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斯,克利斯!”
安妮到处呼唤着她的长耳狂犬,晚餐时间已经过了一刻钟,克利斯还没有回来,这是颇不寻常的情形。
“它是到哪儿去了?真是的!”
安妮撩起裙摆,沿着屋子前面笔直的泥巴路,边走喊着爱犬的名字。
小路的尽头出现一辆满载着干草的马车,驾车的人是老农史瓦利,瘦长的个子,灰色的胡子,背有点伛偻。
“晚安,史瓦利先生。”安妮向他招招手,笑着问:“请问你一路上有没有看见克利斯?”
“原来是安妮呀!”史瓦利多皱的老脸立刻堆起—了笑容,“没有哇!这——路上别说是克利斯了,我连只苍蝇都没瞧见。”
“这可真是糟糕,我得去把它找回来。”说着,安妮向他挥了挥手“谢谢你了,史瓦利先生。”
“不客气。”
目送她轻盈曼妙的身躯消失在马车后,史瓦利快活地叹了一口气。多么可爱的少女呀!
安妮拥有小鹿般活泼温柔的棕色眼眸,肌肤像极了早晨被挤出的第一桶牛奶般的雪白,琥珀色的长发像宝石一样在阳光底下闪着光辉,那一张甜蜜的小嘴媲美熟透饱满的红樱桃呀!每当她在教堂里用她好似夜莺清脆巧啭的嗓音唱着赞美诗歌,任谁听到了,都会不由自主地相信天堂的存在。
她就像春日的和风,轻轻柔柔地吹拂着每一个见过她的人,再冷酷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地打开心房,让这— 股春风轻巧地掸走积聚的灰尘与蜘蛛网。凡是熟悉这位少女的人,莫不同意四月应该以她来命名。
“克利斯,你在哪儿?快回来呀!”安妮继续喊着。
她就这么找了半个钟头,太阳几乎隐没于山的背后,还是没见到爱犬的踪影。
克利斯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
正当她折返家门,却发现她找了老半天的爱犬克利斯就站在后院的花圃前面。
“克利斯,原来你已经回来了,我找了你好久,你溜去哪里玩啦?”她轻声斥责,接着发现一件不对劲的事。
克利斯背脊耸起,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警戒姿态,张大眼睛瞪着前面的玫瑰花丛,龇牙咧嘴。好像前方有不明的敌人。
“克利斯,这是怎么回事?”安妮不解地问。就连碰上狐狸跟蛇,克利斯也从来没这么紧张过。
克利斯转头看了女主人一眼,立刻又把头掉回去,吠了两声。
安妮的心也跟着不安起来,显然花丛里面有什么危险可怕的东西。
她立刻转身走到庭院的另一头,从放着工具的小仓库里取来一个耙子,然后走回原处,小心翼翼地去拨弄花丛。
等她把繁茂的枝叶拨开后,不禁哑然失笑。
“克利斯,你是怎么了?不过是一只受伤的蝙蝠罢了,你太大惊小怪了吧。”
克利斯却依然维持原来的姿势,而且目光更加戒慎。
安妮放下耙子,弯着身子朝花丛慢慢前进。忽然,她被一个力量往后拉,顿时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
原来是克利斯咬住她的裙摆,死命地往后退,阻止她接近玫瑰花丛。
“克利斯,你干什么呀?”
