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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月 第八章

  恭园。

  「你就是半月书辅的鱼老板?」皮肤有点白、脸有点圆,一点也不像是传说那个黑黑小小的小女人。视线一低,看见她一身红黑相间的秋杉,及肩的长发墨黑,肩下则偏淡红,不若传言是一头血色红发。

  鱼半月回头一看,看见一名男子,长得虽然好看却有点阴沉,一身的华服……啊啊,是参加聚会的老爷之一。

  连忙拿出笺纸递给他,她说道:「我就是半月书铺的老板,请多多指教。如果您有要卖的旧书请一定要让我收购……」话停了下来,瞧见他也拿出一张笺纸递过来。

  「在下南亚斋的幕後三老板,复姓西门,专营新书。鱼姑娘有没有兴趣成为南亚斋的员工?月薪三十两,不必东南西北地奔走,直接为南亚斋想点子,当然,前提是搬离殷府。」

  她闻言,怔了怔,慢吞吞地接过那张笺纸。笺纸上一点点泛金,像洒了金粉,刚摸到就觉得此纸滑腻冷凉,上头还有细细的纹路,就算她不熟纸张,也很清楚这种纸高级的程度绝不是她买得起的。

  纸的中央写著铺名跟地点,完全仿造她的名片笺纸。嘴角抽动了一下,她用力吞下喉咙那块硬梆梆的怨气,赞美:

  「这笺纸,真是美啊。」敢学她!有没有天理啊!

  「是啊,这是我特别调来的纸加工而成的。鱼姑娘,你的笺纸虽然素雅,倒也挺配你这个人的。如何?有没有兴趣来我这里做事?毕竟卖旧书是小本经营的,一个月有没有二十两都是问题喔。」

  她扁扁嘴,勉为其难摆出老板的笑脸。「这位西门老板,目前我对经营旧书很有兴趣,还没想要换工作。」

  「方才我看你跟诸位老爷谈得挺热络的,你对出版书有兴趣吧?这样好了,你若为南亚斋做事,以後不管你写多少本手稿,一律由南亚斋出,如何?」

  她吃惊地瞪著他。「你是说,我一写完不必经过看稿,直接出书,销售在各大城镇的书市?」

  「没错!现下中土之内唯一能跟封沄书肆相抗衡的也只有南亚斋,咱们虽然少了一个写跋的聂封沄,但要论纸张,印刷、活字版,全不输他们!」

  心头扑通通地跳著,有点像是那天一早张眼发现有殷戒睡在她床上,虽然只是和衣而眠,但也够她心跳如鼓了。

  「鱼姑娘?」

  「你知道我在写什么吗?」

  「不知道。」他很乾脆地说。

  「不知道还出?风险未免过大了点吧?」

  「交易本来就有风险。鱼姑娘,我向来快人快语,合作过程绝不欺瞒,我要你的才华,相对就得牺牲一些名声。」

  「名声?」

  虽然他只是微微一笑,但看起来十分令人发毛。他很好心地解释:

  「封沄书肆的柳苠曾退回你手稿数本,表示鱼姑娘你在这方面并无长才,至少水准远不及由封沄书肆付梓,南亚斋出了你的书,就会有赔本跟降低水准的准备,用这些来换你层出不穷的点子,也挺划算的。」

  「……」有没有搞错?她的长才是写书啊!他根本是在侮辱她的人格啊!圆圆的脸皮抖动一阵,她才低声说:「西门老板,虽然说良驹也要遇伯乐,可是一匹普通的马也是需要识眼之人才能激发潜力,可惜西门老板并不是我的识眼人。」学电视剧拱拳道:「告辞——不对,是各忙各的吧。」

  「你……」

  没再往下听,她拐进古色古香的走廊,十指紧紧拙住圆柱,真巴不得有内力让柱面多出十孔以泄恨。

  「真可恶!我主业是写书,又不是当卖书老板,果然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啊!」

  愈想愈恼火,看见厅内已摆好午菜,外头聚会的老爷们还热中地讨论彼此的手稿。这年头果然有钱人就不—样,随便糟蹋食物。她一生气就容易肚饿,索性趁著仆役不在,端著空盘当自助,捡了几样爱吃的菜色,便往无人的地方走去。

