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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化残像 第七章

  妈咪,今天我考了一百分耶!老师说我好棒……还有,妈咪给我带去的便当好好吃,隔壁的周伯彦好羡慕,还想跟我交换便当来吃耶!哼,我才不要给他吃呢,谁叫他每次都故意超线!

  妈咪、妈咪,妳听我说啦……妈咪,妳为什么在哭呢?妈咪?

  ……妈,妳看l看我啊……

  妈,爸爸不会回来了。他、他今天晚上……要加班……妈,妳别胡思乱想。

  我恨他!我恨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为什么不能对她再好一点?

  妈、妈……

  血……都是血……她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流出这么多血来……

  「新羽,我可以进去吗?早上没有告诉妳,其实我就住在转角那一间,我们以后就是邻居了。」

  「……一个人出来住,要自己多照顾自己。都这么大的人了,别要人家操心。」

  「……看到池姐的葬礼,我好象看到自己的下场:一个独居的老女人,孤孤单单地走完人生最后一程,身边连一个作伴的人都没有……」

  「死者是国内知名律师,曾因为广美案名噪一时,近日因为千山集团土地取得问题,与国有财产局兴讼……」

  「死者是国内知名律师,曾因为广美案名噪一时,近日因为……」

  「死者是国内知名律师……」

  「死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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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睛刷地张开,湿润的瞳孔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黑暗,惊慌迷惘的眼神,彷佛刚刚逃离恶魔的追逐。

  他放低了声音,问:「新羽,妳要水吗?」

  她楞楞地望着他,还没有回过神,轻轻回了声:「……好。」

  站起身,他走到门口向管理员要了一杯水。还没有转身,他听见背后传来一声细微的喊叫,充满了困惑和痛苦的哭泣声音,像是负伤的小动物在猎人的陷阱中发出的凄厉哀鸣。

  谢雪君,死了,他们在顶楼发现她留下的鞋子。十八层的楼高,她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的机会。

  放下管理员递给他的纸杯,他将哀泣的女孩拥进怀里,低声安慰:「别哭、别哭。」

  怀里的身躯不停地颤抖,喘息夹杂着泪水,哽咽无法成声。她抓紧了他的衣襟,抬高头,发红的眼睛直视他,还不肯放弃最后的希望。「……君姐、雪君姐……」

  他看着她,不忍看到希望的火苗在她眼中消逝。「新羽,她过世了。」

  血色从那张苍白的脸上完全退去,变成一种可怕的青白,热泪滚滚而下,瞠大的瞳孔犹如不见底的恶夜;她张大了嘴,发出的却只剩下破碎支离的干呕声。他将她拥得更紧,强烈地察觉到她正以飞快的速度丧失体温。

  「新羽,深呼吸。」他用平稳的声音指示,迅速将她像冰块一样的手握入自己的掌中摩挲。「别想别的,听我的话,深呼吸。」

  她努力挣扎着控制太过浅短的呼吸,眼泪像是再也无法停留的春日残雪,不断从眼眶中滚落。

  她的体温还是太低。他立刻作下决定,改变姿势,将她整个人抱到自己的腿上蜷成一圈,拿起刚刚覆盖在她身上的毛毯,用自己的身体和管理员提供的单薄毛毯,隔绝所有外面的冷空气。「嘘,别哭、别哭。对了,新羽,妳知道我到香港去做什么吗?」

  她当然没有回答,他迅速地继续说下去:「客户的小孩不小心把他父亲珍藏很久的翡翠镯子弄断了--那只玉镯是当年他父亲从大陆到香港发展的时候,他奶奶从嫁妆里拿出最值钱的一件家传宝贝,要给他父亲救急用的--因为他父亲病了,在医院想看看那只手镯。那个客户很着急,要我到香港去帮他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到另一个很像的,他好偷天换日。结果我人到香港,他却已经另外托了人,做了一模一样的仿制品,送到医院给他爸爸。本来有点火气--我千里迢迢飞到香港,他却另外找了人--可是听完他的下场,我反而觉得好笑。」

