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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芽 第二章

  「小迟哥……」

  噙著哭音,可怜兮兮的粉娃娃被罚端顶著小水盆,跪在梅氏众祖宗牌位前已经两个时辰。

  「怎么了?」大男孩已经跨过了让人唤「小」的年岁,但仍没制止粉娃娃如此称呼。

  今天用完早膳後却不见小粉娃跟前跟後地腻著他,这让他心下困惑,绕了府邸一圈,这才知道小粉娃被叫进主屋狠狠骂了一顿,现在被关到梅氏宗祠去思过反省,他没迟疑,脚下一旋便往宗祠走来,一踏进门,就瞧见她哭得凄惨。

  「还不是犯了错被大当家罚。」一旁粉娃的爹又是气又是无奈。

  「犯了什么错非要叫个六岁娃儿跪在宗祠里?」大男孩蹙眉。

  「这小野娃摘掉了大当家园子里一朵牡丹呀!」即使是两个时辰前的事,粉娃她爹说起来仍觉气结。

  大男孩轻「呀」了声,没接话,倒是粉娃她爹又斥责起粉娃。

  「牡丹耶!一朵叫价千两的祖奶奶呀!那花价是我梅盛卖身钱的百倍,您说,我们怎么赔?顶水盆跪满五个时辰,再抄梅氏家训五十次,大当家这顿责罚已经算通融了。」小丫头犯了梅庄禁忌,活该挨骂罚跪,但是他这个做爹的又好生心疼,只好陪著女儿一块在宗祠里受罚。

  相较於其他奴仆碰坏了牡丹就得拖到土里去种,梅大当家的确已经对粉娃娃相当宽贷。只不过,大男孩仍是觉得六岁娃儿不懂人情世故,有错就好好同她说,这等责罚不见得会让小粉娃心生警惕,若真会,两个时辰也足够了。

  「罚也罚过了,就这么著吧。」他动手接过粉娃顶在头上的水盆,换来粉娃她爹的激烈反对。

  「三当家,您别这么做!大当家没开口准她起来呀,万一大当家恼火起来,娃儿还不是得重新再跪一回?况且有错本来就要罚,不然以後她犯下更大的错可如何是好?」

  粉娃没得到爹爹的应允,不敢起身,小小年纪就会看人脸色。

  「没关系,大哥那边由我来说。」大男孩扶起粉娃娃,顺势半蹲著身,拍拂她膝上的灰尘。「再说,娃儿连自个儿的名字都写不全,哪有办法抄梅氏家训抄五十回,大哥气胡涂了。」

  粉娃她爹无奈地说道:「三当家,娃儿不是这么宠的。」虽然那五十遍的家训势必由他这个做爹的代笔,但他这个爹宠娃儿是天经地义,可大男孩的身分……於理不合。

  大男孩对於粉娃她爹的话只是笑笑而不应,继续朝粉娃娃说道:「不是同你说过了,府里的花都不能摘,怎么又不听话了?」

  在数年前小粉娃闯进菊圃,滚坏了一园白菊之後,他就不只一回耐心教导,明明粉娃也听进去了,这些日子也没见她再使坏,怎么这回又犯了他大哥的禁忌?

  「花开得好漂亮,要给你看。」粉娃也清楚自己犯下的错,只是那时瞧见园里的红牡丹又大又娇,她没法子将整盆的花搬给他瞧,又急著想同他分享眼前的春景,一时不察才攀下牡丹,哪知……

  喔,追根究柢起来,大男孩也算祸首。

  「下回赏花找我一块去,别再摘下来,否则小迟哥也保不了你,明白吗?」大男孩温柔叮嘱。

  粉娃连忙点头,才要咧笑,但瞧见爹的脸色,又低下脑袋,隐藏欣喜。

  「你这小野娃,要不是三当家处处替你张罗,可有你好受的!」粉娃她爹很清楚教养孩子就是要有人扮黑脸、有人扮白脸,不能让孩子觉得自己受尽凌虐和不平等对待,也不能让孩子恃宠而骄到无法无天。他家那口子死得早,黑脸白脸全由他一个人担,让他两者都做得失败,现在有了大男孩的帮忙,至少他可以专心扮黑脸了。「还不快谢谢三当家?!」