  绕过屋子,身後还有阵阵的笑声,她看见有好几名工人在漆墙——

  她吞了吞口水,好久没有看见犹如健美先生的体魄啊。老旧的衫子系在腰间,上半身偾起的肌肉在汗水中抖动发亮——糟,她有好久好久没有这种晕眩感了。

  突然之间的黑暗笼罩她的眼,她愣了下,随即发现眼上是温热的五指,分明是有人遮住她的眼睛。

  「你在看什么?」特地将她转了个圈,才让她重见光明。

  眼前的殷戒,一身墨黑长衫,腰间照例系了腰带,显得斯文而优雅,跟方才的勇壮工人差好多啊。他默默注视著她的睑儿,再问:

  「你这么喜欢这种男人吗?」

  「不,也不是……」心有点虚。

  「你看了很久。我有什么不一样?」她不是没看过他半裸的样子。

  「都差不多,都差不多……」欣赏跟喜欢是两码子事嘛,她连忙端高食盘,陪笑问道:「殷大爷,您要吃一点吗?」

  他摇头。「我在书肆吃了一点儿……」在她养伤期间就发现她食量很不错,绝不会浪费食物,但看见像座小山的食盘,还是暗暗吃了一惊。

  「我知道。又不是没跟你共食过,你吃得好少又清淡,我几乎不敢相信一个男人吃这么少。」他再这样下去,可能很快就荣登仙位了。将食盘交给他,她堂而皇之拿起最上头的肉饼,很满足地咬著。

  见她吃得心满意足,本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庞揉进温柔,他问:

  「这么好吃吗?」

  「好吃。」一屁股坐在廊栏上,她高举吃了一半的肉饼。「你要吃一口吗?」

  「不,我没兴趣。」

  「你对什么事也没兴趣,我真怕你迟早当和尚,那我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

  他闻言,心里一喜,握紧她的肩,问:「你不回你家乡了吗?」

  她沉默一阵,连肉饼也索然无味了。「我……不知道。我家乡什么东西都有,就是没有你;这里什么都不好,就你值得我留下。我到现在还搞不清楚为什么我会到这种鬼地方?」迷惑地微仰头对上他的美目。「是为了遇见你吗?我们都是那么普通的人,为什么我会在一辈子都不曾想过的地方遇上你?是谁搞的鬼?还是,你动了什么手脚?」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他不爱听她胡言乱语的话,没一句他听得懂。

  「殷戒,如果没有我,你会认识其他女人吗?」她认真地问。

  「不会。」他毫不迟疑。

  没必要答得这么快吧?这里的男人真甜言蜜语、巧言令色,不过听了还真受用,也更让她害怕啊。天秤的一端开始沉重了,让她害怕如果有一天回家了,孤独终老会不会是她的宿命?

  「半月,你家乡在哪儿,我亲自去提亲!」

  「我又没家人,你跟谁提亲去?」她失笑。

  「就算跟你认识的街坊邻居宣告你要与我成亲,那都好。」

  「那是你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她静静地说。

  「胡扯!」他暗恼,低斥:「就算你家在海外,坐船花个三、五载也迟早可以到达。」心慌慌意乱乱,总觉得她的背後跟他一样充满了谜。以前只觉她发色怪异,但也能接受,现在愈是亲近愈是想霸住她的同时,愈觉得她扑朔迷离,随时会离去。

  她扮了个鬼脸,不再针对这事上多谈。

  「殷戒,我好想吻你喔。」她笑。

  他一怔,而後压下恼怒,俯身欲接上她的吻。

  油腻的十指捧住他的脸颊,阻止他的嘴亲上自己。

  她笑得连眼都弯了,很甜地说:

  「殷戒,我真的好想好想吻你。你想吻我吗?」

  「……嗯。」

  「可是,你的脸变了耶。」

  他又是一呆,随即低声道:

  「我一向如此打扮的。」在外人面前绝不露出真面目。

  「可是,我觉得我好像背叛你,去跟另一个男人做……不该做的事。」

  什么鬼话?两个都是他,除了脸还有什么差别?这女人在搞什么鬼?

  「你有话就直说,不必拐弯抹角。」他咬牙道。

  「好吧!我就直说了,殷戒,我是一个很爱美色的女人,如果没看见你的美貌,我吻不下去啊。」

  「……」那叫美貌?是她瞎了眼,还是老天爷见他可怜,故意找了个不知分辨美丑的女人来到他的天地之间?

