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屋里幽幽暗暗,月色冷光映照着一室死寂。
穿过厅堂,堂上神佛默然;穿过一室室居住着人的屋舍,他们来到宅子最深的角落,那是一间置放着众多杂物的小房间。
几张椅子、一张破旧木桌、各式荒废不用的器具全堆在这里面,月光从屋顶上缓缓流动进来。映着月光,这屋子隐约透着一丝丝微弱气息。
房间深处的角落里有着一抹幽影,她静静伫立着,以一种静谧的姿态望着房门。
那影子太淡了,淡得几乎连他们都看不清晰。
「殷氏。」珍珠唤道。
那女子并没反应,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如烟似雾的影像不动,仿佛嵌在这冷冷的月色之中。
「殷如忆。」她又唤。
女子终于缓缓回头望着他们,她的眸色是如此冷淡,穿越了钟重与珍珠、穿越了时空、穿越了一切。
珍珠走到幽魂面前,望着她脚下的角落,角落里放着一个木制的首饰盒,从盒子上的厚厚尘埃看来,这盒子已尘封许久许久,不知在这角落放置了多少年。幽魂就是从这盒子里出现的,白日她便躲在盒中,夜里便以这种姿态静静地站着。
珍珠望著名为「如忆」的幽魂,她幽远的神态里还有着爱恨情仇的痕迹,但却好遥远好遥远。那姿态穿越了千年时空,却只留下一抹影子。
「她被关在盒子里几百年了,我们从来没有找到过她。」
「几百年?!」珍珠咋舌。
「她死很久了,但不知道为什么魂魄一直没有被找到,原来是关在这盒子里……」钟重望着那木制盒子,表情透着一丝疑惑。「可这只是普通的木盒,没能力镇住魂魄几百年。」
如果不是他们路经此地,感受到那一丝微弱气息,殷氏或许永远不会被发现,只留下冥界一宗无名悬案。
「也许……是她自己甘心留下。」凝视着殷如忆,珍珠有了答案。如果不是心甘情愿,怎可能在一个木盒子里住上几百年?
「我们走吧。」钟重摇头转身离开。
珍珠急忙追上来,「怎么走了?那她呢?」
「她原本也就无善无恶,是一抹即将幻灭的原灵,再过不久便也四散了,抓不抓她都没有关系。」
「幻灭?」珍珠惊愕地扯住了钟重。「幻灭?」
「时间太久了,几百年来她守着盒子等着,就这么等着等着,将自己的原灵愈等愈虚弱,如今她的良人早已转世,但她像明白又像不明白……」钟重想了想,不由得失笑,「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她的情况,总之她是即将幻灭了。」
「不不!这怎么可以?!」珍珠猛然摇头,扔下钟重回头。
「珍珠,」钟重蹙眉唤道,「没用的,她听不懂妳的话,她早已经等成一抹回忆了。妳不明白吗?她甚至连鬼都不是了。」
「醒来!」珍珠趋前对着女子大嚷:「快醒来!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妳会消失的!连回忆都不是了!」
钟重不说话了,他又成了一袭暗灰影,静静地伫立在一旁。
「帮帮我!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叫醒她!」
「她是连怨念也没有的鬼。」
连怨念也没有的鬼?
珍珠望着眼前的游灵,她好淡啊,莫说人见不到她,就连身为鬼的她也几乎无法清晰地看清楚。她看过的灵魂很多了,多得有足够的经验了解钟重所说的并没错——殷如忆就快消失了,她的原灵将会消逝在天地之间,再也不存在。
尽管是那么那么的淡,她依然在女子眼底看到了思念。
她是思念着一个人……
珍珠打开了地上的木盒,里面放着一撮铰下来的发。「是为了这个?」
木盒打开的举动仿佛惊醒了殷氏,她微微低下头凝视着那撮发丝。时间已经过了多久了?那发丝却依然如过去一样光洁如丝,她的眼光温柔了。
这是她与她良人的约定,「结发千年」;当年爱意正浓的他们这么悄悄地诉说着,而她遵守了这个约定。
珍珠说不出话来了。望着木盒子里的发丝,她深深了解殷氏等待的心情,只不过她太傻了,竟然就这样痴情地等过了几百年。
屋子里的男人,是她的良人吧?木盒几度辗转,终于还是回到了主人身边,只是男人并不知道,也并不理解。
这屋子里没有鬼魂,有的只是一缕等待了千年的相思之情。
屋子里的男人不明白自己的幸运,更不明白自己的残忍。宿命的因缘谁都说不明白,或许殷氏命该如此,但千百年的等待又岂是一个「命该如此」所能解释?