  「谢谢小迟哥……」

  「要叫三当家,怎么都教不来?!」粉娃她爹又是一吼。

  「不碍事,娃儿哪知道什么叫当家,唤小迟哥就好,省得生疏。」

  「可是您是主子,咱们是下人。」

  「梅盛,你又说见外话了。」大男孩板不起面孔,仍是轻浅笑著。

  「三当家,这不是见外,而是规矩。」

  「等娃儿大些再来谈规矩吧。」他可不希望从这么稚龄的孩子口中听到老成的敬称。

  「三当家,有些事还是从小教会最好,怕就怕以後长大会教不来。主子是主子,自然得放在心头供著,奴仆宠野了可就使唤不来,我知道三当家您人好,心疼咱们野娃没个亲娘,但,主子还是得有个主子的界线在,宠过了头,会教外头的人说闲话,对您,何尝不是伤害?」粉娃她爹语重心长,这番话,娃儿听不懂,大男孩却懂了。

  「梅盛,你是怕我染指你家小闺女吗?」大男孩苦笑,他再怎么饥不择食,也绝不会对一个说起话来奶味十足的娃儿起歹念,这未免太贬低他的人格。

  「不怕。」粉娃她爹抱起小粉娃,「我只怕咱们野娃对你动了情。」

  「一个孩子能懂什么情?」梅盛想偏了吧?他和小粉娃单单纯纯的,若真有情,不过是兄妹之情罢了。

  「就是不懂才更教我怕,什么都不懂就已经将您视为一切,要是真懂了还得了?我梅盛不奢望靠著女儿来养我後半辈子,更不要旁人说我家野娃近水楼台先得月,攀上了自家主子。」这话,说得够明了吧。粉娃她爹朝大男孩一揖身,恭敬道:「谢谢三当家这回饶过我家野娃,下回我会好生看管著,没事的话,梅盛去做事了。」

  「小迟哥……」粉娃扁著嘴,被爹亲给扛出了宗祠,只能不甘愿地唤了声,随即在爹亲的厉眸下噤声。

  看著两人走远,大男孩轻叹。

  「主子是主子,得放在心头供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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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舒迟知道,梅媻姗对主子很是尊敬,有时他甚至认为眼前的梅媻姗和十多年前那个总是甜甜软软叫著他「小迟哥」的小娃娃不是同一个人。

  落差太大了。

  一个是可以拉著他的手,爬树挖石斗蛐蛐,一个却是连多同他说一句话都像是犯了滔天大罪一样的惶然。

  「主子」这两字横亘在他们之间,像是高耸入天的墙,隔绝了一切,墙的那一端,是他们共同携手赏菊的过往。

  脑海中忆起那段回忆,总忍不住回味再三,因为现在……只能回味。

  梅舒迟叹息,声音虽浅,但一旁彻夜相陪的梅媻姗已经偏头瞅他。

  屋里没了其他奴仆,梅舒迟早先拆了头上紫金冠,大掌轻揉发酸的颈项,披敞的长发像是墨黑的绢缎,散在肩胛及背脊,模样看来很是疲倦。

  「三当家,若累了,就早歇吧。」思索许久,她选择了用下属关心主子的口吻缓道,她不清楚梅舒迟为何低叹,直觉认为他是深更倦累。

  他搁下毛笔,柔和眼眸由书册上移到她的芙颜,他的目光太过专注,逼迫梅媻姗不得不窝囊地避开他的注视。

  「不累,再看完一章回。」他不再相逼,垂下眼睫,继续翻阅起那本引不了兴致的杂册。

  「很晚了。」

  梅舒迟微讶地再度抬眼,他以为她只会应「是」,没料到她奉送了另一句话,不过他也没因此而太欣喜,毕竟她那句话极可能是埋怨。

  「你可以回房去休憩了,我不需要人伺候著。」

  「没有哪一个护师胆敢在主子没休憩之前先睡的。」她义正辞严,身为护师有护师的尊严。

  梅舒迟一笑。「可你每天晌午过後不都做了?」想起她午睡时的毫无心防,每每让他忆起以前那个啃饱了鸡腿就往他身上抹油拭嘴的小睡娃。

  梅媻姗身子一僵,脸上又红又白,很是难堪,直接误解了梅舒迟的话。

  「抱歉,我不是在挖苦你,只是……罢了,忘了我那句无心之言吧。」梅舒迟自知失言。

  「这是主子的命令吗?」若是,她会忘;若不是,她会把这句话挂在心上,然後接下来绝对不会放纵自己再偷懒贪睡,遭人数落。

  「不是,是朋友的请求。」

  「媻姗不敢当您是朋友,只当您是主子。」

  又是以恭敬表拒绝,在这点梅媻姗和她爹真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同样替梅庄卖命,又同样顽固地有所坚持。

