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灯,便看到端坐在沙发上的美貌妇人,年轻术士哀怨地叹口气。「妈,今天放了我吧,我好惨啊……」
妇人微微一笑。「我还怕等不到你惨的时候呢,你平时总跟我嘻皮笑脸的,几时才肯正正经经听我说几句话?」
「妈……」
妇人脸色一凛。「不要叫我!你心里要是还有我这个老妈,就不会死都不肯跟我回去,宁愿一个人住在这破烂屋子里。你看你!书也不念,工作也不做,镇日疯癫胡闹不象话!」
他深深叹口气,无奈地将自己扔在沙发上。「随妳怎么说吧……」
「好好一个研究生,眼看就要拿硕士,却莫名其妙变成这副模样,你说说看哪个父母不心疼?」
「你们不要管我嘛!」
「任吉天!你刚生下来那天怎么不讲这句话?你要是早说了我们不要管,现在就轮不到你长这么大跟我顶嘴!」
「说的也是……可是我那时候不会讲话啊。」术士也有名字,而且还是个满可爱的名字。
妇人忍俊不住,眼里已经闪着笑意,脸色却还是严峻得很。「你还敢跟我嘻皮笑脸?真是不知死活!」
「反正我是不孝子,注定了只能跟妳嘻皮笑脸,难道要哭着求妳不要强迫我回家?」
「你要是肯哭,倒也好办了……」妇人同样地叹口气,那双眸子跟他一模一样,尽管岁月流逝,却没能削减妇人眼中的光芒。
她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着了什么魔了?他为何不去谈恋爱?为何不去迷上某种游戏?为何偏偏会变得这么疯狂迷信?她真是完全不懂了。一个念到研究所的准硕士、高知识分子,为何会突然变得这么疯巅?
「总有一天我会回去的啦。」
「只怕你娘等不到那时候。」
「不会的啦,妳还这么年轻漂亮!」他爬到妇人身边做出无赖笑脸,「我们两个走出去人家还以为是姊弟。」
「这种时候狗腿马屁全不管用了。」妇人没好气地睨他一眼,「给我个时间表。」
「三年。」
「亏你说得出口!」妇人骂道,忍不住敲了他脑袋一记。
「我没出家当和尚算不错了,三年又不是三十年。」
「要是有庙宇肯收你,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妳别太瞧不起人喔,说不准我明天就找个什么庙啊寺的——唉啊!别敲!再敲就给妳敲成笨蛋了!」
「我现在也看不出来你跟笨蛋有什么两样!」
「妈……」
「一年!」妇人严峻地瞪着他说道。「最多给你一年,我回去跟你老爸也是这么说的,要是你一年不回来,下一回坐在这里的就不是我,而是你老爸了。」
他哭丧着脸,只能抱着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一年你要怎么过日子你自己想办法,休想再用家里半毛钱。我已经警告你那两个不成材的弟妹,不准再给你钱了,他们要是再给你半毛钱,我就经济封锁他们。」
「喂喂!任太太,妳太残忍了吧?」
「哼!不想接受管教就是此等下场,你还想吃香的喝辣的过好日子啊?没那么便宜的事!万一个个都学你投奔自由,咱们任家岂不颜面扫地了!」
「妈……」
「你的信用卡,」妇人笑咪咪地拎着两片塑料,「剪了。手机账单在桌子上,两个月没缴钱了,大概快剪线了吧。」
「厚!太残忍了啦!你到底是不是我妈?还是被外星人给占据身体了?!」他忍不住痛苦翻腾惨叫。
「要查明真相,那就有劳大法师回我们任家一探究竟了。」妇人笑吟吟地用两片塑料片拍拍他的脸。「最多一年,最短期限随便你,晚上有牛排大餐唷!想吃的话乖乖回来,家里钥匙我可没没收,只不过你的房间已经换了钥匙。」
「连我的房间也换了钥匙?这简直是妨碍人身自由嘛!」
「去告我啊。」妇人无所谓地耸耸肩起身。「我才是屋主哪,任少爷。」
说着,她愉快地转身离开,走到门前还不忘朝沙发上翻滚的儿子送个飞吻。「等你回来唷!」
「吼!天、哪……」任吉天低声咆哮着在沙发上翻滚,又好气又好笑,又无奈又无助!
见鬼了见鬼了!都是今天那个莫名其妙的女鬼带来的倒霉运!真是天杀的怎么会碰上那么个莫名其妙的家伙!老妈又怎么会莫名其妙突然跑来剪了他的卡、断了他的经济来源?