克利斯放开她的衣角,挡在她前面,对着花丛拚命狂吠,一副舍命护主的模样。
此时,安妮终于看出来,克利斯是在虚张声势,因为它很害怕。
“克利斯,不要怕。”她抱着克利斯安抚着。“它是无害的,别担心,我会证明给你看。”说完,她小心翼翼地弯着身子爬过去,来到那只蝙蝠的附近。
一般人对蝙蝠的印象都很嫌恶,因为在许多民间传说与迷信当中,蝙蝠都被认为是不祥与邪恶的化身。
安妮倒是没有这种忌讳,身为博物学者的父亲曾经告诉她,万事万物皆为大自然的一部分,就连被上帝逐出伊甸园的蛇,在自然界也扮演重要的角色,若是将蛇赶尽杀绝,只怕世界会成为田鼠等小哺乳类动物的天下。
因此,她虽然不喜欢蝙蝠的模样,不过她并不害怕。
这只蝙蝠静静地躺在花丛底下,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它的身躯出乎意料地比一般常见的蝙蝠大上许多。
“死了吗?”安妮小心翼翼地用右手食指推它一下,它没有半点反应。
很多动物遇上不名敌人都会装死,但这只蝙蝠伤得很重,全身都是血,左翼也折损了,或许它真的已经死了。
她再顶了顶它的胸腹,确定它还有心跳跟呼吸,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好可怜的小东西!我看能不能把你救活。”
安妮轻轻地捡起那只受伤的蝙蝠,放在自己的围裙 上,然后两只手拉起衣角将它兜着走回屋子里。克利斯则一路跟在她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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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特纳坐在厨房里的饭桌前,他是班斯克村唯一一所学校——哈瑟利小学的校长兼唯一教师。是一个身材矮胖,面色红润,头发稀疏灰白,面慈心善的老好人。
他也是一个手不释卷的老学究,为了等女儿安妮回来开饭,他膝上摊着一本大部头的书,脸上戴着单片眼镜,正在埋首苦读。而当他一旦专注在阅读上,四周的动静他全都充耳不闻。
安妮悄悄来到父亲身后,她知道若要唤起沉迷于书本中的父亲,必须要用激烈的手段才行。
“爸!”她靠近父亲的耳朵旁,陡地大喊一声。
乔治吓得差一点惊跳起来,单片眼镜掉落在膝上,他慌忙转过头。
“啊!安妮,你回来啦!”乔治对这唯一的掌上明珠宠爱有加,从不曾对她生气;当然,这也是由于他的个性温和。
“爸,我捡到一只受伤的蝙蝠,你可不可以帮我救它?”说着,她把围裙兜高一点让父亲瞧个仔细。
乔治拾起膝上的单片眼镜重新戴上,然后仔细打量女儿兜在围裙里的动物。安妮从小就是心地善良的孩子,出门若是撞见受伤的小动物,常常抱回来央求他帮忙救治,例如被猎人打伤的野兔跟狐狸。对于这种要求,他已经习以为常。
可是看到捡回来的是一只蝙蝠,这却是头一遭。
“嗯,它伤得很重。”乔治把书本放在桌上,“那得赶快动手,晚饭可以等一会见再吃。跟我到书房去吧。”
安妮点点头,跟着父亲离开厨房,来到书房。
书房是特纳家最大的房间,四周墙壁都是高到天花板的书橱,地上也堆满了书籍纸张,中央的书桌上更是一团乱。
乔治把书桌上的书籍文具胡乱收拾一下,让桌面空出一块地方可以放置受伤的蝙蝠。
他很小心地把蝙蝠放上桌子,摊开它的双翼,仔细端详着,“这只蝙蝠很奇特。”
安妮把医药用品拿来,闻言不解地问:“为什么?”
“一般说起来,蝙蝠分为大翼手亚目与翼手亚目。”乔治边说边细心地检视他的伤患,“前者体型较大,靠果实和花为生,特征是体型大,眼睛也大,视力很好。后者体型较小,属于肉食性,专吃昆虫或小动物,偶尔也会吸食牛羊等大型动物的血。肉食蝙蝠的体型袖珍,眼睛小,耳朵的构造上比较复杂,所以它具有一流的听力。
可是,你看!“
这只蝙蝠的双翼已经完全展开,乔治用手比了一下。
“等一下可以拿尺来量它的冀展,我估计至少有三十英寸。我以为只有在热带地区才见得到这么大尺寸的蝙蝠,而它的嘴吻上居然有鼻叶,这是翼手亚目最重要的特征。”乔治指点给她看。
这只蝙蝠虽然紧闭双目,但可以看出它的眼睛很大,耳朵也发育良好。它的嘴吻前的确有父亲所说的一种肉质结构“鼻叶”,也就是说这只蝙蝠兼有双方的特征与优点。
安妮用干净的纱布沾了酒精,细心地替蝙蝠擦拭身上凝结的血迹。“痛吗?你要暂时忍一下喔!”
