑。”
“天女,云大哥他不是坏人。”苗勋又急急地替云少讳辩护。
“小勋,放轻松,天女方才已经答应,不会降雷劈死我。”云少讳悠哉地拍拍他的肩膀。
然后,他对苗馨儿说道:“此处距离灵山少说也有十多里,你如果想自己走回去,至少要花一两天的时间,其中还不包括你可能会迷路。”
“十多里?!”苗馨儿惊讶地重复。怎么可能?他们又没有跑多久。
“没必要大惊小怪吧!你没听说过轻功吗?跑十多里对我而言是轻而易举,但是若你要自己走回去……”云少祎隐去话尾,状似无奈地双手一摊。
那……那可怎么办才好?凤婆婆他们现下一定很担心。苗馨儿心下焦急,却又不愿开口向云少祎求助。
“云大哥,反正咱们也要回灵山村,不如就顺便护送天女回灵山。” 苗勋瞧出苗馨儿的窘状,建议道。
你这小子倒会做人!云少祎心中暗笑,但又故意面露难色。
“不用麻烦了!”苗馨儿鲜少出现的倔脾气被他挑起,“小兄弟,你只要告诉我灵山往哪个方向,我自己回去就成。”
她故意不问云少祎,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可是你孤身一人……” 苗勋为难地望向云少祎。
“别用那种眼神瞧我。”云少祎说道,“我从没说不带她回去,只是天女似乎不喜欢我,所以我才不想自讨没趣。”
他幽黑的瞳眸锁住苗馨儿的视线,隐隐有一丝挑战。
苗馨儿望进那双深造的黑眸,有一刹那的闪神。
他的眼睛,怎么好像会吸人似的?
眨了眨眼,苗馨儿隔绝掉他双眸奇怪的吸引力。
“怎么样?天女,能否让在下护送你回灵山?”
云少祎见她不语,于是说道。
“你不能再将我像货物般扛着。”苗馨儿说道。
直到现在,她的胃部都还怪难受的。
“没问题,我也不想再扛着你。除此之外,天女还有何吩咐?”云少祎偷偷跟苗勋做个鬼脸。
“没有了。”苗馨儿看看他,又看看苗勋,“你们真的要送我回去?”
一当然,难不成还拿你去卖啊?你那么娇小瘦弱,秤斤卖也卖不了多少钱。”
云少祎随口说说,却又害得苗勋脸色一变。
云大哥是怎么回事儿?明明知道她是天女,态度还如此不敬,不怕老天降灾吗?
苗馨儿本来应该生气,却又觉得他说得有趣,反而忍不住扬起唇角,连眼睛也带着笑意。
长到这么大,她所接触的人却少之又少,灵山上的祭司们个个正经八百,何时听过这样的说话方式?
“天女露出微笑,那就表示首肯喽。既然我们还有一段时间要相处,请容在下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云少祎,他是苗勋。”云少祎指指自己,又指指苗勋,说道。
“我……”苗馨儿本想报出自己的名字,后来又因犹豫而收口。
“还是叫你天女吧!” 云少祎接下去说:“不过,你确定一路上都要戴着面纱?很不方便哪!”
