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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言万语 第九章

  离开戴夫人的宴会后,潘妮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要离开伦敦,回约克去。

  她还没有告诉艾美一家人她的决定,但是她已经将她的论文做了最后的润饰,准备找时间请人送到伦敦的天文学会。

  然后,她就要离开了。回到她所怀念的约克,让星空来抚平她内心的痛楚。

  而她将再也见不到费雪公爵。

  星期六晚上,她坐在书桌前将论文润饰完稿后,只稍稍小睡了一下,便又醒了过来。她睡不著,当她无法克制地一再想到,一旦她离开伦敦,便再也难以见到的、生平第一次她所爱上的那个男人,她便无法成眠。

  她在脑海里描绘著他英俊的脸庞,深邃的轮廓,湛蓝的眼眸,以及那张曾经吻过她的诱人嘴唇。她想著他温柔的抚触,他那令她为之迷醉不已的凝视,接著她想到她似乎从未见过他的笑容?!

  噢,当然她曾经见过,他在跟其他女孩跳舞时所露出的迷人笑容。但他却从来没有对她展现出同样的笑容过。

  再仔细一回想,她发现,当她跟公爵独处的那些时候里,他的眼中始终是带著某种哀伤的。

  原来,跟她在一起会令他如此地不愉快。潘妮绝望地想。恐怕她是永无希望见到公爵对她微笑了。而她则再也不可能将公爵那珍贵的笑容妥善地珍藏在自己的记忆里……她眼眶发涩地看著窗帘外,渐渐透出光线的伦敦黎明。

  天亮了。

  再也睡不著的潘妮,决定起床梳洗。

  她脱下睡衣,换上了一件简单的洋装,然后下楼到厨房去要了一杯热牛奶。

  负责厨房工作的仆人们已经在忙碌了。然而这个时间,伦敦城里恐怕还有一半的人都还在睡梦中。

  潘妮的早起令仆人们感到惊讶。但训练有素的他们没有将自己的惊讶表现出来。厨娘为潘妮准备了一杯热牛奶和一盘加了蜂蜜的松饼。

  潘妮感激地吃了她的早餐,然后捉起一件披风,准备趁著这个最后的机会,在尚未苏醒的伦敦城里散个步──一个人。当然,艾美借给她的贴身女仆玛丽还没醒,但是她想她只是想在这附近随意走走,而如果大部份的人都还在睡梦里,又有谁会看到她在没有伴护的情况下一个人出门呢。

  就在她跟门房互相问候早安时,门外突然传来敲门的声音。

  老门房立即前去应门,潘妮跟了过去。然后她看见一个年纪不会超过十四岁的男孩拿著一封蓝色的信,对门房说:“这是给费潘妮小姐的信。”

  潘妮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她将门完全推开,走了出来,拿起那封放在银盘上的信,看著男孩道:“孩子,能不能告诉我,是谁请你送这封信来?”

  男孩瞪著潘妮,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女士。”

  “你不知道是谁请你送这封信?”潘妮不相信。

  男孩张大眼睛。“呃,女士,我的确不知道。”

  潘妮立刻说:“我给你十英镑,如果你愿意告诉我……”

  男孩为难了起来。“呃,女士,我不能说,请我送信的人吩咐我不能说出去──”

  “二十英镑。”无法再多了,这是她手边仅有的财产。“你只需要告诉我是谁请你送信,我就给你二十英镑。”

  看得出来男孩十分犹豫。“呃,女士,请别为难我……”说著,他转过身,一溜烟地跑开,潘妮无法阻止他。

  她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手里还捉著那封信,她看了老门房一眼。“我去去就回。”然后不管老门房的反应,跟著男孩跑走的方向追过去。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错过了这一次的机会,她就再也无法得知事情的真相了。

  她别无选择。

  那男孩跑得很快。潘妮追得有些辛苦。她追了很久很久,不知道追了几条大街、穿过了几个广场,男孩被追丢了。她停下来审视自己所在的地方,发现她竟然来到了位在伦敦另一个区的梅菲尔。就在潘妮正遍寻不著那送信的男孩时,她突然看见男孩从街上一幢大宅的前门走了出来,手上拿著一个鼓鼓的钱袋,脸上挂著笑。