本来那只蝙蝠紧闭眼睑一动也不动,当安妮在为它擦拭身体时,它却忽然睁开眼睛,无惧身旁的烛光,直盯着救命恩人瞧,目光炯然。
它的眼眸让安妮愕然,心里起了股怪异的感觉,好似被一个高傲冷肃的年轻男子以全副注意力仔细端详着。
乔治打量这一只被擦干净的蝙蝠,不禁脱口赞叹道:“以蝙蝠来说,它长得真是俊俏,可以称之为蝙蝠中的王者。”
“爸,我们赶紧把它料理妥当吧,饭菜都要凉了。”
父女两人齐心协力把蝙蝠身上的伤口消毒上药,又用细木棍当支架固定它的左翼,等到急救完成,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这只蝙蝠异常镇静,在整个过程中它都没有因为疼痛而抗拒挣扎,它一直都处于清醒状态,大眼始终凝视着她。安妮简直以为它像圣人一般,具有坚忍卓绝的高贵品格。
“爸,它受伤那么重,需要补充体力,我们应该喂它吃什么呢?”
乔治想了想,说道:“试试把水果榨汁吧。”
安妮把它捧起来,跟着父亲离开书房。
乔治走回厨房吃晚餐;安妮则在起居室找出一只原本用来装水果的藤篮,在蓝底铺上缝纫时剩下的碎布,然后把蝙蝠放进这张临时的床。
“你肚子一定饿了吧?忍耐一下,我立刻帮你准备晚餐。”
那只蝙蝠依旧目不转睛地瞧着她,那模样让安妮不禁轻笑了起来,然后提着藤篮走到厨房。
克利斯挨在乔治的脚边,正在吃它的晚餐。安妮一推开厨房的门,克利斯马上摆出戒备的神态,双目紧盯着她手中的藤篮。
安妮见状,笑着说:“克利斯,不要这么紧张,它只是一个无害的伤患,我要替它准备食物,你要安静一点 喔!”
她把藤篮放在餐桌上,接着将桃子、苹果和番茄从橱柜中拿出来,然后走回餐桌边坐下,开始削皮。
克利斯站在她椅子旁边,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那只藤蓝。
安妮将苹果削皮后切丁,送到蝙蝠的面前,但它只是闻—了一闻便转开头,显然没有半点兴趣。
“你不喜欢苹果呀?好吧,那我试试桃子。”说完,安妮又取过桃子来削皮。
克利斯忽然吠了一声,安妮吓了——跳,不慎让刀子划破手指,鲜血立刻流了出来。
“怎么回事?”乔治抬起头关心地问。
“没事,我被克利斯吓到,所以割破手。”她把手指放人嘴里吸吮。
安妮定了定神,这才发现那只蝙蝠居然爬起来,抬头往外看。它的视线—直停驻在她的脸上,但当她把手指从嘴里拿出来,它的眼光却追随着她受伤的手指。
她心念一转,把刚才切好的苹果丁拿来,用力从手指的伤口中挤出血来,滴在苹果丁上,然后送到它面前。
这一次,蝙蝠接受了那块沾血的苹果丁,它先把血吸干净,然后开始啃了起来。
“爸,这只蝙蝠是肉食性的。”安妮叫了起来。
闻言,乔治皱了皱眉头,“这可就麻烦了,你不能老是用血来喂它。”
“我可以拜托屠宰场的麦士威先生,他一定肯帮忙我的。”
就在此时,厨房的后门被推开了,一个身材健壮魁梧、肤色黝黑、长得挺英俊的家伙闯了进来。他穿着一身灰色法兰绒的衣服,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看来我正好赶上晚餐。嗨,亲爱的安妮。”
他来到安妮的身边,径自拉了一把椅子挨着她坐下,举止粗率地拿起一个苹果就啃了起来。
“莫顿先生!”安妮惊呼一声。
这个无礼的家伙是村长——也是村里首富——的独生子西里尔。莫顿。是个恶名昭彰的地痞流氓,整日游手好闲,到处惹是生非。
他常常堂而皇之地擅闯进来,理由就是他看上了乔治如花似玉的女儿,这也就是为什么特纳家必须养狗的原因之一。而莫顿家是哈瑟利小学唯一的赞助者,对于学校人事有绝对的主控权。换句话说,乔治为了保住饭碗是不能开罪他的。
“怎么菜这么少呢?咦,这家伙是谁呀?”西里尔指着藤篮里的蝙蝠,一脸厌恶的表情。
“它是我在院子里捡到的伤患,爸爸帮它疗伤。”
“天啊!你连这么恶心肮脏的东西也捡回来,干嘛不让它自生自灭呢?”西里尔语气夸张地喊道,“刚才我还以为你们家穷得连蝙蝠都可以当菜吃。”
安妮注意到那只蝙蝠瞪着西里尔,目光充满了嫌恶与不屑。
“莫顿先生,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回自己家去吃晚餐呢?”乔治暗地咬咬牙,按捺住胸臆间的怒气。“这里仅有一些粗茶淡饭,完全比不上莫顿家的山珍海味。”
“这我当然知道。”西里尔嘻嘻一笑,“所以我早说,何不让安妮做我的老婆?这样两位都可以搬进莫顿家享福呀!”