  「他爸爸摸着玉镯,只是笑笑,问他这支镯子花了他多少钱……他觉得很奇怪:他找了上好的工匠、请人选了上好的翡翠,仿作出来的成品,连他自己看了都觉得维妙维肖,为什么他爸爸看得出来?」他低声问:「新羽,妳知道吗?」

  还是没有动静。他耐下性子,轻轻摇晃怀里的人儿,坚持要等她回答。「新羽?」

  许久,他终于感觉到她缓缓地摇了一下头。

  他偷偷松口气。「因为,帮他选翡翠的人,看他紧张的样子,以为这支镯子很值钱,就帮他挑了最好的翡翠。可是,原本的那支玉镯根本不是真的,而且在内侧的地方还有一条裂痕。」

  她静默许久,一边打着嗝,一边虚弱地低声提问:「……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那是染过色的翡翠,不值钱。」他顿一下。「客户的爸爸早就知道了,但是那是母亲给他的宝物,所以才一直珍惜地收着,跟东西本身的价值其实没有关系。」

  「帮他……帮他选翡翠的人,难道……看不出东西不是真的吗?」

  「我不确定。我那个客户气死了,绝口不提那个鉴定师的名字,只说再也不找那个人帮他作鉴定,所以我也不确定他到底找的是谁。不过,如果面对的是我客户那种亿万富豪,时间那么紧迫,谈论的又是他的『传家之宝』压力有可能影响判断力。又或者,他确实知道东西是假的--我比较倾向相信他知道--但是他不可能挑选假的东西给他的客户,只好以真代假,谁知道弄巧成拙。」他叹气。「不管怎么样,就算是我,遇到这种情况,也只能认栽。别说翡翠的真假,那道藏在内侧的小裂痕,除了客户的父亲本人之外,不可能有其它人知道。光是这一点,打从一开始,我客户就不可能成功瞒天过海……世界上没有完美的谎言。有些事情,不是当事人,不可能真正了解全貌。」

  「那个鉴定师……好倒霉。」她喃喃地说:「这种事,谁知道呢?」

  感觉到怀里的身躯颤抖慢慢平复下来,他低头对着她微笑,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分散了她的心思。「是啊,好倒霉,幸好我那个客户性子比较急,先找了别人,否则倒霉的,说不定就是我。要是这样,以后业界里,大概就再也没有人想买Derek  Hu这块招牌的帐了。」

  她抬高头,巍颤颤地想要回他一个笑容,弯起的嘴角却无法成形。他看见透明的泪珠在血红的眼眶边缘凝集。「……孟杰、孟杰……雪君姐她……她……」

  他将她拥得更紧,紧得像是要揉进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新羽,妳别再想了。」

  她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凄厉的哭泣声音连外面的管理员都忍不住从门口探进头来,然后摇首无声叹息。这一次,他不再阻止她。再怎么样,都比刚刚那种压抑到近乎休克的颤抖好,而且,她需要宣泄的出口。

  「为什么?为什么?!」她一面哭着,一面握紧了拳,拼了命地槌打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没有答案。

  谢雪君的死,对他而言,也是一个震撼。他和谢律师不熟,偶尔会交谈上几句,只算是比点头之交深一点的交情。但是一个自己认识的人,突然之间,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那种空虚的荒谬……他无法相信。即使亲眼看到了大楼外面的那一摊腥红,他还是无法相信。

  死亡,是最暴力的一种离别。

  不知道过了多久,搥打他的力道慢慢软了下去,她的手无力的攀住他肩膀,大哭转成间歇的抽噎,她缩在他的怀里,无法停止哭泣。「……为什么?为什么……雪君姐……」

  他拥着她,喃喃低声安慰,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接下来的十分钟,她继续窝在他的怀里,挣扎着呼吸、试图压抑哭泣,却不太成功。他的黑色T恤被泪水浸湿了一片,冰冷的潮意渗进他的心底。