珍珠无言地离开了屋子。她远远地望着那小屋的灯光,心里百味杂陈。看着殷氏,她仿佛看到了自己。
钟重站在她身边静静地守候着,什么话也没说。
「你为何老是这样!」突然,她恼怒了起来。
钟重就算觉得有什么疑惑,也没表现出来,依然只是静静站着。
就是这种「安静」再度激怒了珍珠。
「你就不能稍微像活人一点吗?!」
她气得落泪,可是鬼魂明明没有眼泪。她的眼眶不会发热,眼里也没有湿润的泪水,她却还是哭了。多少年前她见到菩萨的时候也是如此,从心底流出不甘心、不情愿的血泪,那是她对前一世的怨怼,而今那感觉再度来袭,却是对着钟重。
「……」
「为何不说话?!你为何——」钟重愈是沉默她愈是生气,到最后竟然为之气塞。「你……你为何要这么像个死人?!」
因为他的确是一个死人啊。他不能明了她的愤怒,不能明了她为何总是要求他做些分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若是寻常人见到殷氏、知道殷氏的等待,他们会为她难过、替她心酸、为她抱不平或者为她觉得不值,不管是何种反应,那都是感受;但钟重没有,钟重对任何人、任何鬼都是无情的,好像那是一种物品,只是一张桌子或者椅子。
珍珠气得哭了,她恼恨钟重的态度,恼恨他如此的冷淡。多少年了?她跟钟重已经在一起多少年了她早就记不清楚,可他依旧是如此的冷淡冷漠。
「珍珠……」
「你不用说了!」这次珍珠主动打断了他,她咬牙瞪着他怒道:「你要说『生是如此、死是如此,万般到头皆是空』对吧?有原灵也好,没有原灵也好,都没有分别,是不是?」
钟重叹息一声,他的确是想说这些话。
「既然是这样,那你早就已经悟透了!既然已经大彻大悟了,为何还不成仙?你为何还在这里?」
「……」因为成不成仙又有什么关系呢?成了仙反而不如现在自在,成了仙就不能跟妳在一起了——
钟重心底蓦地一惊!这确确实实是他心里的想法,但他从未……从未有过这种奇特的想法。
「我宁愿你成仙了……」看着毫无反应的钟重,珍珠忍不住摇头。她好沮丧,但无人能了解她的沮丧,你怎能希望一只虫子明了女人的心思?
看着钟重,珍珠忍不住又说了一次:「我真的宁愿你成仙了……」
然后他们就不会相遇,更无须绑在一起五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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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密林阴风惨惨。附近的乱葬岗闹鬼之说由来已久,近日更是绘声绘影传得沸沸扬扬。官道上许多行人远远地便瞧见了乱葬岗上鬼影幢幢,鬼哭神号、幽光闪烁,入夜之后生人不宜。
城里几个月来十分不平静,突然暴毙的人数飙涨上升。他们死相奇惨,死前突然发狂,像是厉鬼缠身一般,群医束手无策。
有人说那些死去的人都曾到过乱葬岗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也有人说那是乱葬岗冤死的鬼魂出来找寻替身所致,连当地的县官也多次请来寺庙高僧作法驱魔,但奇异的死亡事件却依然没有停止。
不远处的官道已经毫无人迹了。自从乱葬岗闹鬼之说传扬开来,入夜之后官道上的行人绝迹,谁都不敢冒险路经此地,就算偶有赶路的旅人,也总是行色匆匆,不敢稍加驻足。
今夜的风特别大,密林里传出阵阵凄凉哭声,那是鬼哭。
不是一只鬼,而是一群鬼。
深夜里狂风大作,密林深处传出阵阵鬼哭,其中还有奇异的铃声叮叮当当地脆响着,招魂铃声在深夜中听来特别锐利刺耳。
「道士?」
穿过了密林,树林最深处摆着偌大祭坛,一名身穿黄袍的中年男子正喃喃自语地作着法。
「是术士。」钟重低哑地回答。
珍珠蹙起了眉。那道士身边聚集了一大群鬼魂,那些幽灵们全都哭着,有些龇牙咧嘴地怒视着道士,有些则是哀愁幽怨,唯一相同的是他们全都受制于道士无法离开。
「放开我!」
远远传来男魂咆哮呼喊的声音,珍珠与钟重转向声音来处,赫然看到两名鬼差押解着一名男魂过来。
「鬼差?怎么会?他们怎么会听道士的话?」
钟重指着那两名鬼差的身体,沙哑地开口:「那是假的。」
是了,是假的,那两名鬼差身上所穿的华丽服饰虽然与冥界的鬼差神似,但颜色却太过鲜艳明亮;冥界的鬼差手持三叉戢,而他们却是拿着刀子;最明显的地方是鬼差胸前都有个字,冥界鬼差所写的是「冥」,而这两个却是写着「令」。
「这是用法术驱鬼假扮的?」珍珠骇然失笑,没想到连「鬼差」都能假扮!