  看来那就是他的领薪处了。潘妮想。而她也终于找到发放薪资给信差的地方了。

  不假思索地,她提起裙摆,往那扇又重新关上的门扉走了过去。

  然后她伸出手,敲门。

  没一会儿,大门开了,一个穿著类似总管制服的老人走了出来。

  潘妮肯定她从来没有见过他。

  但是她却惊讶地听见老人先是意外地喊出她的名字。

  “潘妮小姐?!”接著便以著一种令她熟悉的语调说:“也该是您回到这里的时候了。”

  亨利看著已经六年不见的潘妮,想到昨晚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脸落寞的公爵,心里浮起一线希望。潘妮小姐的出现,能不能帮助他的爵爷重新找回快乐呢?

  潘妮很是困惑。“先生,你……认识我?”

  是他寄信给她的吗?她再怎么样也没有想到,会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寄信给她。而她甚至……不认识他!

  亨利笑说:“当然,您可以这么认为,但是也可以不这么认为。”

  而潘妮不知道她该怎么认为。

  尤其在她意外地看到费雪公爵出现在大门后时,她更是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亨利,是谁在门外?”一夜没睡好的公爵在半梦半醒间,怀疑自己的听力是否出了问题。因为他似乎听见了潘妮的声音。虽然他不认为潘妮会出现在这里。

  他想,若不是他太过想念她,就是他“的确”是听见了她的声音……

  怀著疑惑的他,决定到门外来探个究竟。然后他愕然看见,潘妮果然就站在他的大门外。身上衣著单薄,而且是单独一个人,身后没有车夫,也没有女仆的保护。

  她,一个人,在清晨,在毫无保护的情况下站在他的大门外?!

  这不是个梦吧?

  “该死的!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不知道自己对她大吼,是因为没睡好,或者是想到她一个人只身穿过无数条街道所可能遭遇的危险,而血液冻结。

  潘妮大大地吓了一跳。

  “爵、爵爷?!”她后退了一步。“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德瑞扯了扯嘴角。“亲爱的费小姐,恐怕这才是我必须问你的问题。”他湛蓝色的眸凝视著她。“你为什么会在一大清早出现在‘我的’大门前?”

  潘妮被弄糊涂了。“这里……是你的住处?”那么……信?怎么一回事?

  信?德瑞耙了耙头发,眼神随著潘妮的目光落到她手上紧捉著的蓝色信封上。他的心猛地为之一颤。

  他倏地扭头看向站在一旁的老管家。“亨利?”

  德瑞立即认出了潘妮手上的蓝色信封正是他家族徽章的颜色。而那信封,正是他过去所经常使用的。他不得不联想到前天在戴夫人的宴会上,潘妮透过那首诗所透露出来的讯息──

  有人寄信给潘妮。而很巧的,信的内容是他无比熟悉的……

  这是当然的了。他苦涩地想道。

  因为,那正是六年前他所写给费潘妮小姐的信。

  当年他分明已经将所有的信都从潘妮手上收了回来,并且嘱咐亨利务必要将信件全部烧毁,因此他想不出,除了他的老总管亨利以外,还有谁有可能将那些信再次送到潘妮手上。

  在德瑞的怒气下,亨利低著头道:“喔,是的,我亲爱的爵爷,一切就如同您所想像的。”

  “我非开除你不可。”他声音低沉地说。

  “事实上,我早已经收拾好行李了,我的爵爷,如果您认为开除我能使您的心情比较愉快的话……”

  德瑞生气地怒视著他。

  而潘妮则困惑地看著这一切。“抱歉,有人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德瑞猛地抬起头,看了潘妮一眼。她眼中满满的困惑令他想要将过去的一切倾诉出来,但他随即又想到那是个不智的举动,因而又别开头去。