  「其实我一直在想著那天在天乐院,用这张脸强吻我,让我备感恶心……」

  他瞪眼。「恶心?」

  「那时候我跟你又不熟,被一个半生半熟的男人霸王硬上弓,你还要我留恋吗?」食指抚上他的嘴,她很认真地说道:「我真不敢想像,以後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们两个真的有了结果,晚上跟自家夫婿亲热,白天却连碰都不想碰你……」

  这女人在打什么主意他倩出来了。他拉下她的十指,猛然封住她油腻的唇瓣,不顾她支支吾吾的抗议,硬是霸道地侵略她的唇舌之间,她瞪大眼,裙里的右腿要踢出,他却用身体紧紧压住,她直往後退,忽然整个重心不稳,翻出回廊,他见状,吃了一惊,匆忙跃过廊栏,及时护在她身下当肉垫。

  她被摔得头晕脑胀,有结实的身躯当气垫,当然不疼。疼的是她的唇舌。这个臭男人!吻得这么重,嘴角有点痛,像被吻破皮了,她又恼又气地撑起身子,瞪他一眼。

  他摆摆手,平心静气道:

  「你吃的饼真油,」

  去死吧!真想这样骂,不过自从她从鬼门关绕一圈回来後,再也不敢这样骂人,尤其对方是自己心爱的男人。

  「你觉得像吻另一个男人吗?」他扬眉问。

  她也不过是鼓吹他统一使用同一张脸皮而已,有必要用这种强吻的方式吗?有点气又有点好笑,翻身坐在他的腰身上,当著他微愕的脸问:

  「我会不会坐断你的骨头?」既然大家都说她胖了,她就当自己胖了吧。

  「当然不会。」只是这种姿势不太雅观。这里是恭园,不管谁经过,一定会误会。何况,男下女上,他实在不习惯。

  「好吧。」她拎著他的衣襟道:「既然你这样欺负一个弱女子……」

  「不算欺负。」

  「好吧,不算欺负,不过,朱大祥,我告诉你,不管哪张脸的你吻我,我都只会主动亲吻另一个,绝对不会碰你这种脸!混蛋,你要是整型我也认了,你每天变来变去的,我把第三个人认作是你,你觉得怎样?」

  他皱眉。「你要愿意,我永远不露真貌,还有,我不是朱大祥。」

  她不理,只道:「你是说我可以晚上跟你睡觉,然後睡梦里对著另一张脸流口水吗?」

  「……」她说话是不是稍微露骨了点?「你迟早会怕的。」

  「怕什么?怕你的美色掩去我的光芒吗?」她低声骂道,然後深深地叹息:「我从来不会觉得你的脸有什么好怕的,如果在我家乡,你一定是天上的月亮,我永远也触摸不到的人物。」

  「上回是星星,这次又变月亮?」他沙哑。

  「是啊,我真怕得用魔豆才能摘下你这颗月亮。」

  「魔豆?」

  「唔……跟登天梯的意义差不多。」他们两个人的世界绝对不是登天梯就可以来自去如。

  如果她不再想回家的事,就留在这里一生一世;留在这个男人的身边,很用力地怜他疼他,是不是可以扭转他灰暗古怪的想法?陪著他到老死,看著他发白齿摇,她不想在另一个世界里时时怀念他,却永远没有机会碰触他啊……

  「半月?」反手扣住她的手。有点冰凉,他蹙眉,看出她的异样。

  她喉口有点发热,说出来的声音有些颤抖。「殷戒,我决定要留……」

  他心一跳,专注地聆听。

  突然之间,有人惊呼——

  「爷!不好了,元总管他……咦,您们在干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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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奇怪了,你一个小小总管也能干涉老夫?」约莫五十左右富态的男子不悦开口。

  「张家老爷,不是我要干涉,而是这奴婢卖身契在殷爷手上,张老爷强要她当张家妾室,毕竟不妥。」元夕生暗暗向怀安使了个眼神,要她先离去,她却看不懂他的暗示,让他气个半死。如果他早死,一定是活活被这丫头气死的!