天哪!真是太倒霉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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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快餐店。
「这是最后一次资助你了唷,万一被老爸老妈发现,连我都被你连累了。」任吉美将一小迭钞票往前推。
任吉天闷闷不乐地收下了钞票,没好气地瞪着妹妹。「哼!也不想想以前是谁老是资助妳买保养品、化妆品跟一大堆名牌,疼你这妹妹真是白疼了!」
吉美没好气地瞪他。「喂喂喂!别说得我好像很忘恩负义,我也是尽力了耶!这些钱本来是人家未来几个月的零用钱呢,我还肯资助你,任吉亚可是连人影也没有。」
「知道啦。」
吉美身边的小男孩闷着头吃雪糕,对他们的交谈没半点反应。
吉天拍了一下小男孩的头。「小鬼,最近有没有幼稚一点?」
「……」小男孩抬起头阴森地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低下头继续慢条斯理地攻击雪糕。
「哗!怎么有这种弟弟!」
「你不要惹他啦!」吉美嘟囔,「我好不容易才哄他跟我出来耶!」
「哄他出来干嘛?这臭小鬼对谁都不理不睬。」吉天朝弟弟扮个鬼脸。
说也奇怪,任家一家人全都活泼好动,除了任家老爸有点不苟言笑之外,其他人可都正常得很,就这个八岁的小鬼头生就一副老头子性格,一点也不像普通八岁的小男孩。
「不哄他出来怎么来跟你见面?说不定老妈派人跟踪我。」
「妳会不会想太多?都几岁的人了出门还要受监视?」
「那还不是拜你所赐!」吉美咬牙切齿,「老妈怕我跟吉亚偷偷资助你,早就三令五申不准我们跟你私相授受,我跟吉亚倒霉到家!」
吉天耸耸肩,一脸无奈。「他们反应过度而已,过一阵子就好了。」
「你这人真的很怪耶,放着研究所不念,突然搞起什么和尚什么道士。靠!都二十一世纪了还这么迷信,亏你还念那么多书!」
「念书跟迷信跟我在搞什么都没关系,说了你们也不懂,我也懒得说了。」吉天叹口气苦笑。
就在这时候,吉弟突然抬起头,微微瞇起眼睛瞪着他大哥的手开口:「你要结婚啦?」
吉天愣了一下,回头看看自己身后——空的,没人。「你在跟我讲话?」
吉弟依然瞪着他的手。
「你秀逗了?干嘛突然说我要结婚?」
「不然你手上干嘛绑着红线?」
「你看得到我手上的红线?!」吉天大为震惊,「我就说是遗传!看吧,吉弟也看得见!」
吉美摸摸吉弟的头。「你是不是雪糕吃太多发烧了?拜托一下,家里有一个疯子就够了,两个实在太多了吧?」
吉弟推开吉美的手,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吉弟也看得见!吉弟也看得见……」吉天兴奋得不断重复这句话,但转念一想——「吉弟,你还看见什么?」
「窗户外面那个女的啊。」吉弟指指窗口闷道。「你新娘哦?长得还不错。」
窗户外面是空的,下面则是距离三层楼的地面。
吉弟不说,他还没发现,回头一看,果然前几夜被逃脱的女鬼正趴在窗子上一脸痴情地望着他们——外面还有太阳勒!虽然不是日正当中,不过也才下午四、五点,这种时间出来吓人会不会有点过分?
任吉天闷不吭声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符咒贴在窗子上。
珍珠不高兴地挪了挪位置,依然一脸甜美的笑。
可恶!第二张符咒再贴!
她又挪开。
气煞人也!
「我贴、贴!我再贴!可恶!妳躲妳躲!看妳躲哪去!我继续贴!」
不久之后,那面窗子上已经贴了满满的符咒,周遭的人全都愕然地望着他们的方向。
「呜呜呜,你不要这样!这样好丢脸喔……」任吉美快哭了,她摇摇头起身。「我不认识你,你别跟过来啊,天哪!太丢脸了啦!」
「妳——」任吉天气得哇哇大叫,只不过不是对着吉美,而是对着站在吉弟身后的女鬼。窗户贴满了符咒,她竟然就这么登堂入室跟在他们身边。「大胆妖孽!喂喂!我话还没讲完啦!吉美、吉弟!」
「哇!你走开啦!我不认识你!」吉美只差没把快餐店的纸袋套在头上,她急急忙忙地拉起吉弟的手便往外走。
「不要跑!」
任吉天什么都顾不得了,那女鬼竟然跟着吉美走了!这妖孽太可怕了!竟然想对他的家人下手!