  “这与你无关,费小姐,我想我最好立刻让我的车夫送你回去。”他转过身,大声喊道:“汤米、汤米,替我准备马车──”

  他的声音最后消失在潘妮捉住他的手臂上。他低下头睥睨著她。

  她不蠢。她是跟著送信的男孩找到这里来的。而这里是公爵的宅邸。如果她手上的信跟公爵完全无关,那么太阳就会打西边升起了。

  不!她不相信。她要知道真相。现在她想起来了,这些信必定与公爵有关,所以在花园时,在他们共舞的那个夜里,他才会说出那些困惑著她的神秘话语。

  那时他说,四月栀子花的芬芳能替换吗?午夜的星星能替换吗?情人间美丽而充满情感的美赞能替换吗?当阳光照在你金发上时的闪耀灿烂,能替换吗?

  不能!现在潘妮知道了。她难以置信地伸出手抚上公爵因她的碰触而变得僵硬的脸庞。“你──爵爷,你就是写信给我的那个人?”

  公爵捉下她的手,避开那令他迷醉的抚摸。“不,我没有写信给你,亲爱的费小姐。”那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他并没有写信给她。

  潘妮不相信他的话。“但我认为你的花园里一定有著盛开的栀子花。”

  亨利在一旁低声道:“是的,花儿开的美极了。”

  德瑞则狠狠瞪他一眼。“我相信不管我的花园里种了什么花,都跟你没有关系,女士。”他转过身道:“等汤米把马车准备好,你就送她回去。”他对亨利说。

  亨利眨眨眼睛。“但我以为……您已经辞退了我?”

  德瑞脑袋里已经混乱得无法多作思考。他只想让潘妮离开他的视线,别让她碰触到关于过去的一切。“等你送她回杭丁顿大宅以后再说。”

  “但是爵爷,既然您都已经要辞退我了,我又何必送潘妮小姐回去呢?”

  “亨利。”德瑞警告地说:“你知道我并没有真正地要辞退你。”

  潘妮勇敢地联想道:“所以你也不是真心地要我离开这里,我可以这样认为吗?爵爷?”

  亨利赞许地看著潘妮。“是的,小姐,你掌握到诀窍了,我们的公爵向来习惯口是心非。”

  德瑞的脸一阵白一阵红。“不。”

  “是的。”潘妮说。

  亨利跟著点点头。“没错。”

  德瑞再度怒视著他们。“现在,我说,离开这里。”求求你,潘妮,离开这里。你不会想知道那些你拼命要忘记的一切!

  但我要知道一切。潘妮心想。而她认为所有她想知道的秘密都系在公爵身上。她作梦也想不到,公爵会跟她的神秘来信有关。“请你告诉我,爵爷──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一切。”

  “不!”德瑞彻底地被击垮了。“我不能……”

  潘妮颤抖地拆开手中的信。她低声念道:

  “亲爱的潘妮小姐,与您再次在伦敦相遇,是多么美好的事。我几乎想像不出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美丽的事物能比得上您的笑容。如果说,我是恋爱了,您同意吗?不,我不同意。我想我是‘深深地’陷入了爱情之中了。我亲爱的女士,希望我出自于内心的告白不会冒犯您眼中的光采,而与您在一起,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她抬起头看尽德瑞眼中的挣扎与痛苦。“这真的是你写给我的信吗?”她问:“但是为什么我完全没有印象?爵爷,如果你真如信上所写的那般爱我,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你究竟是在什么时候遇见我的?我想绝对不是在格格笑夫人的宴会上吧,爵爷?”

  德瑞得用尽一切力量才能让自己对潘妮说:“走开,潘妮,别打扰我。”

  然后他再顾不得其它,只能让自己躲进书房里,等候内心的风暴平静下来。但他怀疑会有那么一天,他怀疑他的心可以得到平静。

  眼看著德瑞再次转过身体远离她,仍然紧捉著信的潘妮自我安慰道:“依你所说,总管先生,公爵其实是想要我──留下来,别离开的,是吧?”她迫切地需要一个保证,才能让自己继续厚颜地留在这里──在公爵对她的明白可见的拒意之下。

  亨利仍然在微笑著。“是的,小姐,你说的一点儿都没错。”

  潘妮转过头来,抱著一线希望的看著亨利。“所以这是指,尽管公爵什么也不肯透露,但是你却正好恰恰相反,是吗?”