「放开我!广德洋!你不得好死!」男魂咆哮着被驱赶过来,他的双手双脚全上了铁锁。
「嘿嘿!」道士笑着瞇起了眼睛。「你来得正好,本王缺少一个书记师爷,你要是肯乖乖听话,本鬼王不会亏待你的。」
「放开我!」男魂怒吼,「我的妻子就快临盆了!你快快放我回去!」
「放你回去?本王不是说了么?本王缺少一个书记师爷,你回去了,谁来当本王的师爷?」
「广德洋!你害死那么多人,你不是人!放开我!放我走!」男魂吼着,到最后已经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已回天乏术,但他多么不甘心,竟死在这道士的手上!当初是他……是他到京城里请来这位法术高深的道爷作法事超渡乱葬岗的亡灵,可万万没想到却一手促成了自己的死亡。
「嗯?」名为广德洋的道士突然转头往密林深处看去,微微蹙起眉——这次来的鬼魂与过去不同,他闻得到那气息,这两只鬼法力可高得很哪!若是能收为己用……嘿嘿嘿!他可就真的成了名副其实的「鬼王」了。
他法袍微动,背对着密林,咒语悄悄地驱动了,围绕在法坛四周的鬼魂们受到法术驱动,开始急速往密林前去。
钟重与珍珠大惊,他们身边层层迭迭,竟然全是朝他们伸长了手臂的鬼魂。
「钟重!」珍珠惊吓地大喊,那些鬼魂们七手八脚地抓着她,她根本动弹不得。
钟重斗蓬翻飞,扑向珍珠,他的手掌发出红光,所到之处无不哀号。
「原来是冥界狩魂使!」广德洋大喜。要是能降服一个货真价实的狩魂使,他才是真真实实的鬼王啊。
「快把他们抓起来!」他驱动符文命令道。
群鬼嘶吼着再度扑上来。钟重蹙起了眉,这些鬼魂全受制于道士,他们本身并无过错,若是他出手打伤了他们,珍珠不免要埋怨他;可若是不出手,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珍珠落入广德洋手里,这……
「怎么办怎么办?!你快想想办法!」珍珠吓坏了!她虽是冥界中人,见过的鬼不计其数,但是被鬼魂如此攻击却还是头一遭。这几百年来从来都是她跟钟重追着鬼跑,可从来都没有被鬼追的经验呀。
「这些鬼魂被下了咒语,他们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
「我知道!然后呢?现在该怎么办?!」珍珠推开再度欺进她身边的鬼爪,瑟缩在钟重身旁,早已经吓得六神无主。
「打散他们,再收拾广德洋。」
「不行!」她大叫。
钟重低头带着笑意望着她。「为什么我早就觉得妳会这么说?」
珍珠抬头,她似乎看见了钟重的真面目,似乎真的看见他在笑,她心头猛地一惊——
那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感觉多少年前她也曾经有过。那一夜她过十四岁生辰,那一夜她第一次见到威武王——她没有心了,但她为何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在狂跳?为何还是觉得脸颊发烫——
「南无波耶波罗密……」钟重的手按住了她的额,快速地念了一串咒语。
一股不寻常的暖流在她额间流动,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轻了起来,某种奇异的光芒从她额间散发出来笼罩了她的身体。
「呀!」围绕在珍珠身边的鬼魂们尖叫着退去。那光,那光刺伤了他们。
另一边的广德洋大吃一惊,那女鬼身上竟然散发着神光!