「呃……先生,窗户上那些黄纸是你的吗?我们这里不可以贴东西喔。」服务生一脸尴尬地微笑走过来拦住他。「请你把那些黄纸撕下来带走吧,不然我们很难处理。」
「那不是什么黄纸,那是符咒!符咒啊!你这土包子!」任吉天急得跳脚吼道。「快走开!不要拦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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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英,站住!」
前方不住奔逃的鬼魂连头也不敢回,怎么可能听他的话站住?!
钟重微一蹙眉,手掌透着股红光往前击出。
「啊!」鬼魂惨叫一声摔了下来,那红光正中背心,鬼魂给定在地上爬不起身。
「大胆李云英,妳擅自打翻孟婆汤逃走,该当何罪!?」
女鬼呜呜地哭了起来。
「快跟本使回去吧。」钟重收回索魂钉,鬼魂翻个身面对他,满脸哀戚。
「求求你!让我再回去探望一下我的丈夫儿女,只要看一眼就好了!一眼!」
「妳已经是要上奈河桥的鬼了,只要喝下孟婆汤、过了奈河桥就能重新做人,为何还执迷不悟不肯了却前尘?」
「我真的很想念我老公跟孩子!真的很想念他们!我不要重新做人,我不想忘记他们!」
「妳死后不是也在望乡台看过他们了吗?他们现在过得很平静,妳又何必苦苦纠缠?」
「你不明白!」鬼魂哭得断肠,没有眼泪的鬼魂所发出的哀鸣之声入骨入肉。鬼哭是最为难听的,因为那声音里满满的都是绝望。
「本使无须明白,本使只知道妳擅自脱逃,不过念在妳并无恶行的份上,现在就跟本使回去喝孟婆汤,这件事情就当没发生过。」
「求求你!」鬼魂扑到他的脚下不断地磕着头。「我真的很想见见他们!只要再让我看一眼就好了!求求你!只要能再看一眼!」
钟重无言地望着这鬼魂,名为李云英的女魂生前过得并不好,他的丈夫长年卧病在床,所有家计都由她一个人承担,两个儿女虽然还算孝顺,但也不过是中等资质,从来没能让她过什么好日子。
那样的生活到底有什么好眷恋的?
她好不容易死了,又不用在地狱受苦,投胎转世之后可以过比现在好上许多的日子,她却不愿意,甘冒大险逃出奈河桥,只是为了再见他们一面——这些凡人的心思真的很难猜测。他从来都不懂,就算跟珍珠相处了五百年,也仍然想不透这到底是所为何来?
「我求你!求求你!只要能让我再见他们一面,来世云英给您作牛作马都心甘情愿!求求你!让我再看看他们!」
换了过去,他会直接给她铐上手镣脚铐,然后拖去奈河桥,管她如何哭叫哀号都不能动摇他执行任务,但这次他却犹豫了。
如果珍珠在场,她一定会陪着这女魂哭得唏哩哗啦,苦苦哀求他通融一次吧?
其实这些年来他岂止通融一次,他通融的数量多得连他自己想起来都觉得很荒唐。
「就只一眼。」他冷然说道。又是一次通融,只不过这次珍珠不在他身边。他真的不明白他们的想法,也真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变了,他千年不变的心,几时变得如此柔软易感?
女魂狂喜地不断磕头。「谢谢狩魂使大恩!就只一眼!就只一眼!」
转眼间,他们已经到了望乡台前,那巨大的镜子矗立在天地之间,清明澄净的镜于就他看来只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但妇人却哭倒在镜前。
她摸着镜子,仿佛他的至亲就在眼前;她伏在镜子上不断地对着镜中毫无所觉的人儿说着话,哀戚无比。
钟重静静地等着。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在镜子里看到什么,许多年前他曾经看过,次次都是一片空白,因为他心上从没惦记过什么。
过了良久,他认为时间到了,该带女魂回去交差了,回头一望镜子,却不由得傻住了!
镜子里出现珍珠的身影。
那是一间小孩子的房间,里面摆着一张小书桌、一张小床跟无数的书籍玩具;一个小男孩坐在书桌前做功课,书桌正前方是一面窗,珍珠就痴傻地站在窗外凝视着小男孩。
那小男孩就是转世的朱业?
珍珠那痴傻的眼神给了他答案:那就是朱业,是珍珠等了几百年,好不容易才等到的男人。
望着那景象,他的心竟然重重的撼动,有什么东西崩断了似的。
他动弹不得,只能楞楞地望着镜子里的一切。他早就没有心了,可是为什么他会觉得一阵阵难以忍受的疼痛?