  亨利微笑地道:“是的,但是潘妮小姐,你确定你真的要知道所有的事情吗?”

  “是的,所有的事。”她很坚决地说。

  “那么请进屋里来,先让我为您泡一壶茶,暖暖身子再开始吧。”亨利说:“故事很长,我想您可能会想要坐下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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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妮不只坐下来听,她还坐下来读著尚未寄到她手中的那些信。

  连同她已收到的,总共有十二封。

  十二封,写于六年前的信。

  就在潘妮一步步靠近她所遗忘的过去之时,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的德瑞也不禁回想起过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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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一四年,伦敦──

  新任的费雪公爵刚刚自伦敦最著名的怀特俱乐部里走出来。

  德瑞继承这个爵位刚满两年,他深爱著他所继承的费克庄园,然而他是次子,从出生开始,就注定无法继承爵位与世袭的土地。

  因此当他从牛津大学毕业后,便投入运输的事业,运用他的所知所学为自己打下一片天地。直到两年前,他哥哥的律师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里,带来一个不幸的消息。

  他的哥哥德霖在一场决斗中身亡了。他继承了公爵的爵位以及在他哥哥的手中经营不善的费克庄园。

  他花了两年的时间才让庄园恢复旧貌,而这时他也已经到了应该为自己找一个妻子、生下继承人的年龄了。二十八岁的他,在继任公爵爵位两年后,决定正式踏进社交圈里,为自己找一个合适的妻子。

  社交季刚刚开始,公爵一出现在正式的宴会上,便立刻成为所有急著想将女儿嫁出去的贵族母亲们,心目中理想的丈夫人选。

  新任的费雪公爵年轻、英俊,且拥有一座富庶的庄园以及其它日进斗金的产业。

  邀请函如雪片般飞来,而公爵则频繁地出现在这些名门贵族的宴会厅里。

  然而连日来夜夜笙歌的生活令他渐生不耐。他像其他上流社会的男士一样,在不参加宴会的时候,就到俱乐部喝点小酒、打打牌,小赌一番,而话题不离女人和赛马等一切乏善可陈的社交语言。

  他积极地想融入社交圈里,他成功了,但他的成功,却是因为他拥有尊贵的头衔以及丰厚的财产。哦,或许还有他的外貌。他很清楚他的脸孔对女人所造成的影响。可以说,他具备了一切成为一个花花公子的条件。但他也明白那从来就不是他感兴趣的目标。他并不想成为伦敦城里最炙手可热的单身汉。参加社交季的唯一目的,不过是想找一个适合结婚的女人。

  的确,在宴会上,美女如云。然而在那么多女孩当中,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激起德瑞心中的火花。当然,他也一再地告诉自己,结婚的目的只在于孕育一个合法的继承人,但是他就是无法允许自己那么轻易地出卖自己的灵魂。

  当所有的女人看著他,都只看见他的头衔、财富以及外貌时,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

  来伦敦是来错了。他想。如果他需要一个妻子,他大可以就在布莱顿为自己找一个,而不必千里迢迢地到伦敦来。

  而俱乐部里的男士们所谈论的话题更是无聊透顶。

  女人、赛马、以及赌博。他们的生活圈里似乎就只有这三件事情。其它则乏善可陈。

  在怀特俱乐部里吸了一屋子的烟后,德瑞决定他必须出来透口气。

  他沿著布鲁斯贝利区的街道走。而今天的伦敦天空意外的晴朗。少了经常笼罩在城里的雾,阴霾也跟著褪去许多。

  在这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摄政公园聚集了太多争奇斗艳的淑女以及追求者。德瑞刻意避开热闹的公园和广场,走进了贝克街上一条更加幽静的小巷。

  这里不是繁荣的商店街,看不见购买最新时尚服饰的仕女,也没有疾行的马车,只有寥寥的行人在走过骑楼时,惊起檐上的麻雀。

  木制的招牌上显示这是一家书店。

  书店!在伦敦的书店!