他顺手在安妮的脸蛋上摸了一把,态度轻佻到了极点,就连好脾气的乔治都快忍耐不下去。
安妮一见父亲涨红了脸,立刻使了一个眼色制止父亲。
“莫顿先生,我只有十六岁,对于当主妇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学习,所以这件事以后再谈好吗?”她用最温婉的音调对眼前的恶棍恳求着。
闻言,西里尔邪邪一笑,“我的小蜜糖,当西里尔。莫顿的妻子用不着学习,只需要懂得怎么讨丈夫欢心即可。况且我看你已经具备了取悦男人的最佳条件。”
他那双充满色欲的目光放肄地打量着安妮的身躯,最后停留在她浑圆丰满的胸前,毫不掩饰他的企图。
那只蝙蝠的眼神蓦然阴沉了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克利斯也敏感地嗅出这个令人憎厌的家伙心里在打什么肮脏主意,它悄悄来到他身后,张口对着他的屁股狠狠地咬下去。
“哎哟!该死的家伙!”西里尔痛得跳起来,勃然大怒地吼道:“我一定要亲手宰了你!”
克利斯并没有逃走,而是很勇敢地与他对峙,摆出准备拚命的架式。
“莫顿先生,非常抱歉,这都是我的错。”安妮飞快来到克利斯的身边,蹲下来抱住爱犬,她知道西里尔的残忍无情,他绝对是说到做到的。“都是我没把它管教好,请不要责怪克利斯。它可能贪玩了一点,它没有恶意的。”
“对呀!莫顿先生,还是赶快去找医生消毒包扎伤口比较要紧,狗也可能会传染疾病的。”乔治恨不得这个恶棍赶快消失。
这一句话提醒了西里尔,他伸手捂着被克利斯咬伤的部位,显然这一下咬得很重,裤子都破了洞,缓缓流出鲜血。
“好,今天我就看在我的甜心份上,饶过这一只该死的畜生,你最好给我看紧它,以后再来算帐!”