  「若主子命令你将我视为朋友?」他试探一问。

  「那么,媻姗遵命。」她毫不加思考。

  梅舒迟这回才真是无能为力,有时他真想知道梅盛到底是如何灌输她这些观念,能让她将主子视为神只,半点也不敢违拗。

  或许想扭转梅媻姗的想法,就得先从固执的梅盛下手,否则什么都是空谈。他也知道,他可以用主子的威严来压这对父女,让他们别这副将主子与下属视为两类不同人种的模样,但他不想用强迫的方法,这样根本没有意义……只会让这对父女觉得主子的话宛如圣旨。

  他黯著脸,越觉得拿这对父女没辙,更想挖开这对父女宝贝档的脑子瞧瞧里头装了什么东西——十成只有「主子,是用来搁在心头供著」这句话。

  无奈。

  那是什么表情?她又没说错话!梅媻姗在听到梅舒迟又逸出轻叹时蹙紧眉峰。他该高兴有个这么听话的护师才是,而不是用这种被人欺凌的神情,好似她做了什么欺负人的事一样。

  深秋的夜风透过微敞的窗棂拂进秋意,桌上的书册被翻吹得啪啪作响,烛光摇曳,书房里的两道身影也因而变成跃动不安。

  为了掩饰突来的沉默尴尬,梅媻姗转身关上窗,闩牢。

  「媻姗,我没有要拿身分压你,我只是认为你不须将我们之间的关系看得这么僵,主子和朋友这两者并无冲突。」是主子,也可以是朋友。

  「主子是主子,朋友是朋友,我知道这两者没有冲突。」

  言下之意,她永远不可能把他归类在朋友之列,因为他是主子,这身分撼动不了半分。

  这一步,是死棋。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将我从『朋友』摒除,归入难以亲近的『主子』?」梅舒迟合上书,冷不防地问。

  「从——」一个字才离口,她又像只蚌壳闭口,只觉得右脸颊上那道突兀存在的疤痕隐隐作疼。

  她抡著拳,以沉默代替回答。

  记不得正确的日子及时辰,只记得有一天,她认清了自己的身分,知道自己没有权利再将他当成可以谈笑、可以嬉闹的「小迟哥」,而让她「认清」的,正是她右颊上这道指头般长短的疤痕。

  疤痕虽不至於破相,但在姑娘脸上总是疙瘩,谁也不知道,梅媻姗从不介意脸上的刀疤,甚至认为这是她该受的,她不将粉颜上的疤视为疙瘩,因为真正的疙瘩是藏在心坎深处,若没发生「那件事」,她与他仍会像以前那样无所不聊吧。

  他在等著她的答案,等著她给他一个心服口服的答案,她不知如何让他清楚她的坚持,只能用上她说服自己的唯一理由。

  「从您变成主子的那一天开始。」

  「我不记得是哪一天。」梅舒迟不让她三言两语地含混带过。

  「我也不记得了。」要装傻,大家一块来。

  「照你这么说,打从一开始,我梅舒迟就是梅庄里的三当家,那时的你并没有这么……」拒他於千里之外。「疏远。」

  她是在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模样?在他不知不觉中,他的小粉娃变了,而忙於秋菊采收的他毫无察觉,等到他发觉不对,她已经远远避在他身後,以主子奴仆之分为鸿沟,不容谁跨过。

  「那是因为我那时不懂事,现在懂了,自然不能再逾矩。」她说得理直气壮。

  好一句不懂事,说来既能脱罪又不得罪人。

  「如果你的懂事换来这样的相处,我倒宁愿你是那个不懂事的小粉娃。」一番话轻轻道来,带著惆怅。

  就算我还是小粉娃,你却不会再是「小迟哥」呀……梅媻姗藏了声音,暗暗呢喃。

  真正改变的人,又岂止是她?

  若不是他变成了一个她不得不尊重、不得以礼对待的主子,她又何尝愿意……

  「罢了,别谈这些。」梅舒迟断了话题,他不认为深夜与她谈这些就能扭转她石化的观念,再谈下去,只会让两人陷入更胶著、更不自在的局面,与其如此,他宁可维持原状,将一切都维持在最初的原点上。

  「你先去歇息吧,明日一早还得赴季府的菊花宴,怕你太晚睡,明儿个起不来。」瞧她方才不经心地揉眼,让他心生不忍。

  「我爬得起来!」她倔强地回道,不想被当成贪睡的小丫头。

  「好、好,就当我这个做主子的担心你这护师太过操劳,从早上卯时醒来便随著我巡视菊圃,直到子时还不见得能合眼休憩,明早又得卯时起来,对你而言该是挺吃力的。」他改用怀柔政策。