  德瑞不由得噙起一抹笑,走进了敞著大门的书店里。

  书店里半个顾客都没有,只有书店主人站在梯子上为新书上架。

  在诗集区里,德瑞发现了一本刚刚出炉的柯立芝诗集。他才伸手去拿,却没想到有只手比他更快速地取走那本诗集。

  他讶异地看向那名突然冒出来的强盗──抢走他几乎要拿在手上的诗集的强盗,却没想到,就那么一瞥,他便失去了他的心。

  他看见的不是一名强盗,而是一名偷去他的心的女子。

  看著午后的阳光使她的金发看起来闪耀发光,而她慧黠的眸在取走那本诗集后,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原因而显得有些赧然。

  她的声音……

  “很抱歉,先生,这本诗集……恐怕你是晚了一步了,它已经售出。”

  她的声音既像是松糕上甜美的花蜜,又像是山里的小溪淙淙流过苍翠的山林。

  德瑞忍不住道:“已售出?是卖给了谁呢?在你自我手上拿走它以前,我没有看见任何已售出的标示。”

  她看起来十分年轻,但又不是那种天真无知的年轻,而是一种集合著许多谜团的年轻。她是谁?一个平民女孩?出嫁了吗?否则身边怎会没有任何伴从?

  在那短暂的一瞬间,德瑞发现他对眼前这名年轻的女子做了太多的揣想。他甚至想到她的婚姻状况,这可不是他平常的作风。

  但他就是忍不住地想继续猜测下去,而且不断地否定她已婚的可能。

  她咬了咬下唇,说:“就在你走进来以前,我已经向店主人订下这本书。”事实上,她还没有订下这本书,因为今天她出门时,并没有想到她会买下一本诗集,而她身上没有带足够的钱。

  然而这本柯立芝新出版的诗集,无论如何她是一定要买下来的。只要、只要她有机会在其他人看到它之前,先想到办法拿到她忘了带出门的钱包。

  德瑞比她年长,一眼看出她说的不全然是事实。可是她护卫那本诗集的举动令她看起来像是个虔诚的教徒,使得他忍不住想开开她玩笑。

  “我确信这本诗集应该还不属于任何人,而恰巧我十分喜欢柯立芝的诗,因此,女士,你能够好心地把诗集给我,好让我付帐吗?”

  “噢,不。”她谨慎地看著他。完全不像是认出他身分的样子,这点让他觉得十分新鲜。他还以为全伦敦的单身女子在她们母亲的指导下,都已经知道他拥有公爵的头衔,并将他视为结婚的首要考虑人选。

  看来她只是一名平民女子。补充一点,爱读诗的平民小姐。但有哪个平民女子会被允许读书呢?

  “恐怕这不是个可以说服我的理由。”他说。

  而她则自他的穿著和衣服的质料猜测出,他绝不是一名普通的伦敦市民。如果他是贵族的话……

  “通常,贵族男子是不读诗的,先生,你确信你有宝贵的时间能够分给阅读吗?”

  真是伶牙俐齿。德瑞哈哈大笑。“哦,我的女士,你不知道我们买书回去,不过是为了装饰我们的书橱吗?”他又补充一句:“很大的书橱。”

  然后他看见她白皙的脸颊上染上了一抹潮红。但她并没有因此放弃。勇敢的女孩。

  她回应说:“如果你的书橱有那么大的牙缝,恐怕这本薄薄的诗集是无法满足它的,我建议你,先生,百科全书和字典会比较合它的胃口,摆起来也比较美观。”而这本小小的诗集就留给她,放在床头上慢慢欣赏吧。

  德瑞从来没想到他会为了一本诗集,跟一个窈窕的淑女站在书店里逞一时的口舌之快。但这的确使他心情非常非常地愉快。

  “噢,遗憾的是,我的书橱里已经放了许多套的百科全书和字典,因此剩下的空间十分狭窄,我认为用你手上那本诗集来塞住那个缝隙,再恰当不过。”

  她瞪大著眼。“你在开玩笑?”