「乖乖在这里等我。」钟重微笑着这么告诉她。
珍珠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她楞楞地望着钟重,那隐藏在斗蓬之中的脸面,那抹她几乎真的可以看见的笑容——
钟重的手掌朝天翻起,密林之上顿时乌云密布,一道明亮的闪电划破天际,朝他手掌直劈而下。
这是珍珠第一次看到钟重用武器,他的武器是一把闪电。
「好强!好强啊!」广德洋狂喜地咆哮着,「本王要定你了!你将是本王的护法!你将是本王的最佳护法!」
这家伙疯了,竟然真的以为自己是鬼王,真的以为他可以降服狩魂使钟重?
珍珠望着那面目狰狞的人间道士,却发现情况不大对……那道士身后怎么有一团忽隐忽现的魔影?那影子是一抹好深好深的黑色,黑色缓缓地流动着,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那漩涡她曾经见过——就在冥界与魔界交会之处,那是来自阿修罗邪恶深渊的魔影!
「钟重!小心啊!他入魔了!」
来不及了,只见广德洋口中念念有词,他身后飞窜出一条黑色巨蟒,那像是一团烟雾又像是一团黑火,缭绕盘旋而上,黑色火焰尽头便是蟒蛇火红色的眼睛跟血盆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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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蟒与钟重猛烈无比地缠斗了起来。黑蟒似烟似雾,动作却又极为敏捷,它时而化成一阵黑烟,时而具体成形,凌厉的攻势看得珍珠惊愕不已!她跟在钟重身边几百年了,从没见过如此凶蛮融手。
「小……小心……」她又想叫,又不敢叫,怕打扰钟重临阵对敌失去专注,可是每每看着黑蟒嘶吼着往钟重直冲、盘绕,看着黑蟒黑色巨口吞噬了钟重,她却又忍不住会尖叫惶恐。
钟重的斗蓬在夜风中飞舞着,他手上的蓝色闪电闪耀着银蓝色光芒,他的姿态高傲冷静,当他俯视着黑蟒,珍珠几乎可以清晰地见到钟重脸上那一抹带着冷笑的鄙夷。
钟重可以的,他是纵横在人间与冥界的狩魂使,他比所有的狩魂使修练得都要久,他甚至有赋予「护灵印」的高深修行,这小小的黑蟒又能奈他何?
「妳真是太珍贵了……」
蓦地,珍珠从钟重的战斗中回过神来,惊愕地发现广德洋正以一种贪婪的眼光注视着她。
「半神半鬼?妳是半神半鬼对吧?看看妳,妳有神光加持,本王从没见过妳这种鬼,妳太珍贵、太珍贵啊!」
那贪婪狰狞的面具令珍珠胆寒!她恐惧地倒退了几步,直觉想开口向钟重求救,但一开口却又立刻忍了下来——她不能这么没用!就算懦弱如她也看得出来钟重正面临紧要关头,这时候叫钟重来救她就是要钟重受伤,甚至付出更大代价。
这只不过是个道士!
珍珠鼓足了勇气,努力做出凶恶的表情瞪着广德洋。「放肆!吾乃冥界狩魂使,不是什么半神半鬼!」
「狩魂使?哈哈哈哈!『那个』才是狩魂使。妳,不是。」广德洋回头看了一眼,得意洋洋地说道:「不过他很快的就会变成本王专属的狩魂使;而妳,也很快的会变成本王的收集品。本王会好好疼惜妳,像妳这样的鬼魂是本王生平仅见,本王绝不会亏待妳。」
这道士竟然「收集」鬼魂?珍珠望着自己四周的鬼魂们,他们全是他的收集品吗?
他费尽心思折磨死他们,然后禁锢他们,为的只是「收集」?!