他捂着臀部,恶狠狠地瞪了克利斯一眼,狼狈地夺门而出。
父女两人均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安妮这才发现,其实她刚才吓得全身紧绷,现在双腿暂时无力站起来。
“好了,克利斯;没事了。”她轻轻拍抚爱犬的颈背,把脸靠在它的背脊,这句话倒像是在自我安慰。
乔治沉默了一会儿,离开座位来到女儿身边,他慈祥的脸上堆满了歉意。
“亲爱的,都是我不好。”他把手伸向她,帮她站起身,“若不是为了这个微不足道的教师职位,你也不必遭受这种屈辱。”
“爸,不是这样的!都是因为我的缘故,爸爸才必须忍气吞声。”安妮摇着头喊道。
“安妮,我的好孩子!”乔治搂住宝贝女儿,心疼女儿的委屈,更气自己的无能为力。“那个恶棍绝不会轻易罢休,我们若不设法离开这里,你的清白迟早会保不住。”他忧心忡忡地说。
“爸,莫顿家的势力庞大,村民们没有人敢得罪他们,只怕我们还没离开村子一步,这里就被他们的人马包围住。”
父女俩都明白自身的处境,就像落人蛛网中的飞蛾,早被粘丝层层缠绕脱不了身,只等着蛛网的主人露出狰狞的面目,毫不留情地加以吞噬。
厨房的气氛顿时显得凄凉感伤,克利斯傻傻地张着嘴,它似乎能感受到主人辛酸无奈的情绪。
而那一只偶然闯入特纳家的不速之客,则冷眼旁观这一切,它的目光倏地转为深沉。
安妮如同往常一样待在起居室里,她坐在壁炉旁的扶手椅上,正在阅读一本法文书。通常她若不是在看书,就是做女红直至凌晨一点才就寝,而她父亲则是在书房里伏案工作。
克利斯蜷伏在她的脚边,而藤篮则与烛台一起置于身旁的圆几上。安妮持家很俭约,从不浪费东西,她还向村民收集废油脂,经熬煮风干制备蜡烛。
安妮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靠自修充实学识,找到家庭女教师的工作,成为一名独立自主的女性。所以除了法文跟德文以外,她还自习音乐和绘画。
那只蝙蝠的注意力片刻不离它的救命恩人,安妮偶尔掉头瞧见它的模样,觉得很有趣而轻笑出声。
“你是不是不习惯亮光?那好吧,今天我们就提早休息。”安妮抬头看了下墙角的老爷钟,现在才十一点三刻。
她把书本收拾妥当,擎起烛台到书房向父亲道晚安,接着走回起居室拎起藤篮回房间,克利斯站起来跟在女主人身后上楼。
安妮的卧房位于阁楼,只有一扇窄小的窗户,一张床与一个小小的红木衣橱,梳妆用具都放在床头柜上,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家具。
她对这样俭朴的生活安之若泰,她把房间收拾得很整洁,裁制苹果绿的格子棉布做床单,亲手编织的蕾丝窗帘迎风飘扬,用美丽的小盆栽点缀窗台。经她的巧手布置,整个房间充满可爱温馨的柔美气氛。
安妮把藤篮与烛台放在床头柜上,开始解下衣裙与束腰。
她刍有留意到,她的小客人把眼睛转开了一会儿,对着克利斯怒目而视。克利斯早已舒舒服服地趴在床前的一块墨绿色毡毯上,这里是它每晚睡觉的老位子。
克利斯感受到莫名而来的敌意,立刻吠了两声。
“嘘!别吵,克利斯。”安妮回过头轻斥着,然后弯下身子轻轻搔着克利斯的头。她身上仅着一件单薄的衬裙,肩带滑落,露出大半截雪白的胸脯。
那只蝙蝠恰巧把眼光调回来,正好对上她低敞的胸口,当场化成石头一般,全身僵硬。
安妮浑然不觉,她又逗着克利斯好一会儿。
“好了,克利斯,我得去睡了,晚安。”她惯例给了克利斯一个吻,接着她直起身子,瞧见藤蓝里的蝙蝠,对它露出一个可爱的微笑,“晚安,我的贵宾。”
蝙蝠瞅着她,依然处于怔愣的状态。
安妮吹熄蜡烛,室内顿时陷入一片暗黑,接着她上床钻进被窝。
今天是月圆之夜,窗外银白色的月光,静悄悄地透过蕾丝窗帘,映照着床上酣眠的人儿。克利斯把身体蜷曲成一团,很快进入梦乡,只有蝙蝠始终保持清醒。
当从起居室传来一声低沉有力的钟响,显示时间过了午夜一点,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刹那间,藤蓝里的蝙蝠化成一道轻烟。
这道烟并未消失,它缓缓地从藤篮往上升,像一条矫捷灵活的蛇,逐步扭动身躯游移到床头,接着成漩涡状,打转了几圈,漩涡又聚集成一团白雾,飘离床边约有一步之遥。