  「老夫听说这丫头由聂四爷那里转到殷戒手里,自然也可以转赠老夫了。」张老爷哼了一声:「你这小小总管是打哪来的?也敢跟老夫作对?殷戒怎会雇你这奴才当总管?」

  元夕生生平最恨外人侮辱他的能力,不由得怒容满面,脱口:「我是……」

  「是出了什么事吗?张老爷这般生气?」人未到声先到,殷戒方从转角走出,身後跟著鱼半月跟一名奴仆。

  「爷儿!」元夕生低喊,趁著殷戒出现的同时,巧妙地挡在怀安面前。

  「殷老板,你来得正好。老夫不过是跟你的总管讨一名丫鬟过来,他在那里东推西推的,怎么?殷老板,你连一名小小丫鬟都舍不得割舍吗?」

  殷戒漠然地看一眼林怀安,随即有点不悦地瞪向元夕生。「夕生,你好大的胆子,张老爷要丫鬟你怎么敢不给?去取出卖身契来!」

  鱼半月想要探出头看个究竟,却见身前的背像长了眼睛,微微挪动身躯。

  她瞪著这男人的背。他以为她是谁啊?天姿绝色吗?刚才她才跟这些老爷打过招呼好不好?

  她转头低问那跟上来的奴仆:「卖身契是可以转来转去的吗?」

  那奴仆讶异地看她一眼,以同样的声量道:「鱼小姐,这事很常见的。您没听说过吗?」

  「没。这样是不是有点蔑视人权?」她自言自语,又看了他一眼,问:「对了,我是不是看过你?你叫什么?」

  那奴才的表情真的占怪了,像没人主动问过他名字。他迟疑—下,答:

  「奴才阿青,在元总管买进府的那天,曾在凉亭前见过小姐。」

  她应了一声,看见本来在聚会讨论手稿的老爷们围了过来凑热闹看好戏。

  「还不快去拿卖身契来?」殷戒微斥。

  「爷,张老爷要的丫鬟是怀安啊!」元夕生咬牙道。

  「怀安……原来是怀安啊,」殷戒蹙眉,状似苦恼道:「这就麻烦了。」

  「麻烦?有什么好麻烦?」张老爷沉下脸。「你是说,你宁愿保住个丫鬟,也不愿买老夫的帐?」

  「这倒不是。」殷戒微微一笑,又看了怀安一眼。「怀安跟元总管都是聂府过来的,张老爷也知道我是聂大爷的妻舅,聂府多少会关照我一下。怀安的卖身契的确是在我身上,不过却是要我找个机会收了她,张老爷,还请你多见谅,我要将怀安送给您,那我恐怕没法跟聂府交代啊。」

  众人发出「原来如此」的恭喜声。

  殷戒身後的阿青偷瞄鱼半月的脸色。她的圆脸微沉、眸半垂,像在思考什么,随即他瞪大眼,看见她缓缓伸出食指,用极为认真的态度戳上他的背。

  顿时,殷戒的背部一僵。阿青几乎以为她是使出什么一指神功,想置殷戒於死地,再一定睛,只见她很用力很用力在他背上写字。

  「这么美貌的丫鬟,聂府竟然会送给你?」张老爷心有不甘。「真不知道聂家的男人脑袋瓜子里装了什么!」

  元夕生一向视聂家本命,容不得外人侮辱聂家,正要破口大骂,忽见殷戒心不在焉,像在专注什么,随即脸色大喜又顿时遽变。

  「爷?」没见过殷戒脸色忽晴忽阴,是不是打算把怀安交出去了?怀安年纪虽大,但少根筋,很容易沦为被欺凌的妾室,何况对方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啊!

  噗哧一声,西门老板从转角走来,脸上笑得好阴沉,念道:

  「殷戒,如果现在我拉掉你的腰带,会有什么下场?」

  原本在看好戏的老爷们,立刻一致转头,震惊地看向殷戒的腰带。

  那腰带一扯下来,自然是……

  再一致转向西门老板。

  西门老板一脸莫名其妙,骂道:「你们这是什么眼神?我只不过是照著她……」

  扇柄正要指著鱼半月,殷戒已是强压下脸上神色,转身打岔:

  「西门老板,你要拉下我的腰带,让殷某当著诸位老爷面前出丑,那可是有失你的面子啊。」暗自投给她又恼又怒又喜的眼神。这女人……

  「你你你……」

  「张老爷。」殷戒嘴角噙笑:「改明儿个我亲自上玉行挑几分薄礼送过去赔罪,再跟您详谈限量印刷的事。」

  张老爷惊喜莫名。南京的聂府玉行是分行,总铺在北京,专售各式各样真玉送进宫中,多少达官贵人买玉必指定聂家玉铺,在此哄抬下,价格不可不谓惊人的高价,他不过是一介南京小富,自然乐得眉开眼笑,不再多作抱怨。