为什么他会感到此时此刻的一切这般的难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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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人间真的好有趣!
珍珠跟着那美貌妇人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动。妇人将一些白米放进长相奇怪的锅子里,不知按了什么东西之后不久,那锅子便开始缓缓地冒着热气。薪火呢?珍珠绕着那锅子前前后后找寻着,明明就没见着火啊,怎么锅子会冒气?
那妇人把几块肉放在一块黑色的铁板上,生肉立刻滋滋作响。好奇怪啊,火呢火呢?
也许藏在大柜子里?珍珠钻进柜子左看右看,什么也没有,没有薪火。
妇人拿出一个透明杯子,把一些蔬果扔进去。
这又是作啥?
妇人哼着歌,又按了某个奇怪的开关——吱地一声,那些蔬果在杯子里乱转起来。
「哗!这是什么法术?!」珍珠感到新奇极了。没多久,那妇人便将已经打成汁的蔬果倒进杯子,而那杯子竟是当年他们视为奇珍异宝的水晶琉璃杯,然后呼噜呼噜喝下肚子。「唉啊,这样不会闹肚子吗?这全是生的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男孩笑躺在沙发上滚来滚去。
「什么事情那么好笑?」妇人狐疑地望着小儿子;她看看自己手上的杯子,没什么奇怪的。
「没事……是卡通……卡通好好笑……哈哈哈哈!」
「卡通?电视没开啊,任小少爷。」
「我刚刚关掉了,因为太好笑了!」小男孩在沙发上滚动,笑得掉出眼泪来。
「阴阳怪气的,你别学你大哥啊,他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常常动不动就一个人笑得倒在地上。」任太太摇摇头,一脸无奈。「家里有一个疯子就够了。」
小男孩没回答,只是趴在沙发上眼睛发亮地望着厨房。
他看得到自己吗?珍珠也狐疑地这么想,但又觉得不大可能。她来回人间多次了,只有道士术士能瞧得见她,小王爷年纪还这么小,也没什么修行,他不可能看得见自己才对。
为了万全起见,珍珠还是走到沙发前微微瞇起眼做出凶恶的脸瞪着小男孩。
小男孩突然开始哼起歌,然后说:「我现在要看电视了。」
好啊好啊,那个盒子有趣得紧!里面会有好多人跑来跑去,有时哭有时笑,还有许许多多她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她跟所有没见过电视的鬼一样跑进电视里去找过,不过里面确实什么都没有的,除了一大堆的线之外。
「现在要看什么呢?」
「看那三只会飞的小老鼠!看那三只会飞的小老鼠!」珍珠在一旁兴奋地建议,也不管小男孩到底听不听得见。
「看『飞天小女警』好了。」小男孩按下遥控器,然后那个黑盒子便转来转去,各种声音从盒子里面传出来。
「你不是不喜欢看飞天小女警吗?你之前老是说她们很无聊又很吵。」
「还好啦,其实也不会很吵。」小男孩耸耸肩回答。
任太太转头看了小儿子一眼。「真不知道你在搞什么鬼。」
盒子里出现三个眼睛大得不得了的小女孩,她们说着奇怪的语言,在天空上飞来飞去,她们手上有时候会发出奇怪的光线,而且她们力大无穷,一栋栋建筑物被她们打得七零八落。那种简单的剧情不用听得懂英文也知道大概是演什么。
演到小女孩的父亲被警察带走的时候,珍珠忍不住呜呜咽咽地跟着哭了起来。
「……那是假的啦,博士很快就会被救出来了。」
「好可怜……呜呜呜……」
「吼唷!那是假的!」
「任吉弟!」
小男孩连忙转身,一脸的无辜。
任太太瞇起眼睛探头看沙发。「你在跟谁讲话?」
「跟……它!」吉弟指着沙发上的小狗玩偶。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会跟布偶讲解卡通剧情?」
「从刚刚开始的,老师说我们下星期要演讲比赛,我在练习。」
「你又从什么时候开始愿意参加比赛了?你不是老说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很无聊?」
「是妳说我是小孩的。」吉弟翻翻白眼。「那我还是不要当小孩好了……」
「好好好,随便你。」任太太连忙摇摇手离开。「你练习吧,我不吵你了。」
吉弟挑挑眉,对母亲的背影做个胜利的鬼脸。
「你看得见我?」他眼前突然出现珍珠的脸。
吉弟转头想当成没看到,但珍珠又窜到他眼前,微微瞇起眼道:「你真的看得见我?」
这次吉弟终于耸耸肩回答。「是啊,我看得见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