  再强的风暴,也有停止的时候。终于,她哭累了,偎着他的胸膛,哽咽着,努力收拾情绪。

  痛苦还没有消失,但是至少现在暂时退却了。

  他拿起刚刚放到一边的水杯,轻声劝哄:「来,喝点水。」

  她接过水杯,一边发抖,一边啜饮。

  他听着外面的雨声,清楚戚知到手臂下的颤动。淅沥的雨声,彷佛一重厚重的茧,把整个世界隔绝在外面。

  ……谢律师,真的死了吗?是刚刚发生的事吗?那彷佛是在另外一个时空发生的,不可能是真的。他凝视着刷成粉白色的墙壁,麻木地探索自己的内心,找不到半点踏实的感觉。

  他无意识地收紧双臂。生命,太过脆弱。

  「……你怎么在这里?」

  他回过神,发现那个嘶哑的声音来自怀里的女孩。「我到『晓梦轩』,邓哥说妳还没有到。今天跟玻璃行的人约好了,妳早该出现才对。所以,我让他在店里看着,我来看看妳。」他顿一下。「幸好我来了。」

  「……警卫让你进来?」

  「警卫?」他皱眉头。「我没看到警卫。大门开着,我就自己进来了。」

  「他们常常这样,我一定要去跟管理委员会投诉。」应该是气愤的发言,配上冰凉虚软的语调,听起来却只有一种怪异的平淡。「好过分。」

  「好,我陪妳去。」

  她摇头。「你去做什么?你又不住这里。」

  他轻抚她的黑发,手指顺势滑下脸颊边缘。她似乎总是戴着一条银炼,但是他从来不知道链子尽头挂着的是什么。

  「……新羽。」

  「嗯?」

  他知道这样问有点卑鄙,但是他没有办法要自己放弃这个机会。「我刚刚……好象听见妳叫了一声『妈』,在妳昏迷的时候。」

  听到他的问题,她的身体变得僵硬,沉默下来。

  「没关系。」他轻喟。「我只是问问,妳别理我。」

  许久,她才低声开口:「我妈妈……是自杀的。」

  他不作声,耐心等她说下去。

  「我爸爸有外遇,所以她自杀。」她安静地叙述着,嘶哑的声音里听不到任何多余的情绪。「吃了一百多颗安眠药,送医不治……那年,我高三。」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隐约觉得有些不妥。她的说法……太平静了。

  她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相反的,他认识的简新羽,情绪反应向来直接强烈。刚刚过去不久的那场大哭,就是一个例证。但是她在叙述自己母亲死亡时,却是出乎他意料的……轻描淡写。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状况。「我很遗憾。」

  「……你知道吗?」她凝视着远处的墙壁,转变了话题:「那是我第二次见到金玥姑姑。」

  「第二次?」

  「我只见过金玥姑姑两次,都是在葬礼上。」她像个破布娃娃一样,在他怀里动也不动,青白的脸色不见回温,目光呆滞。「第一次,是在爷爷的葬礼。然后,就是那次。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气氛很奇怪的葬礼,所有的人都知道妈妈是因为爸爸的缘故自杀的,可是都只敢在背后窃窃私语,只有金玥姑姑,一走进来,就当着全场所有人的面,甩了爸爸一个耳光。」

  他想象那个场景,忍不住瑟缩一下。「池姐一向不喜欢废话。」

  她抬头仰望他,试图挤出一个不成形的笑容。「全部的人都吓傻了,只有我笑得好开心……在自杀妻子的葬礼上,一个陌生的女人走进来,突然打了男主人一巴掌,女儿却笑得跟什么一样……那些人一定觉得我们全家都疯了。」

  他困惑地看着她。「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池姐为什么打妳父亲?」还有,妳为什么会因为这样笑得很开心?