  「对了,我请书肆的夥计拿来邸报,不知各位老爷看过没?」殷戒不动声色,转移话题,接过某老爷的邸报。

  「邸报?」鱼半月觉得有点耳熟,好奇地上前一看。

  殷戒随口道:「宫办的报纸,由地方官传回,我这里还是抢先一步先拿到的……」难以察觉的停顿後,故意问道:「半月,你在你家乡没听过吗?」

  「没有。既然有邸报,那民报呢?」来了这么久,连看都没有看过。也许以後旧书辅可以兼营卖报。

  「什么民报?」

  「民间开办的报纸啊。」话方落,就看见众人投以古怪的眼神。她暗叫一声,硬生生地转圜:「我是说,咱们可以自己来开办报纸啊。」

  殷戒状似微笑,眉头却锁了起来。「半月,你这是在说笑话了。这世上只有官方办的邸报,连邸报上头都报喜不报忧,不报天灾人祸,谁敢办民报等於是跟皇帝老爷作对。」简直是异想天开的想法,正因异想天开,才让他始终盘旋在心底的疑感化为缭绕不去的恐惧。

  她到底是何出身?总不可能跟他故意编的谣言是一样的吧?

  半月闻言,喔了一声,不敢再多言,怕她的历史过差,专说一些不合这时代的话。

  「殷老板,你还没看邸报吧?上头写著新任礼部尚书又是一名道士……殷老板,你怎么啦?」

  殷戒大惊失色,迳自看著手中邸报。官方办纸由京师主办,有时也需皇帝过目才允发行,写的多是京师现状以及官位异动,绝不会有虚假的事件出现。道士再任礼部尚书,那是什么意思?

  她在天乐院曾说两名道士前後任为礼部尚书,那是数月之前的事了,她没那个权势左右皇帝老爷的决策,更没有那能力早他们一步得知消息;更何况,数月之前谁是下任礼部尚书,谁会知道?

  为什么她会知道?

  再抬头注视她时,已是汗流满面。

  「殷戒,你怎么了?」她低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是天灾人祸不报。」西门老板哼笑,未觉设戒异样。「听说这两天有荧惑守心,不知道又有什么灾难来了。」

  「西门老板,你怎么知道?」

  「怎会不知道?只要有事情,就算朝廷瞒得紧,也有管道会泄露出来。何况,平民之中也有会看天象的佼佼者啊。」

  「那可不好了,到时候要闹出什么天灾来,对咱们的商事有影响就槽了。」

  荧惑?啊,是火星的古称!她听过!心里扑通通地直眺,她低问确认:「荧惑就是天上会泛红的星子?」

  殷戒日不转睛地注视她,察觉她的身子微颤。「是,荧惑守心,历来主灾,皇帝易位、大臣自尽都有可能会发生。」

  心跳失控了。地球又要看见火星了吗?虽然不比那一年如此接近地球,可是有没有可能……

  「你的手好冷。」殷戒紧盯著她道。

  她这才发现自己紧抓著他不放。她直觉松手,却被他反手握紧,她瞪著半天,忽然失笑了。

  「你笑什么?」他咬牙。荧惑守心对她有什么意义?

  「我在笑,我从来没有在这一刻这么确定自己喜欢你,喜欢到我不回家了!就算有机会,我也不想回家了!一辈子就留在这里守著你、看著你,陪你到天荒地老!」

  殷戒闻言,知她绝不可能欺骗自己,不由得大喜过望,顾不得自身的计画;顾不得外人的眼光,在她的惊呼声中,一把抱住了她有点圆的娇躯。

  鱼半月看他欣喜若狂到简直是半疯了,眼眶很不争气地红了一圈。她对他真的很重要吧,如果她不在,他一定会被过去的阴影所淹没;如果她回到她家乡,她一定会受不了在数百年前的历史之中,曾有一个男人就这么地老死、就这么地过完了他心不在焉的一生。

  「殷老板?殷老板?」没见过殷戒如此失态过,连西门老板都看得张口结舌。

  殷戒轻轻放下她,胸口仍在起伏。他极力调整呼吸,微微笑道:

  「方才,半月书铺的鱼小姐与殷某私订终身了。」

  私订终身?有必要说得这么白吗?圆脸胀红,瞄了他一眼。他的神色力持平静,嘴角一如往昔噙著客气的笑,但眉角眼梢全是激动的笑意,原本有点阴柔的美眸此刻沾染点点光彩,平凡的脸庞几乎因此让人为之一亮。

  「那可恭喜你了,殷老板。」虽有迟疑,诸位老爷还是上前祝贺。

  殷戒拱手微笑:「这都是承各位老爷的福。」

  「以後你左拥右抱,可快活了呢。」

  鱼半月闻言,微哼了声。

  殷戒仍在笑,脸色却有点僵了。当作没听见,转向元夕生道:「恭围里有几名仆役是殷府带过来的?」

  「爷儿,包括怀安跟阿青,共九人。」

  「你去把他们带来。」见元夕生不明所以,他道:「你别多问,快去吧。」

  元夕生领命之後,很快地回来,道:

  「殷爷,我把仆役都带来了。」让这些仆役一字排开。

  殷戒看鱼半月一眼,语气略带谨慎地说:

  「既然私订终身……半月就是殷府的主母了,自然有权管府里的仆役。」刻意避开谈怀安,暗恼聂家给的包袱。

  鱼半月咳了一声,看著各家老爷,视线最後落在新买的仆役身上。每个仆役都换上新衣,看起来十分乾净整齐,只是……光洁的外表下,有的也不过是一辈子的奴才命。

  「从现在开始,除非殷爷跟我分手……呃,离婚……离……」

  「离缘?」西门老板好心地提供措词。「他写了放妻书,就可以离缘了。」立刻遭来怒目。

  「是是,除非殷爷跟我离缘……嗯,虽然还没成亲。总之,殷府里的仆役绝对不会转送给人。从现在开始,每个人都有属於自己的选择,不管是签下终生契或者几年契的,每一年会依工作能力调升薪资,不会永远都是那样的薪饷,努力的人就该得到应有的薪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签了终生契的,有一天想摆脱奴才身分,重新开始,我也一定支持,只要你存够钱赎回终生契,绝对不会有人刁难。赎回卖身契後想做正当生意的,可以找半月书铺一块合作;签几年契的也比照办理,到时候你们可以选择留下或者离开——啊,等等,婚事呢?也要主人管吗?」

  殷戒微微回神,应了声。

  她转头对那九名目瞪口呆的仆役笑道:「婚事啊,好麻烦的。如果你们看对眼,就来找我,在这世上没有什么奴才一定要配奴婢的,你要喜欢谁就去喜欢谁吧,不管是男是女,看中了王爷还是什么皇亲贵族,想配得上对方,就去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业吧。」

  殷戒默默地注视她,想起她手稿本里女人充满了大事业的野心,很想提醒她,没有一个男人会要一个成天想事业的女人……除了他以外。

  「鱼老板,他们是奴才命,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纵容?」张老爷不太高兴。

  鱼半月看向他,认真道:

  「没有人是天生的奴才命。在我家乡里,每个人都可以决定自己的未来,就算因为穷困而不得不当人奴才,只要他肯努力,迟早会是富甲一方,女人亦然。如果有人甘於当奴才,我也绝对支持。我可不希望有一天,有个人必须逃亡才能得到自由,必须杀人才能得到未来。狗急跳墙,人一急,什么事也做得出来哦,所以,张老爷,您知道什么叫荧惑守心吗?不是地球外的神秘力量影响朝代的变迁,造成战争,而是人的歧视所致啊!」

  西门老板闻言,看见各家老爷脸色一阵惨白,他走向殷戒低声说道:

  「你的女人真是慷慨激昂,谁都看得出来她是故意当著张老爷面前说的,她能当老板真是不容易……不过,你确定她是中土的人吗?」不像啊!

  殷戒沉默一阵,才平静地道:

  「不管她是打哪儿来的,都已经要是我的妻子了,她不会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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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深夜——

  「元总管……」

  终於来了!元夕生立刻面无表情地转身,看著那个他早已锁定的人。「明儿个一早还要干活,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不不,我有点睡下著……」

  他知道他睡不著。快问快问!元夕生表面很沉著地问:「睡不著?白天在恭园忙了一整天,你还睡不著,体力真是好啊。」

  「我是有点事想请教元总管……」

  快请教吧!他等了很多天啊!再等下去他怕会亲自找他谈!「你说。」他暗自摩拳擦掌。

  「那个……鱼小姐是当真的吗?」

  啊?元夕生一时错愕,表情不由自主失控。

  那人见状连忙解释:

  「我是问,鱼小姐真的在为咱们打算吗?没有人是天生的奴才命,我卖的是五年契,真的会年年看我工作努力,调升薪饷吗?」

  「……」不对吧,这时不是应该问他是不是跟鱼半月不对盘吗?他是要打算说鱼半月的坏话,最後被这人鼓吹共同陷害鱼半月啊!

