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外头阳光正炽,幸福咖啡馆里,播放著抒情温暖的英文老歌,用餐时间过后,客人少了些,一只巨大、长相凶恶的哈士奇犬,无聊的在店里绕来绕去,几个女性常客偶尔逗弄著它。
而恶犬的主人,是个清秀的女子,此刻正在柜台后头煮咖啡,优雅自然的举止和温柔的气韵,引来几名男客的频频注目。
对于爱慕的眼神,她丝毫不觉,兀自动作著,思绪却缭缭绕绕转到了别处。
“他回来了。”桑芙然的脑海里,不停回想起昨日靳大哥告诉她的消息。“这星期,秦伯伯会在山庄里替他举行小宴会,顺便把他正式介绍给商界的人。”
远到香港出差的靳以臣当天无法到场,却不忘致电提醒她。
这几年来,秦天鸿的公司在靳以臣的帮忙下稳定成长,渐渐摆脱了黑道出身的形象。据说,秦练堂也拜网路科技发达之赐,虽然人在美国,但早已开始参与公司事务,这趟回来,秦天鸿将会将公司大权转交给靳以臣跟秦练堂处理。
“六年了,你也该去看看他了吧。”
靳大哥在电话里这么说时,她忽然有些心惊。原来,已经六年过去了。
这六年里,她在心里静静守著答应他的第三个承诺,守著守著,时间增加,思念却不曾磨损,她才逐渐发现这承诺对她来说有多简单,只因除了他,她心里根本无法容下其他男人。
“芙然。”一个和蔼的嗓音唤回了她出神的思绪。
“老师。”桑芙然回头恭敬的打招呼。
被唤做老师的王槿秀,四十来岁,圆润的脸庞看起来慈祥可亲,曾是桑芙然大学时候的老师,也是幸福咖啡馆的投资人之一。
“在想他的事情?”王槿秀走入柜台,顺手替她洗起杯子,问著。
她在大学讲授生死学的课程时,桑芙然是她学生,这学生温淡的性子相当让她喜欢,后来知悉了她的过往和心结之后,心里十分疼惜她,师生缘分也就维系了下来,桑芙然毕业之后,她俩还同开了间咖啡馆。
“我听阿恪说了,他也拿到帖子。”见她没有回答,显然是默认了,王槿秀继续说著:“星期六的宴会,让他陪你去吧。”
殷恪是她的不肖儿子,行事总是疯疯癫癫,却是国际级的名时装设计师,自创的Enko品牌,她看不出有什么好,不过大家都当成宝,赚了不少钱倒也是真的。
只不过那小子一直不肯安定下来,原本她还想将桑芙然骗来当媳妇,可惜她心中早已有了别人……
“可是……”桑芙然仍有些迟疑。
“难道跟了老师这么久,你还想不开吗?”王槿秀怜爱地握著她的手。
“不是的……”桑芙然连忙解释。
这几年,老师为了替她解开心结,偕她在医院做义工,看遍生老病死。从那里她看见了众生相,悲伤的、痛苦的、绝望的、希望的、快乐的、愤怒的。
她看过半百老人病痛死去,也看过新生婴儿被父母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随著一次次生离死别的冲击,她慢慢明白了世界上最公平的生死法则。
因为有死,才让人体认到“生”的可贵。
因为有分离,所以相聚才格外需要珍惜。
如果现在的她,是六年前的她,那么她就不会轻易让秦练堂离开了吧。
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恨著她?桑芙然想著,心口发疼。
“这么久没见面,紧张是在所难免的。”看出她的担忧,只是为情所困时的愁思,王槿秀松了口气,笑了笑。“我家阿恪虽然是个蠢孩子,不过在某些时候,他还满有用的。”
※※※
一辆黑色高级房车在山路上平稳奔驰,一名外貌俊美、气质阴沈的年轻男子正坐在后座,认真阅读著文件,一声悦耳的手机音乐响起,扰断了他的思绪。
“秦小弟!”秦练堂接起手机还没开口,一声调侃的爽朗嗓音从另一端扬起。
“有屁快放。”对比起靳以巨过分开怀的声音,秦练堂显得冷酷且意兴阑珊。
“今天不是你的欢迎会吗?怎么还去公司?你也未免太卖命了吧!”靳以臣取笑著。
“与你何干。”秦练堂冷答著,打算对方若再不说出重点,就要挂电话了。
“是与我无关啦!只不过……”卖关子的声音拉得长长的。“刚刚我打电话去山庄的时候,听说芙然妹子已经到了,所以特地通知你一声。”
一听见那个名字,秦练堂冰冷的表情,闪过些许震动,很快又恢复了。
“无聊。”他轻嗤,浑然不觉自己的语气听来有些咬牙切齿。
“都六年了,你跟芙然妹子闹什么脾气也都过去了,大家都是成年人,要好好相处……”靳以臣语重心长的劝告还没说完,这端已经毫不犹豫的关上手机。
闹脾气?收起手机,秦练堂的黑眸更加阴鸷深幽。
他和她早已不是小孩子闹脾气那么简单,小孩子会闹脾气闹到床上去吗?