然后在迷雾中,一抹黑影逐渐成形,看来是一名高大的男子。
他一身黑色装束,月色映出他的面容,他的皮肤异常白皙,光滑如最上等的骨瓷。他的眼瞳闪耀着绿色的光芒,宛如荒郊墓园里的鬼火,周身充满着诡异与危险的气息。
克利斯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它瞥见那一道神秘的黑影,马上跳起来准备扑过去。
那名神秘的黑衣客一抬手,克利斯便被定住,完全动弹不得。
“好狗儿,我不会伤害你的女主人。”神秘男子低声对它说。
克利斯喉咙发不出一丝声音,它只能瞪着施咒者龇牙咧嘴。
神秘男子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沉睡中的安妮。
她的被单褪至胸口,月光浸润她白里透红的肌肤,半裸的酥胸与露在被单外的手臂显得晶莹皎洁。她睡得很熟,嘴角浮起一朵美丽的微笑,那是一张天使般纯洁无邪的睡脸。
神秘男子伸出手轻轻碰触她的脸颊;他的手指非常修长优雅。
“好美!”他喃喃自语,手指顺着优美的曲线滑落、游移着,宛如情人般的爱抚,最后停在她纤细的颈项上。
“这是我生平仅见最诱人的脖子,可惜我不能恩将仇报,否则我真想……”
他弯下腰,嘴唇轻触她白嫩的颈项,就这么定住,停留了足足有十秒钟。
是的,他是一个吸血鬼,货真价实的吸血鬼。
在夜色中,他的视线异常清楚,可以穿透她玫瑰色的肌肤,窥见隐藏其下的蓝色血管在跃动着。他专注地聆听她体内的血液奔流撞击的声响。对一个吸血鬼而言,这种节奏才是真正的天籁,美妙得无与伦比。
今晚所尝到的那一滴鲜血,是他加入吸血鬼家族以来,所尝过最顶级的美味。只有心灵纯洁无垢的处女,才能拥有这种最纯粹、不掺一丝异味的鲜美血液。
男人的血液往往只会令吸血鬼昏昏欲睡,甚至呕吐反胃。
他放纵自己的感官,贪婪地撷取属于少女的淡淡幽香,肆意想像当尖牙刺进她柔嫩肌肤的快感,第一滴鲜血烧烫他的舌尖,暖热的咸湿气味冲进鼻腔,味蕾敏感地直立起来……
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此刻发挥最大的作用,让他得以及时抽身。
“这一刻是献给疯狂与蛊惑的,我美丽的救命恩人。”他将嘴唇移至她的耳畔,轻声低喃着,“我以荣誉起誓,保证不伤害你一根寒毛,同时在你有生之年,我会看顾你,绝不让你落人那个品行卑劣的恶棍手中。”
安妮继续沉睡着。
克利斯以为这名男子意图加害女主人,心急如焚却只能在一旁死死地盯牢他。
他感应到克利斯的怒气,挺直起身体,转过头面对它的敌意,眼中的绿火更加闪耀。
“你非常尽忠职守,克利斯。希望你能一直保持这样的忠诚与警醒,守护你的女主人。不过,你可以天天观赏她美丽的胴体,我嫉妒你的好运,所以要给你一点小小的惩罚。”
他再度将手臂抬起,克利斯的四肢一软,身体猛地一沉,变成千斤重,牢牢固定在地上。它张口结舌,神情沮丧到了极点,双眸充满惊惶不安。
男子看了看自己的左手臂,伤口已经好了大半。复原力比寻常人强上一百倍,是吸血鬼的特征之一。
“看来我的法力已然恢复大半。”他轻笑出声,似乎很满意自己的状况。“你身上的咒缚要到黎明才能解除,我的朋友。再会了!”
他又俯身凝视熟睡的美人,温柔地轻抚在他眼中充满了诱惑力的雪白颈项。“我将会再回来的,亲爱的安妮。你必须等我。”
睡梦中的安妮,在朦胧的意识里隐约感觉有人以冰冷的手指轻划过她的肌肤,逗引她的寒毛竖立起来。这种感觉相当微妙,她以为那是梦境。
他终于停止了动作,在她的额上轻轻印下如羽毛般轻柔的一吻,接着将手举起,那一扇小窗应声而开。
夜晚的凉风吹拂着窗帘,沙沙作响。
投给她最后的一瞥,他再度化成一道轻烟,拖曳成一条带状,钻出那扇小窗。
窗门又自动轻轻合上,替她关住了外头的寒风。
那一道轻烟接着聚拢成团,变回一只蝙蝠,它振动双翼停留在原处,目光灼灼地看着窗棂好一会儿,才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我将会再回来,你必须等我……
是谁?究竟是谁?是谁俯身在她耳畔低声呢喃?是谁的手指在轻柔地抚触她的肌肤?