  「……我不知道。」

  她不想说。他叹气。「然后呢?」

  「然后?」她呆板地重复一次他的话,然后摇头。「没有然后了。姑姑送了我一条项链,就走了。再来,就是现在。」

  他的手指滑过她的后颈,指尖抚触银炼。「项链?就是妳戴的这条?」

  她没有答腔,只是低声继续说:「……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是扫把星。」

  他皱眉头。「妳在说什么?」

  「好多、好多死亡。我到哪里,好象都逃不开死亡。」她的声音听起来空荡荡的。「妈妈死了,那个遇到车祸的人死了,姑姑死了,现在,连雪君姐都……」

  「好了,」他制止她。…坦些都跟妳没有关系。新羽,妳别胡思乱想。」

  「可是,」他看见新生的泪珠无声滑下她的脸颊。「雪君姐……」

  「新羽,」他抱紧她。「妳不要再说了。」

  一声呜咽,她反手拥住他,脸埋进他的肩窝,寻求更多的温暖。

  他无意识地将手臂收紧,将柔软的身躯完全纳入怀中,带着轻微的麻木感,手指继续在她脖子上的银炼上流连。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办法要自己放开这条链子,像是挣扎在灾难边缘的潘朵拉,被未知的恐怖深深地引诱。

  他模糊地想起: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经历过类似的着魔。

  这是池姐送给她的项链。八年前。

  「羽化」不在我的手里。

  「羽化」……还来不及思考,喀地一下,他的手指扳开了炼扣,银色的炼条迅速滑下领口。她惊喘一声。

  他这才回过神,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低咒一声。「对不起。」

  女孩摇摇头,抽着发红的鼻子,笨拙地伸手,将炼坠从领口处掏出来。他只来得及瞥见坠饰的一角。

  褐色,那是褐色的琥珀。不是「羽化」。

  莫名地松了口气,他勾起微笑。「对不起,我不小心就把链子解开了。职业病,妳知道。」

  她抬头,泪花里溅出一丝细微的火光,嘶哑的声音带着怀疑:「什么职业病?色狼吗?」

  他摇头笑,低头轻吻她乌黑柔软的发。「我保证,我当色狼的经验绝对还不至于造成这样的职业病。」

  她瞪他一眼,低声嘟囔:「谁知道。」

  他微微笑,侧首想贴近她的唇,却再次被巧妙地躲开。他故作沮丧地叹气,眸光一闪,眼角却瞥见一抹异样。

  白皙的手握住褐色的琥珀,在明亮的日光灯照耀下,应该是褐色的琥珀边缘突然闪过绿色的光芒。

  他瞪着那块尚未揭露全貌的神秘宝石。「新羽,妳说妳没见过『羽化』。」

  她困惑地望着他。「没有啊。」

  他伸手,慢慢打开她握着琥珀的掌心,太过熟悉的形象在他的眼前重现。

  结束沉睡的虫蛹躺在深褐色的琥珀里,被层叠的落叶包围,等待不可能的展翅。

  「但是妳手上拿的,就是『羽化』。」

  她顿一下,摇头。「不会的,姑姑说这只是便宜货,不可能。」

  情绪从男人的声音里抽离,他的眼睛只看到那块传奇的波罗的海绿珀。「它是『羽化』。我不可能弄错。」

  许久。「……是这样吗?」

  像空气一样冰凉的声音。

  他将目光硬生生抽离宝石,抬起头,发现那双锐利的眼睛正紧紧盯着自己,彷佛从来没有真正看清过他,凝眸深处似乎藏着一些更深沉的什么,他无法辨识。「新羽?」

  她合上手掌,起身离开他的怀抱,抹干残余的眼泪,平静的模样彷佛刚刚的激动从来不曾存在过。「刚刚,谢谢你。我没事了。」

  他看着她,清楚地听见窗外的雨,下得更大。

  曾经开启的门扉,再次关闭。

  他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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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羽没有骗他,他告诉自己。她没有见过「羽化」的照片,当然不知道自己一直带在身边的,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羽化」。

  何况,就连他也不知道,这块波罗的海「绿」珀,在一般灯光下,竟然是这么纯粹的褐色,那是档案照片无法告诉他的现象;而如果没有那一抹反光,他甚至也叫能不会发现:那块褐色的宝石,就是「羽化」。

  如果他这个专业人士都是如此,新羽这个对宝石一窍不通的外行人,当然更不叫能知道……吗?