想起分别那夜的缱绻纠缠,俊脸攀上一抹微红,但很快又阴沉下去。
六年了!这六年来,她果真对他不闻不问,没一通电话、没一封信,连年节问候都不曾有过,仿佛把他遗忘得干净彻底。
“二少,山庄到了。”秦家司机打断了他的思绪,车子已然停在主屋门口。
秦练堂下了车,沉着脸走进大厅,此际,多数宾客已到,他一面入屋,一面和几位前几日才熟识的商场友人点头招呼,随即一抹鲜艳身影朝他急急走来。
“堂!我等了你好久,快急死我了。”胡雪儿一身雪白飘逸的洋装,如蝴蝶一般朝他飞来,一上前就是紧挨著他。
“嗯。”秦练堂低应一声,没挣开她,黑眸漫不经心地扫过会场。“胡总来了吗?”胡雪儿的父亲是秦家公司生意上的伙伴,自从日前到对方公司谈合作事宜,胡雪儿就缠上了他,双方家长虽然乐观其成,但他兴致缺缺。
“我爹地已经来了,在跟秦伯伯聊天呢。”胡雪儿紧搂著他的手臂,享受其他女子投以羡慕的目光。
没见到心里暗自挂念的身影,秦练堂索性准备去见父亲,才举步,眼角余光就被角落的一抹纤淡身影所吸引,他很快止住了脚步。
远远的,那清秀可人、恬静温婉的女子,正是在他心头纠缠六年不散的人儿,冷沈的眸光出现了少见的狂炽,热烈而贪婪的注视著,半晌,才发觉那纤细的腰间上,有只碍眼的手掌!
只见那手掌的主人是个穿著合宜、留著性格小胡子、带著艺术家气息的年轻男子,除了一只手不规矩的扶著她的腰,眼睛还一刻也没停过的直盯著她的颈胸部位猛看,秦练堂眯眸打量,腹中无名妒火焚烧炽烈,恨不得立即挖掉对方眼睛。
她过得可真好!完全把她答应过他的条件抛诸脑后!他愤然的想著。
“堂,刚刚我见过秦伯伯了,他……”滔滔不绝的细诉,胡雪儿很快发现对方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连忙顺著他的视线瞧去。“啊!原来他也来了。”
“你认识?”傲然的剑眉微挑,他佯装不在意的问。
“认识!当然认识!那是Enko的首席设计师兼创始人殷恪!”胡雪儿惊讶地介绍。“原来秦伯伯认识他。”
无心听著,锐眸却直直凝睇著那对男女,只见桑芙然神色担忧,那名男子温色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忽然移了位子,遮住桑芙然,低下头。
“啊!真热情!”胡雪儿娇呼著,暧昧的笑了。
虽然男方技巧性的遮住了女方,但从这个角度看去,怎么看都像是一对热恋中的男女在众目睽睽下,压抑不住热情的接吻。
秦练堂喉头一紧,排山倒海而来的怒气和嫉妒,轻易的击溃了他自傲的冷静和理智,想杀人的欲望让他一把甩开胡雪儿,疾步走了过去。
他不准任何男人碰她!她是他的!