苗馨儿闻言,退后一步,说道:“没关系,我不能把它拿下来。”
莫非她脸上有疤?云少祎猜想道。
“当然,随便你。”他转向苗勋,“小勋,咱们走吧!你可要看好你崇拜已久的天女。”说罢,便径自往前走去。
“天女,请。”苗勋脸庞微红,客气地对苗馨儿说道,眼神刻意避开她。
苗馨儿有趣地看他一眼,然后跟在云少祎身后走去。
※※※-
夜里,黑暗的野地中燃着一簇微弱的火光,木柴燃烧的声音噼啪作响。
火堆边,云少祎手持一根木棍,棍子上叉着一只倒霉的山鸡,在火上慢慢烤着,肉香四溢。
而围在火堆旁的苗勋和苗馨儿,则盯着那只鸡猛吞馋涎。
“云大哥,那鸡到底烤好了没?”苗馨儿开口问道。鸡肉的香气让她更觉饥肠辘辘。
“快啦!快啦!有点耐心。”云少祎一边慢慢翻转山鸡,一边笑道,“我还以为天女不食人间烟火,只喝些像清晨露水之类的东西。”
“喝露水?那我早就饿死,变成亡魂,而不是天女了。”苗馨儿轻嗤道。
“既然如此,你这天女跟一般人到底有什么不同?”云少祎问道。他没有不敬,纯粹只是好奇。
“老实告诉你,我也不知道!”苗馨儿吞吞口中快流出来的口水,眼睛一径盯着火堆上的烤鸡,回答道。
她会一点点占卜,但不是每回都准;她也会一点点医术,不过只是纸上谈兵,没有真正派上用场过;她更懂得祈福祝祷,可是,灵山上的每一个祭司也都会这些,并不是只有她才懂。
“你不知道?”云少祎稍稍扬起眉毛,“那么,你们每年的祭扫大典,该不会只是唬人的玩意儿吧?”
这下,连苗勋也把注意力从烤鸡上移开,注视着苗馨儿。
“当然不是!”苗馨儿坐直身子,有些受辱地喊道,“我们所守护的是一个信仰,是附近人民的精神依靠,祭祀大典的确有祈福的功用。况且,我们从不向百姓收任何好处,凭什么说我们在欺骗大家?”
“别激动!是你自己说你跟一般人没什么不同,所以我才会有此一问,并无恶意。”云少祎赶紧安抚道。
听他一说,苗馨儿才放松身子,视线又落在烤鸡上头。
三人沉默了下来,只剩火堆噼啪作响。
忽地,苗馨儿喊道:“我想到了!我想到了!”
另外两人莫名其妙地看向她。
“你想到什么?”云少祎问道。这姑娘的性子可真是直得很,说风就是雨。
“我想到我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了。”苗馨儿略带得意地说,“我可以意识到即将发生的危险,凤婆婆告诉我,这是其他人没有办法做到的。”
“凤婆婆是谁?”云少祎问。
“凤婆婆是我们的长老,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已去世,是凤婆婆一手将我带大的。”苗馨儿说道。
这是她头一回和别人谈到她的身世。
“原来如此。” 云少祎点头,表示明白,接着问:“那你说你可以预知危险,又是怎么一回事?”
“每次我身边的人即将发生危险时,我会有一种很难受的感觉,就像这次,那人跳上祭坛之前,我也有那种不舒服的感觉。”苗馨儿注意到苗勋不可思议的眼神,忍不住莞尔。
“那你为何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云少祎又问。
“我虽然感受得到危险,但不代表我有办法解决啊!那人忽然跳上来,要我往哪儿去嘛!”苗馨儿为自己辩解。
云少祎看着她盈满无辜的晶灿大眼,心头蓦地一动。
他赶紧把视线移回手中的烤鸡上,状似专注地转动木叉。
“天女姑娘,你们在灵山上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与苗馨儿相处一阵子下来,苗勋觉得这位天女和善亲切,所以也壮起胆子跟她说话。
“生活?就跟你们一样啊!一样是吃饭、睡觉,但是山下好玩有趣得多了,有很多山上没有的新鲜玩意儿。”苗馨儿脱口而出说道。说完才顿时发觉自己好像透露太多事情。
不过,苗勋毕竟年纪尚轻,听不出苗馨儿所泄漏的线索。倒是云少祎,颇有深意地瞧她一眼。
“听说天女十六岁就得选婿,是不是真的?”苗勋又好奇地问,引来云少祎嘲笑的眼光。
“唉!别又提选婿,我每天在山上听得耳朵都快长茧了。”苗馨儿呼出一口气,“也不知道是谁定出这个规矩的。”
“小勋,你问这问题,该不会想毛遂自荐吧?”