  琥珀的颜色尽管不对,但那只藏在琥珀中,半破茧的虫蛹,也该足以让她起疑心才是,然而,她从来没有向他提起过她的项链……连问,也不曾问过一声。

  或许,真正的答案,是她从来不曾信任过他。

  他不知道胸口这股怒火是针对谁。是那个冷着一张小脸,这几天一直对他不理不睬,彷佛是他欺骗了她似的小女孩?又或者是那个在最错误的时刻,做出最糟糕的反应,把这一切搞得一团乱的自己?

  他停下脚步,正要推开门的动作停住,压下怒气之外的感受。

  该死,他不喜欢觉得紧张。

  深呼吸,平稳心跳,他踏进换上崭新橱窗的「晓梦轩」。

  「欢迎光临。」整间店只剩下她一个人,邓文忠应该是出去用午餐了,还没有回来,她站在柜台后面,看到是他,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他走到柜台前面,将东西放下。「吃点东西。」

  她看也不看桌上的餐盒,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锐利的眼里没有一点感情。「我吃过……」

  「妳没吃过。」他打断她的话。「妳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

  「我没胃口。」

  「不管妳要生我的气或怎样,」他叹气。「总得要吃点东西,才有力气。」

  「我没有生你的气。」

  他专注地凝视她,不说话。

  她勉强别开视线。「总之,我没胃口。」

  他沉声问:「新羽,妳打算自杀吗?」

  目光倏地抬起,怒火从锐利的眼中冒出。「胡孟杰!」

  他不为所动,知道自己找对了罩门,勉强勾起微笑,温声劝道:「吃吧。邓哥会担心的。」

  她恨恨地瞪视他许久,咬紧了牙,低下头,拿起他买来的便当,不再多说。

  看着苍白的小脸上哀伤的痕迹,他知道这几天对她来说,并不好过。「晓梦轩」被砸、谢雪君自杀、加上「羽化」的事,一件接一件发生,连他都觉得事情的变化快到几乎无法适应,何况是处于风暴中心的她。

  等到她的用餐动作告一个段落,他才又开口:「谢律师的丧事……」

  她顿住,勉强将最后一口饭吞下,低着头,假装忙碌地将残余的便当收起来。「她家里有人回来处理了,事务所那边好象也有派人过来帮忙。」

  他定定地望着她。「妳还好吗?」

  她不说话,低着头,苍白的小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她不好,她当然不好。他想狠狠踢自己一脚。谢律师死后,似乎一切都乱了调,他没有做对一件事,连一句问候都说不好。

  他叹口气,正要开口弥补,水晶风铃声叮叮当当响起。

  「欢迎光……你来做什么?」

  平板的语调透着不悦。他转回头,看向新进门的客人。

  年轻的男人……男孩子,跟自己的身高差不多,手上抱着一束鲜红的玫瑰。他不带感情地想,以一般标准来说,长得算是不错,剑眉星目,时髦的发型,有几分偶像明星的味道,体格也不错,应该挺有女孩子缘的。

  至于他的身分,光从女主角的反应,就可以猜到个七、八分。

  来者的名字,叫做张敬德。

  看起来跟女孩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叹气,开口:「小羽,妳一定要这样吗?」

  「你来做什么?」她重复一次,加重了语气。

  「来做什么?」男孩抿紧嘴,精亮的眼眸钉在她的脸上。「来劝妳回台中去。」

  她皱起眉头。「我为什么要回去?」

  「妳别顽固了。」张敬德叹气。「出了这种事,妳还留在台北做什么?妳躲在台北,那些黑道也不会放过妳,不如回去吧,我舅舅认识几个道上的兄弟,我们摆一桌酒,给人家陪个罪,就没事了。」

  听到男孩的话,他皱起眉头,侧目等待女主角的反应。

  她的脸色先是白一下,然后冷笑。「我们?张敬德,我跟你已经分手了。」

  「妳还在提这件事?」张敬德摇头。「妳脾气也该闹够了吧?小羽,他们这次砸妳的橱窗,下次说不定就去砸妳家了。这不是好玩的,妳别固执了!」

  「我从来不觉得这件事好玩过。」她用还没有恢复的沙哑嗓音静静地说:「而且,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心了?我在台中的时候,就不见你这么好心来帮我『摆平』那些兄弟?」