  “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他说。

  接著她忍不住笑了。而他则被她的笑容深深地吸引住。

  “不,先生。我还是不会把诗集让给你。”因为这本诗集的印量不多,很难再找到另外一本。

  “那将会很遗憾。”德瑞一脸惋惜地道:“我真的十分喜欢柯立芝的诗。”

  而她则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愿意读诗的贵族男人。从他的口气里,她可以感觉到他的确很喜欢柯立芝的诗。一时冲动下,她说:“那好吧,先生,我愿意在我读完这本诗集后将它借给你。”

  “你真是大方,女士。”德瑞扬起一对浓黑的眉毛道。“但是,如果你能把这本书让给我,那么在我读完后,我同样愿意‘大方’的把诗集借给你。”

  他们就在午后的阳光下为一本诗集僵持了良久,同时也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欣赏她的美丽──那是一种截然不同于伦敦上流社会的女子、在时髦的装束下所显现的美丽。

  不仅美丽,而且非常动人。

  还非常聪明。

  “好吧。”她状似妥协地摊开手。“那你认为应该怎么办?既然我们都想要它。”

  他听见自己说:“让我把它送给你,然后我们一起读它。”

  这回,轮到她挑起一双秀眉。“不。”她不能随便接受一个陌生男人的礼物。她说:“我建议我们何不现在就一起读它,然后让我买下它。”

  于是,在那个下午,他们一起在书店里,站著读完了那本诗集,同时分享著自己阅读后的感想和体会。这场畅快的交谈像午后的春雨,融进了他们的心。

  然而在她准备付帐时,却尴尬的想起,她身上没带足够的钱。

  德瑞敏锐地发现她的窘境。他让她放下那本诗集,然后吩咐店主人:“这位女士明天会再来取书,可以先替她保留吗?”

  “当然,费小姐是老顾客了,没有问题,我会替她留书。”书店主人承诺。

  然后她才安心地离开。

  他们在街上分手,没有问对方的名。

  而她不知道,在她离开后,德瑞又回到书店里,买下了那本书。并且询问了书店主人她的名字和住处。

  原来,她叫做费潘妮,这个名字从此印上了他的心版,再也无法磨灭。

  当天晚上,寄住在艾美家的潘妮就收到了那本诗集。

  同时也迷失了她的心。

  但是他们一直都没有再见过面,直到那个晴朗的四月星期日的早晨,一封湛蓝色的书信再度为他们牵起了联系。

  离开伦敦,回到费克庄园的德瑞,发现他无法忘怀那日美丽的相遇。

  从来没有一个女孩能够这般地挑动他的心。

  当他看著窗外绽放的栀子花时,他便忍不住想起那日在书店里,因为必须共享一本书而在缩短的距离之下,闻到那属于女性的淡淡香味。

  而当他想起她时,他想的是爱,而不是婚姻与继承人。

  忍不住地,他提笔写信给她……

  他性格里的一点点奇特的幽默,则让他决定用匿名的方式来表达他的仰慕之意。而他也好奇地想知道,当她收到他的信时,会怎么想?

  那么机伶聪颖的费潘妮小姐,想必在面对这种事时,也会有令人惊喜的反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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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二○年,梅菲尔──

  十二封信。

  潘妮不可置信的读著那写于六年前的信件。

  难怪她总觉得这些信透著陈旧的气息,原来这些信是来自于比现在更遥远的过去。

  但是每读一封,她的心便纠得愈紧。

  为什么?

  如果这些信的确是公爵在六年前写给她的,为何她会一点印象也没有?