云少祎在一旁凉凉地说。
但是一想到她必须被逼着嫁给某个家伙,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甚愉快的感觉。不知道是同情,还是有更深的意义。
“云大哥,你、你别胡说!”苗勋一张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赶紧澄清,“我对天女姑娘没有非分之想,若真要说有什么,也只是把她当姐姐而已。”
“姐姐?”苗馨儿看向他,笑道,“好啊!我没有兄弟,以后你就当我弟弟好啦!”
打一开始,她就对这个容易紧张的少年颇有好感,尤其他又恰巧跟她同姓。只是,若让风婆婆知道自己多了个弟弟回去,免不了又是一顿训话,苗馨儿微笑地想道。
“真……真的?” 苗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方才只是打个比方,没想到她竟然干脆地认他当弟弟。
他……他竟然成为天女的弟弟哎!
“当然是真的啊!”苗馨儿很认真地点点头,
“我再过几个月就要十八岁了,论年纪,应当比你大,以后,你就喊我馨姐吧!”
“馨姐!”苗勋乖巧地喊道,仍然觉得自已是在做梦。
“喂!你们两个,如果玩够姐弟情深的游戏,就过来吃烤鸡,不然我可要自己独享了。”云少祎把烤鸡从火堆上移开。
这两人根本把结拜当儿戏嘛!哪有人相处不到十二个时辰,就可以结为姐弟的?
但是,瞧见苗勋真的只把天女当姐姐,他心头莫名地涌起一股愉快的感觉,像是……某个结被解开了。
苗勋和苗馨儿一听云少祎要自己独享烤鸡,立刻把焦点集中在烤鸡上。
“云大哥,我们不是在玩游戏。”苗勋说道,
“但是,现在可以吃烤鸡了吗?”
云少祎有趣地看着他们两人的馋相,撕下一只鸡腿递给苗馨儿,然后又撕下另一只给苗勋。
本以为苗馨儿一定会脱下面纱吃东西,没想到她固执得紧,偏偏一手拿鸡腿,一手掀起面纱的一角,小心地不让他们看见她的脸蛋。
苗勋接过热腾腾、香喷喷的鸡腿,口水直冒,正想一口咬下,却又迟疑地停下。
“云大哥,那你呢?”这只鸡瘦弱得紧,他把最好的鸡腿都分给他们,那他自己不是没什么东西可吃了。
苗勋一问,苗馨儿也跟着停下来,看着云少祎。
“你们吃吧!以我的武功,就算三五天不吃东西也不打紧。”云少祎说道,心中觉得暖暖的。他知道他们已经俄坏了,却还能想到他,真的是很难得。
见他们两人还是不动,他又催促道:“快吃!我真的没关系。”
接着,他伸个懒腰,打个大大的呵欠,“累上一天,我先睡了,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
说罢,他往旁边移一些,和衣躺至地上。
一种温暖酸甜的感觉缓缓流过苗馨儿的心口,那是一种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感受。
“谢谢。”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火堆的噼啪声淹没,然而她却瞧见云少祎微微扬起唇角,显然他是听见了。
“哇!我这辈子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鸡。”苗助咬一口鸡腿后,发出满足的赞叹。
苗馨儿闻言,也跟着咬一口。
真的!外皮焦脆、肉质鲜嫩,还泛着淡淡香料的味道。那香料,是云大哥随手在路旁采的。
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有这等手艺?苗馨儿一边品尝鸡腿,一边不时偷觑云少祎,她这才发觉,他是一名相当英俊的男人。
若要选婿,当选像他这般出色的男子才是,苗馨儿暗暗想道,然后又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
真是不知羞!她暗斥自己。
明月高挂天际,她和苗勋静静啃着鸡腿,聆听夜晚的虫鸣蛙叫,还有云少祎平稳的呼吸声。
她开始期待明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