“怎么了?亲爱的。你昨晚看来似乎没睡好,有心事吗?”乔治关心地问。
安妮蓦地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头迎上父亲慈爱的目光,这才察觉自己坐在餐桌前,桌上的燕麦粥一口都没动。
她飞快收拾起漫游的思绪,但掩饰不了双颊的红晕。“不,只是有点疲倦罢了。”
“会不会是着凉了?最近两天的天气真糟糕,我听霍布斯医生说将会有感冒大流行,你要小心保重自己的身体。”
他虽是一个慈爱的父亲,感觉却很迟饨。
“我知道,爸,你也是。”
“就连克利斯也不太对劲。我瞧它一早就垂头丧气,好像在害怕什么危险似的。”他有些不解地说。
安妮闻言,瞥了依偎在她脚边的克利斯一眼,它今天的模样的确不太寻常,忽然变得神经质起来,老是东张西望,似乎在提防着什么,行动也失去往日的活泼,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而令她奇怪的是,昨天那只受伤的蝙蝠居然无声无息地消失踪影,遍寻不着。
“我猜它是因为昨天被莫顿先生的事吓着了,尚未复原吧。”安妮无比温柔地搔着爱犬的头说。
乔治吃完早餐,拿下餐巾起身离座。“或许吧。我得去学校了,你一个人在家要当心一点。”
“我知道了。”安妮赶紧起来,跟着父亲来到起居室门口,拿起衣架上的外套与帽子,服侍父亲穿戴好,恭恭敬敬地目送父亲出门。
乔治对于教书工作是相当严谨且一丝不苟,在哈瑟利小学任教的这二十年来,可说是风雨无阻,每天都如时钟般准确到分秒不差地走进教室,走上讲台打开教科书;这在班斯克村村民的心目中也成了恒久不变的印象。
哈瑟利小学仅是一间茅舍,所有年级加起来仅有二十名学生。乔治必须负担全部年级所有的文法、历史、地理以及数学的课程,因此他不能只准备一套教材。
虽然校长的薪水一年只有四十英镑——这是出自于莫顿村长的意思,他向来都不是个慷慨大方的人——乔治却很满足于这么微薄的报酬。他是真心喜爱他的学生,尽力而积极地投入教书的工作。不管毕业多久的学生,即使长大后离开家乡到异地的游子,偶尔返家在路上遇见了,乔治依然能够正确无误地记起孩子的姓。
他的学生们也由衷敬爱他们的校长,虽然其中不乏有淘气好动的捣蛋鬼以及不太伶俐的笨孩子,但是大体而言,他们很听话并且守规矩。
安妮对这样的父亲非常引以为傲。
送走父亲后,安妮一天的工作就要开始,她先系上围裙动手洗衣,不过她脑中的思绪又回到昨晚的梦境。
昨天晚上是错觉吗?为什么梦中那些轻声细语至今还在耳畔萦绕不去?何以那冰冷的手指感觉如此真实?
她仔细检查过门栓,并没有外人出没过的痕迹,一向平静的班斯克村也没有出现过盗贼闯入家宅的记录,顶多只有听说牛羊被偷走而已。
但不可思议的是,她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害怕恐惧。
只是从未尝过恋爱滋味的她,为什么会为了不真实的梦境而悸动?那优雅、低沉、富有磁性的男性嗓音,带着感情和力量,唤醒了蛰伏在她心底的感觉。
假如这一切是出自她的幻想,难道说在她心里已经暗藏着欲念,渴望男人到了不知羞耻的地步了吗?
“真是糟糕,我该不会是生性放荡的女人吧?上帝啊!请你原谅我!”安妮喃喃自语着。
“安妮!安妮!”