  “您受伤了,很严重的伤,潘妮小姐。”亨利说。

  “所以我才会忘记了……”潘妮喃喃道:“但是为什么没有人提醒我,我忘了这么重要的事?”糟透了的是,即使在她读完了所有信件,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后,她也还是想不起来任何相关的过去。她不记得六年前任何与公爵有关的事。

  但她记得书店、也记得她在伦敦所经历的一切。唯独、唯独忘了公爵……

  她所记得的是公爵的现在,而不是过去。

  她确信她爱他,但当她读著他写于六年前的书信中,那些表示他爱她的字句时,她却无法感觉到公爵的爱意。

  对她来说,现在是真实的;而过去,则是虚幻的,甚至不存在。

  当现在与过去同时交织在潘妮眼前,即使是她也不禁眼花撩乱、心慌意乱起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从来没有这么迷惘过。

  “我该怎么办……这是……真的吗?”但如果她一点儿都不记得,她如何能够相信,摆在眼前的这一切就是“事情的真相”,而不是谎言?

  亨利忍不住道:“或许您想跟公爵谈一谈──”

  “不。”潘妮摇著头道。“我还不能……我还没有办法相信……”猛地,她站起身来,将所有的信揣在怀里,脸色苍白。“我、我想我该回去了。”

  亨利没有想到会是这种结果,他原以为只要潘妮小姐知道过去所发生的事情后,她就会重新回到公爵身边,而一切都会转好……他错了吗?

  不等亨利有所回应,潘妮已经自行往大门走去。

  “潘妮小姐、潘妮小姐请等一等,”

  但是潘妮心慌意乱,根本听不进亨利的话。她奔出门外后,便跳上了一辆出租马车,亨利只好急急找来车夫汤米,吩咐他跟在潘妮的马车后,确定她平安地回到杭丁顿大宅。

  而当他回到屋里时,公爵已经从书房里走出来,站在大厅里了。

  “她回去了,是吗?”

  不用亨利回答,德瑞也明白。知道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对他们之间根本于事无补。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而已。

  事实就是,她忘了他。而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可能。

  与六年前不同的是,当年他只是心碎罢了,而现在,他则是全然地陷入了绝望。

  但他无法有任何情绪。他怀疑自己是否还有心。

  “把东西收拾一下,我们要回费克庄园。”海莉的求婚者已经从席家的大门排到了大街上,他认为该是他离开的时候了。

  他迫切地想回到那个唯一可以稍稍抚慰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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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妮,我的女士。

  坐在马车上的潘妮紧紧地闭著眼睛,脑海里不断闪过信里所出现的那些字句。

  这记得你我第一次本贝克街的书店里相遇的情形吗?

  我想我那时我已经为你深深著迷了。

  如果我献上我的心,你是否愿意好好的珍藏它?

  潘妮用手臂环抱住头,她不断哭泣著,不断抗拒著,也不断地努力著。

  为什么她一点都没有印象?

  如果他真的曾经那么爱过她,为什么她会连一丁点儿都想不起来?

  即使只是一点点,也好啊。只要能想起一点点,她就会知道她应该相信什么,也会知道她究竟该怎么做了。

  但是上帝却夺走了她的记忆。关于他的一切,那些在书店里、或者在其它地方所发生的一切,她与他共同经历的一切,全都像是别人的故事。而她不知道的,甚至还有更多。

  噢,天啊,她该怎么办?

  意识到马车已经在杭丁顿大宅前停了下来,潘妮机械性地下了车,然后门房迎了出来,替她付了车资。

  她怔怔地看著韦家的大门,看著艾美和洁丝脸带忧虑地朝她奔来。

  而后一阵大风吹来,扬起她的发丝。她的手指一松,原本紧捏在手中的信纸像羽毛一般,轻盈地被卷上了天。

  潘妮低呼一声,连忙追拾著那些四散的信。

  不、不、不……她的信。

  好不容易,当她将所有的信一封不差地捡了回来,紧紧地揣在怀里后,艾美和洁丝也来到了她的身边。

  “潘妮,你到哪里去了?我们好担心……”