「你这变态……」她喃喃自语地说着,不由得又倒退了两步。
「来吧,本王知道普通对付鬼魂的东西对妳无效,这是本王特地为妳准备的『神仙盅』。这很罕见啊,用无数妖魔的鲜血练成的。」
那是一个小小的黑金色圆瓮,圆瓮上密密麻麻地写着血红色的咒文,而圆瓮周身散发着跟广德洋身上一模一样的黑气。珍珠直觉地知道如果那圆瓮上方的小盖子被打开,自己就会被吸进去。
广德洋贪婪的笑容凝视着她,正伸手想打开那圆瓮——
蓦地,他突然双眼大睁,一道银蓝色闪电穿透了他的身体,他张大了口想呼喊,却没能力喊出声来。他无力地缓缓跪倒,手上的「神仙盅」滚到了地面,然后圆瓮上的盖子掉了。
「呀!」强光闪烁了珍珠的眼,一股强大的吸力让她站不住身子,她使劲抓住身边随便什么物事,却发现她握住的正是钟重的手。
强光中黑蟒张大了口直扑而来,钟重背对着黑蟒,根本不知道危机已经临头。珍珠尖叫着,同时抵抗那强大吸力,又想扯开钟重的手让他能够保护自己
钟重身上的斗蓬在风中翻了开来,他猛然回身单手抵住了黑蟒狂暴的大嘴,神仙盅的强光闪烁之中,黑蟒被塞进了那圆瓮之中。
黑蟒凄厉的嘶吼几乎震破珍珠的耳膜,那惨叫声有股令人心神俱裂的痛苦感。霎时间狂风大作,就在珍珠觉得自己再也支撑不下去的同时,神仙盅被盖上,一切全都静止了。
静止了。
珍珠喘息着大睁双眼,她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是,她是死人,死人当然不会「活着」。
「妳没事吧?」钟重的身子挡在她面前,他身上的斗蓬全碎了,一丝丝灵气正从他身上四处飞散着,伤成这样,却问她是否没事?
见她不说话,钟重忧心地抬起头来。
第一次,珍珠见到了钟重的脸。
那是一张很普通、很平凡的脸,看上去不特别英俊,也不特别丑陋。她原本以为钟重有一张长得像虫子一样的脸,但事实证明她想得太滑稽了;钟重长得并不像虫子,他有着男人阳刚的五官跟一双深邃无底的眸子。
「怎么?妳伤到哪里?」钟重蹙起眉,忧心地在她身上察看,「快告诉我妳伤在哪里?」
「我没受伤,倒是你……你身上全是伤。」珍珠颤抖着说道,勉强一笑,眼光定在钟重身上竟然无法移开。
有了面目的钟重突然不再是「一只虫子」、「一个狩魂使」,而是真真实实的钟重了。她不知怎么搞的竟心神大乱,顿时有茫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
「我没事。」钟重终于松口气,翻身躺在地上,望着不远处广德洋所搭的祭坛,不由得笑了笑。「没想到这老道入了魔道竟有如此功力,本使倒是小觑了他,险些栽在他手上。」
「是因为他人了魔道才会这么坏,也许……也许他本来没这么坏。」
钟重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一笑震动了伤口,疼得他忍不住咬牙。
「这有什么好笑的?不要乱动!」珍珠埋怨地嚷道,「你受伤不轻啊!」
望着珍珠,他依然忍不住笑;都已经过了几百年了,她所见过的恶人、恶鬼还会少吗?但只有她,只有她一直都还是这么天真、这么善良。她相信人间没有真正的恶人,她相信冥界没有真正的恶鬼,她比谁都相信因果。
因为她是如此如此的相信,几百年不变的相信着,这份心终于打动了他。他,原本是什么都不信的。
「歇息一下吧。」珍珠嘟囔着扶着他靠着一株大树,看着他被扯得稀烂的斗蓬,心里有说不出的心疼。这个笨蛋在最紧要的关头竟然舍身救她,真不知道这只虫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钟重没答话,他凝望着珍珠的脸孔,心里汹涌而出的是连他自己也不明了的温柔。他希望此时此刻能再有一件斗蓬掩盖住自己,那便能藏住那些长久以来掩埋的心事,但又希望从此不要再穿斗蓬,那么也许……也许……
「他们走了。」珍珠望着离去的鬼魂们,发觉自己不敢直视钟重的眼光。
「嗯……」
鬼魂们渐渐散去,不久之后就会有鬼差来接引他们了,他们缓缓地朝钟重与珍珠行礼,感激他们解放了受缚的灵魂。
只有一个人还没离开,那是因为他身上的铁链枷锁还没解开。
也因为钟重跟珍珠本来就是来抓他的。
他是个秀才,在省城之中小有名气;他其实早在半个月前已经被恶道广德洋害死,但是鬼差却四处找不到他,因为他一直忍痛躲在家里的神翕之中,也因为如此他才会被广德洋找到并抓住。
「让我回去……」男魂哭倒在地哀求道:「求求你们!我的妻子……我的妻子今夜就要临盆了!求求你们!让我回去吧!」