陡地,一阵急促的呼唤声打断了她的遐思。
安妮循声望去,原来是住在村尾的道金斯太大,她是一个红发、身材肥壮的妇人,是村里最著名的大嘴巴与包打听。她拎着一个篮子,撩起裙摆,辛苦地拖着庞大的身躯跑来,上气不接下气的。
“早安,道金斯太太。发生了什么事吗?”
道金斯太太气喘吁吁地跑到特纳家门前,隔着围篱大声嚷道:“安妮,你还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安妮莫名其妙的反问。
“发生不得了的大事啦!”道金斯太太双目圆睁,表情夸张到极点。“西里尔。莫顿昨晚失踪了!”
“什么?失踪?”安妮困惑地重复她的话。
听说西里尔三天两头不回家是常有的事,他不是留在赌场过夜,就是在其他女人的香闺纵欲狂欢。安妮想起左邻右舍对西里尔的传言。
“哎呀!我知道你可能认为他跟以前一样只是玩疯了。”道金斯太太挥舞着双臂,模样十分激动。“可是昨天晚上,是莫顿村长的生日,全家人都在等他回来,可是你猜怎么着?一直到午夜十二点都还不见他的人影。
村长当然不高兴了,便吩咐手下到赌场和莉妲那里去寻人。“
莉妲是一名颇具姿色的年轻寡妇,死去的丈夫是一名商人,身后遗留了一些资产给她,所以她不需为生活担心;她是西里尔的老相好。
“然后呢?”
“赌场老板说莫顿先生在赌场待到凌晨一点多就离开,说是要去找莉妲,结果莉妲说他因为昨晚受了点伤,没打算在她那里过夜,只是去拿寄放在她家里要给父亲的生日礼物。不过我猜,这家伙准是将这档子事抛在脑后忘得一干二净,临时跑到莉妲家叫她想办法。要是迟归又空着手,莫顿村长肯定会大发雷霆。”
安妮想起昨晚克利斯咬伤他的事,看来莉妲没有撒谎。
“所以能肯定他是往回家的路上哕?”
“就是说啊!你也知道莉妲住在村子东边五里外的农庄,回村子的路上必须经过巴勒拉特池塘,结果他们在池塘旁边的树林里发现了莫顿先生,他已经奄奄一息了。”
“奄奄一息?”安妮吃惊地问:“他怎么会跑到林子里去?那里已经偏离了大路,他喝醉酒了吗?”
“奇怪的事就在这里。”道金斯太太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摇了摇,“他可不是在林子里酣睡,而是发着高烧,全身一直不停的颤抖着。林子里的泥土很松软,从他的脚印研判,看得出来他是发足狂奔,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吓着了一样。当那些男人合力把他抬出林子,送到霍布斯医生家里时,他嘴里还不停地呓语着。”
“呓语的内容是什么?”安妮好奇地问。
“他不停地挥舞拳头,口中直喊着:”恶魔呀!恶魔! 走开!别靠近我!‘声调充满了恐惧。“说到这里,道金斯太太的音调也开始发颤,”奇怪的是,那里没有其他人或动物的脚印,他的样子仿佛是真的见到鬼魂了。“
这是乡下人的迷信,任何奇怪不能加以解释的事情,都会联想到是妖魔鬼怪在作祟。
“不管莫顿先生夜里撞见了什么,至少他没有被夺去性命。”安妮柔声说:“也许他只是被一些夜行动物吓着了,以为那是什么魔物。不管怎么说,幸好他平安无事。”
“那可不一定,他还在急救呢!”道金斯太太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说道:“对了,他还摔断了左腿,霍布斯医生说他骨折得很厉害,说不定会变跛了。”
这对西里尔来说,一定是个不小的打击。安妮暗忖。
“那还真是不幸。”
“好了,我得赶去史瓦利家,史瓦利太太正等着我一起缝制送给西蒙太太新生儿的衣服。再见!”
安妮笑着跟她道别,她知道道金斯太太只是以缝纫为藉口去串门子,好把听来的消息加油添醋地传出去。
她浑然不觉有一道乌云已经悄悄地自她身后席卷而来,命运的风暴即将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