  潘妮看著艾美的脸,脑海里不断浮现六年前她初到伦敦时所记得的一切。

  她常常一个人在午后溜出艾美家,到贝克街的书店看书。

  她也常常晃到天文学会的沙龙外,假装自己是个天文学家,正准备到沙龙里将新发现分享给同好。

  她更常在那些华丽的宴会里,抱著一本书躲在角落,对于推销自己这件事不抱任何希望。

  直到有一天,她在梅菲尔医院醒了过来,入目所见是雪白的天花板。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

  她忘了自己是谁。

  那期间她昏昏醒醒,脑袋里经常一片空白,她觉得很无助、很害怕,但有时候家人的脸孔会陆续地浮现在她脑海中,抚平她的不安,接著她渐渐地记起自己的名字。

  她是费潘妮,在约克出生、长大,住在牧师宅里,因为亲戚的邀请而来到伦敦,陪伴表妹艾美一起参加社交季的活动。

  而跟在艾美身后,出现在她病床前的是两名高大的男人。她立刻认出那是她的两个哥哥。凡恩和克霖。但是关于过去的记忆,却仍然隐藏在一层浓雾之后。回到约克后,她经常在睡梦中惊醒而尖叫著醒过来。如此过了一阵子,她上了一艘船,那是克霖的船,他送她去法国休养。在经过一段更长时间的静养后,她终于想起了关于自己的一切。

  一切!是的。至少,在今天之前,她“以为”她已经记起了失忆前全部的事。

  但万一她没有呢?万一还有重要的事情被她遗忘了呢?而如果,那又是重要的事,或者重要的人……

  万一她真的忘记她所爱的人了呢?

  手上的信是无可抹灭的证据,它们的存在证明了她的确遗失了一段她在伦敦时,最重要、最不该遗忘的记忆。

  她忘了他……

  要是他真的存在于她过去的生命过,潘妮不知道她有没有办法原谅自己竟然忘了公爵。

  而被遗忘的人,他……这么多年来,他又是怎么走过来的?为什么他不在她的身边帮助她想起来?

  “潘妮?”艾美忍不住碰了碰潘妮苍白的脸颊。她是怎么了?怎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你怎么了?”

  潘妮回过神来。看著艾美和洁丝良久,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公爵那忧伤的眼神,在她眼前、心底,不断地放大。

  会是这样吗?他那么伤心,是因为她的遗忘伤了他的心的缘故吗?而他不在她身边,是否是因为无法忍受自己被遗忘?

  她楞楞地想,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她必须再回公爵梅菲尔的宅邸一次。而且必须是现在,立刻。

  “潘妮?”艾美开始焦急了。

  “我得再回去一次……”潘妮终于开口。笃定的。

  “回去哪里?”洁丝不懂。

  “我不知道。”潘妮摇著头说:“但我不能……”她捉紧手中那属于一个男人内心最诚挚的告白。

  “不能什么?”

  “噢,天啊。”潘妮捂住脸。“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够原谅我自己!”

  丢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她提起裙摆,跑到街道旁想拦下一部正要经过的出租马车。

  艾美和洁丝在她身后大喊:“潘妮,你要去哪里?”

  出租马车没有停下来,但是一辆镶有费雪公爵家族蓝狮徽章的马车却停了下来。

  公爵的车夫汤米为潘妮打开车厢的门。“小姐,容我为您效劳。”

  “谢谢你。”潘妮立刻坐进马车里,她回头对艾美道:“艾美,我忘记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我会尽我一切的力量去弥补它,倘若我不能……”她摇摇头,又道:“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别担心。”然后马车便载著潘妮再度往梅菲尔驶去。

  尽管潘妮已经试图解释了,但此时此刻,她的内心实在无法冷静,使得艾美和洁丝还是一头雾水。

  “怎么办?”看著远去的马车,洁丝问。

  艾美摇摇头道:“等她回来再问清楚一点好了。”眯起眼──“那辆马车上的徽章是属于费雪公爵的,没错吧?”那么应该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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