  「元总管,我来这里前,曾识过几个宇……」

  「你识字?你要说什么?」不是乡下来的吗?元夕生恨自己没有调查周全。

  「下午奴才就站在鱼小姐身边,亲眼看见她在殷爷背後写了:如果现在我拉下你的腰带,下场会怎样?」

  「啊?」这话不是西门老板说的吗?

  「接著她又写:我现在引起你的注意了吗?我喜欢你,很喜欢你,喜欢得巴不得一辈子跟你在一块……」

  「等等等等!」元夕生忙喊停。「这种话你不必说吧……快把你的重点说出来啊!」光是听,他这老成的脸都红了。

  「元总管,重点就在後头啊!鱼小姐又写:可是我无法接受我的男人随意把一个人的自主权剥夺,随意将一个奴仆转让……如果可以,我想让其他人知道谁也动不了你府里的仆人。元总管,鱼小姐当真如此认为?」

  原来如此啊,难怪殷爷会让她……元夕生注视著他,看了半天,才叹口气:

  「我才来这里多久,一点也不了解她,但殷爷看中的人,绝不会满口谎言。」

  「可是她说的那么地异想天开……」

  「我也觉得是异想天开。」元夕生承认:「不过正因异想天开,我才觉得有可能。我当总管很多年了,就算我遇到的是最好的主子,也没有人曾有过这种根本不存在的想法。我只能说,在殷府这些仆役算是好命了,将来有机会脱离奴才命,重新开始。对了,你确定没有其它事要问我吗?」好比他跟鱼半月不对盘,有心要陷害她之类的。

  那人沉默了好久,低声说:

  「元总管,我是不是做错了?」

  「咦?」

  「我有件事想跟爷儿坦白……你觉得坦白之後,我还能留在府里做事吗?」

  「坦白?」不会吧?是要坦白那件事吗?他卖力演了很久,让他一点出头的机会都没有吗?那他冒著最佳总管的名誉被毁,对著鱼半月挑衅是为了什么?他三更半夜不睡觉为了什么?

  「是,可是在坦白之前,我想跟元总管说一声……」

  「有什么话直说便是。反正我要你说的你也不会说。」他哼了一声。

  「那个……元总管打算怎么跟殷爷抢怀安呢?」

  「啊?」今晚里第二个措手不及的问题。「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次。」

  「元总管,殷爷有财有势,怀安迟早会成为他的,你要怎么抢回怀安?」

  「我、我……我跟他抢怀安做什么?」搞什么?他在结巴什么?

  「元总管你不是喜欢怀安吗?」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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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御史府。

  「你是说,连聂家的死对头西门家也亲眼目睹了那个鱼半月的古怪之处?」

  「是。混进去的人是这么说的,在恭园时,连西门老板都说,那鱼半月很有古怪,而且……市井间流传当那姓鱼的女人再遇上大人,就是大人的死期了。」

  「哦哦!」右都御史双眼发亮:「真有这件事?是她的死期,还是本爵爷的死期?我一向不信邪的。要真的有鬼怪化身找我报仇早来了,还轮得到她吗?」

  「可是人人,她……」

  右都御史随意挥了挥手,道:「本爵爷从没有遇过猎不死的人。对了,我听说殷戒找到了其他人可以引荐至六部了是下?」

  「是的。」

  「哼哼,他摆明是跟我作对了。这两天荧惑守心,要能在这其间再杀一次那个女人,不也挺符合灾难之说?至少,对殷戒可是一场灾难了。」下一个他要对付的就是殷戒了,管它什么聂家不聂家的。

  「爷,阿青说今晚那女人会到聂府别宅。」

  「你说的那个阿青,可信吗?」

  「他是个乡下人,不缺钱绝不会给人当奴才。我给了他一包银子,他自然会尽心尽力地泄露殷戒的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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