  「主子都不喊累了,媻姗也不累。」倘若要细数整日公务行程的疲惫,梅舒迟绝对胜她不只干百倍,除了劳力,还得劳心,光是她每天在他身旁听到的一成串一成串商行话都足够累垮她了,何况他不只要听,还得一件件处理妥善,分派给手下管事去做。

  此刻梅媻姗脸上还真掩不住替他埋怨辛苦的神情,他辗然一笑。

  「真要说我辛苦,也不过只有桂月、菊月、阳月这三个月份,其余月令我不全在休憩?一年工作三个月,休息九个月,怎么算都划算。」梅庄兄弟各自司掌一季的事务,这是四人的默契。

  「那也不代表这三个月您都可以不用睡!」

  每天都是他遣她回房休息,自己还继续在书房看书或批帐,然後隔天她卯时梳洗完毕上工,他却早在一、两个时辰前就到菊花园圃去检视众花匠养菊采菊的情况,她真怀疑梅舒迟真有好好休息睡觉过吗?可他的神情又没有半分疲惫……只除了他那张在秋日底下怎么晒也晒不出健康肤色的白皙脸庞。

  难道他真异於常人,每天只睡一个时辰?

  「我不会太为难自己。你早歇吧。」

  不会太为难自己,但也不会太善待就是了吧?梅媻姗心底替他将那句话给补全了。如果她没盯著他,他一定又会在书房看书看到忘了时辰。

  「如果三当家不介意,媻姗想陪著主子,等主子想休憩了,媻姗才回房。」

  「不用,我瞧你也累了。」

  「媻姗并不觉得累。」

  除非他再拿主子的身分命令她,否则她跟他卯上了,要嘛,就两人一块收拾书册,各自回房好好补场睡眠;要嘛,就两人乾瞪眼一整晚好了。

  「别赌气。」

  「媻姗不敢。」

  分明就在赌气,还说什么不敢。梅舒迟失笑地想。

  「我明白了,全听你的,我不看便是。」他开始叠起书册,见梅媻姗要上前帮忙,他制止道:「我自己来,这些不是护师的分内工作。」

  她只能无语退立一旁,静觑著他将一桌子书、墨、笔全归类得整齐,完全不像一个专等著别人伺候的富公子。

  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主人,不仅梅庄里人人这么传,连梅庄之外的人都对梅三当家一致赞好,梅庄里的奴仆谁不盼求著能在三当家底下做事,虽说其他主子人也好,但大当家严厉、二当家佣懒、四当家就更别提了,而梅舒迟待人和善公平,又不端主子架子,在外行商亦不改温文诚实,虽为商,却不像梅庄大当家一样以「奸商」为本,他实实在在的处事方式,反倒让庄外人放心同他做生意,里外名声都好。

  也因为他好,所以难免管不住奴仆,几个胆大的下人会欺他心善,虽然後来全让大当家给一个个扫出梅庄,杀鸡儆猴一番,但梅庄下人还是很难对梅舒迟兴起肃畏之心,毕竟主子人好,奴仆自也放肆许多。

  宠儿不孝,宠奴难教,梅舒迟该懂的,但他什么也不做,仍是宠著。

  在梅媻姗还分神想著关於梅舒迟的事时,他却已收妥物品,走离桌案,高瘦长躯背著烛火,挡去了唯一投射在她周身的光源。

  「在发什么呆?」  

  梅媻姗仰首望著那张她总是要抬高头才能瞧清的俊容。以前年纪小、身子矮,离他还不只五头身差,但是那时没有距离,因为他都会抱起她,让她与他平视,好几回她不懂避嫌,老爱和他颊肤相贴,想从他身上汲些温暖,现在年岁长了、身子也抽高了,与他的距离……竟然越来越远。

  梅舒迟伸手替她拨回耳畔一缯散开来的黑发,指尖在碰触到她的耳壳时,令她重重一震,连忙後退一步,让他的手尴尬地举在半空中。

  「三当家,早些回房睡吧。」她的失措隐藏得很好。

  「走吧。」他收回手,脸上神色没有什么大起伏,率先迈步。

  在他身後的梅媻姗趁他没回首的空档,以掌捂住了自己泛红的耳壳,直觉得一股热气全冲上他触及过的肌肤,像要烫熟了她一样,由耳朵开始,逐渐往脸颊蔓延。

  缓步於庭檐下,和著菊香的秋风迎面拂送,稍稍解除了莫名燥热,由他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也随之飘过鼻翼。

  或许是久处於菊圃之中,他的身上总带著比菊更馥的香气。

  这股香气,让人眷恋,一如每个梦境中,又甜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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