珍珠咬着唇,悄悄望着钟重。
钟重原本闭着的眼睁开了一只斜睨着她。
「呃……」
「嗯。」
珍珠狂喜地大睁双眼。「真的可以?!」
「这是因为我现在受了伤,走不了多远。」他说着,脸上带着一抹隐约的笑。
他们都知道他在说谎,但不要紧。
「对对对!你受伤很重啊!千万不能走太远!」珍珠用力点头,满头满脸都是笑。「所以我们先带他回去,让他看看妻子儿女。」
钟重终于扯动唇角微微地笑了起来。看着她那孩子似的开心,他觉得自己看到了灿烂的日出,他的心暖暖地、暖暖地温柔了起来。
为了她,什么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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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地,婴孩的哭声在深夜里暸亮地响了起来。
「生了生了!」屋舍里产婆开心地嚷着:「唉唷!你瞧瞧你瞧瞧!这小子多俊!是个带把的胖小子呢!」
床上披头散发的女子喘息着抬起头来,她不住地朝产婆招手,虚弱地急喊着:「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产婆笑吟吟地将孩子抱到女子身前,女子看着小小的孩儿,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她翻翻孩子的手指、瞧瞧孩子的脚趾,又哭又笑地搂住了号啕大哭的孩子。
「相公……咱们终于有孩子了……相公!你瞧见没有?咱们的孩子平安落地了!」
「娘子……」鬼魂站在窗外,也哭了起来。他渴望地朝妻子与孩子伸出手,渴望地往前踏了一步——
「去吧。」珍珠轻轻推他。「去瞧瞧你的孩子。」
鬼魂狂喜地立刻冲进房里,他冲到床畔试图拥抱自己的妻子儿子,却扑了个空。阴阳两隔,他悲喜交集!
「你看,人世间终还是有可恋之处……」珍珠忍不住哽咽,她不住地抹着自己的眼睛,这才想起自己其实早已经没有了眼泪,尽管她又哭又笑,似个活人。
钟重站在她身边,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
「生老病死,原是如此。」
「就是因为有生老病死,人间才显得可爱、可贵啊!你瞧他们一家和乐融融多幸福……只可惜……唉……」
「妳不是说因为有生老病死,所以人世间才显得可爱?现在却又为了死而叹息。」
珍珠摇头苦笑。「人世无常……他不能活着见自己孩子一面总是缺憾。」
「妳让他去看孩子不也是一样吗?」
珍珠这才发现,若是过去,钟重不会允许这种事情的,他会说该走的总是要走,多看一眼少看一眼都没什么不同。
她温柔地望着钟重微笑。「你变得好心了。」
钟重的斗蓬闪了一下,似乎不大自在,只默默地退开一小段距离。
珍珠缓缓地移到他身边,笑着推推他。「你不好意思啊?」
「什、什么?本使怎会不好意思?」
可惜鬼魂只有一种脸色,否则现在钟重的脸应该已经红了吧?珍珠好笑地想着。她伸出手想翻开斗蓬,那斗蓬都已经破烂成这个样子了,他却还是坚持披在头上。「不会最好,让我看看你的表情。」
钟重连忙闪开。「妳干什么?」
「看一下。」
「不能看!」
「为何不能看?刚刚不就看到了吗?让我看一下啊。」
钟重闪躲着,斗蓬身影愈退愈远,而珍珠可没打算放过他,丝毫不放松地不断追上去嚷着:「你不是说不会不好意思?那让我看看又何妨呢?你不要跑啊!」
斗蓬身影开始在四面八方快速闪过,两人竟然在月色下玩起捉迷藏来了。
嘻笑声在风中飞散着,只不过没人听得见珍珠那快乐的笑声。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笑得这么开心了。
另一边的屋子里,女子静静地怀抱着孩子躺在床上,那小小的孩子有着他父亲的眼眉,他躺在母亲怀里,正睁大了好奇的双眼不住地打量着这世界。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丈夫就在她身边,她仿佛可以听见丈夫安慰的话语,仿佛可以见到丈夫那狂喜的脸孔就在自己眼前。
她感到如此的平静、幸福。
而她所不知道的是,她的丈夫真的就守在她身边,默默地望着自己最爱的妻子,儿子,默默地守候着他在人间最后的最后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