  「那时候我还在气头上,」张敬德无奈地解释:「也不知道事情这么严重。要是我知道的话……」

  「要是你知道我继承了这么多钱的话,说什么也会冲出来当我的白马王子,对吗?」

  男孩的脸色发白,接着胀红。「小羽,妳太过分了!」

  「过分?为了逼我回台中去,找人来砸我的店才叫做过分。」她抬起眼,苍白的脸烧成殷红。「你说是吗?张敬德!」

  他沉下脸。「妈的!妳以为是我干的?」

  「我不管是谁干的,张敬德,我郑重告诉你,我们两个已经完了,就算我回台中去,也不会跟你在一起。你回去找美贞吧,我不可能跟你在一起。」

  「小羽,我喜欢的人是妳啊!」

  「那你当初跟美贞上床的时候,就应该告诉自己这句话。」她冷冷地说:「请你出去。」

  「小羽……」

  「出去!」

  张敬德瞪着她,没有说话。店里的气温降到冰点。

  突然,男孩的目光一扫,落到他的身上。他不动声色,笔直地报以回视。

  张敬德皱眉。「小羽,『他』是谁?」

  简新羽跟着将目光扫到他的身上,突然皱皱眉头,似乎这才想到他也在场。

  他微微笑。

  她抿紧了嘴,回头对张敬德说:「这不关你的事。」

  张敬德的目光瞇得更紧,似乎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暗流。「……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

  她瞪张敬德。「你在说什么?」

  张敬德别开目光,故作轻松地耸肩。「算了,我走就是了。妳不用紧张,我这就回台中,不会再来打扰妳了。对了,这个给妳。」他将手上的玫瑰花束递出。

  「我不要。」她直接拒绝。「都分手了,我要你的花做什么?」

  张敬德的脸跟着沉下来,也不说话,将花束用力放到柜台上,转身就走。

  他沉思地看看那束艳红的玫瑰花束,又瞥向已经走到门口的年轻男孩,习惯性地抚摸下颏,不太相信他真的这么轻易决定放弃。

  「张敬德,把你的东西拿走!」

  打开门,张敬德突然顿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冷声说:「妳不要的话,就把它丢掉,那是送妳的。还有,新羽,别忘了告诉『他』,妳的左手为什么会有那道伤疤。」

  一声清楚的抽气。他猛地转头,正巧看到店主人迅速地将右手从左腕虎口处抽开,脸上的血色完全消失。

  「张敬德!」

  怒吼声响起,罪魁祸首却早已经离开,留下门板上叮当作响的风铃摇晃,最后慢慢凝成一室的沉静。

  他将目光移向她总是被长袖衣物掩盖住的左手手腕。伤疤?在手腕上?

  有那样的母亲,她应该是最不可能为了感情自杀的人,但是刚刚张敬德的暗示,却显然不是如此。

  他感觉到胃往下沉。

  「不准问。我不想谈。」

  他专注地看着她。「问什么?妳不想谈什么?」

  她咬着嘴唇,脸色变得更加惨白,几乎要变成透明。「任何现在在你脑子里打转的问题。」

  又一个秘密。她到底藏了多少秘密没有告诉他?他的牙根抽紧。

  两个人僵持着,谁也没有出声,沉重的空气教人窒息。

  许久,他沉声开口:「……妳知道的,我喜欢妳,真的很喜欢妳。我一直想,这种感情到底是不是他们说的爱情。」他顿一下,看见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这一、两天,我想我找到答案了。」

  单薄的肩膀几不可辨地颤抖一下,她依旧不肯出声。

  他看着她。「可是,我不会告诉妳我的答案是什么。妳不会相信的。」

  「……你是为了『羽化』而来的。」

  他扯高嘴角,嘴里尝到一丝苦涩。「妳真这么想?」

  她别开头,不说话。他看见一抹顽固的泪花在她的眼角闪现。他的心变冷,情绪在胸口冻结。

  「妳自己决定吧。好好想想,什么叫做『信任』。」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踏出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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