※※※
络绎不绝的宾客、衣香鬓影的场合,虽不是轻松愉快的场合,却不至于令人焦躁不安。向来在各种场合,总能悠然安适以待的桑芙然,此刻却显得心神不宁。
“芙然,刚秦先生不也说了,他还在公司,过一会儿才到,你先别紧张嘛。”
今日权充男伴的殷恪,体贴地递上一杯鸡尾酒,刀雕般性格的五官聚集著浓浓的关切。
这种宴会一年少说百来个,他也鲜少出席,不过今天为了老妈惜之若命的宝贝芙然,也就舍命陪君子,而且再怎么说,他本身对桑芙然的印象也很好。
她散发出来的独特恬静气质,还曾启发他设计一系列的服饰。像她今晚的晚宴服也是其中之一,淡紫色丝质连身礼服,轻软的布料简单勾勒出女性优美的线条,柔和的色系衬托出雪白无瑕的肌肤。要表现出女子天真纯净的气质,并不是非要白色不可,这点,对色系有刻板见解的设计师是无法创新的。
殷恪一面欣赏著自己完美的创作,一面在心中赞赏自己的才气。
只不过有些可惜的是,她颈子上面有一圈淡淡的牙印旧伤,必须靠丝巾遮掩,真浪费了她漂亮的颈部线条。
不过他最近正积极设计一款新服饰,准备突破道德尺度,以“情人的伤痕”当作主题中心,像她颈窝上那圈淡牙印,只要处理得宜,不但可以表现出女子初经人事后的暧昧甜蜜,而且还可以营造出令男人充满无限遐想的空间。
殷恪愈想愈兴奋,反正眼下左右无事,不如就利用时间来研究一下伤痕与衣著的搭配大计好了。
“芙然,我忽然想到一种丝巾结法,借我打一下。”殷恪说著,一面也不容拒绝的换过位子,站到她身前,低下头就拆起丝巾。
桑芙然并没有推拒,她早已习惯了殷恪的人来疯个性。
只不过,殷恪才把丝巾解开,一声暴喝忽然从两人身后扬开。
“你在干什么!”嗓音稚嫩,怒气冲冲,紧接著一抹少年身影冲来,迅速隔开了两人亲匿的距离。
“浩邦。”桑芙然一见到对方,露出了温柔的笑容,丝毫没有察觉另一个逼近的身影,因为秦浩邦突兀的介入而止住脚步,远立一端,寒眸怒视。
“姐……”秦浩邦亲亲热热的叫一声,他才十五岁,却已高过桑芙然半个头,他充满占有性的挽住她,不悦地瞪向站在一旁气质颓废的性格男子。“他是谁?”
“这是我的朋友,殷恪大哥。”桑芙然温声介绍著。“殷恪,这是秦伯伯的小儿子,秦浩邦。”
“哼!”秦浩邦白他一眼,拒绝与匪类攀谈。
“秦浩邦啊。”殷恪对他的敌意不感生气,反而很有趣的上上下下打量起眼前眉目漂亮的少年。
“你看什么看!怪老头!”秦浩邦被他古怪的眼神看得发毛,脾气来了。
“浩邦!”桑芙然好笑的警示著进入叛逆期的秦浩邦。
对于这种无礼的称谓,殷恪还是没生气,一双锐利的眼睛却愈眯愈细,不住打量著,对他纤秀的身材大感满意,心中突地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澎湃激动的难以压抑,忽然热切抓住了秦浩邦的手,问出了十分欠揍、并且马上得到报应的一句话:“你愿不愿意当我的女装模特儿?”
※※※
秦浩邦的那一拳打得很重。
不但打青了殷恪的半张脸,还招来了众人的注意,当然也包括“他”。
当秦练堂气势凛然的朝她走来时,她避不了那双阴鸷的黑眸,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却只能怔怔地看著他。
他看起来熟悉又陌生,那五官轮廓确实是她思念的脸庞,?内敛的成熟气质,却好陌生。
他沉稳的命令秦浩邦道歉、并要他带殷恪列“春居”擦药后,冰冷的视线便大胆狂放地瞅住了她。
“你,回‘冬居’等我。”他无视于旁人的惊愕,命令得那么理所当然,仿佛六年的空白不曾存在过。
于是,她也真的乖乖听了命令,“回”到了“冬居”。
自从上了大学,她搬出秦家后,就未曾踏入“冬居”,虽然经常回山庄,但却都去住“春居”的客房。此际,终于回到了这里。
看著铭刻于记忆中,未曾一日忘怀的景物,她怔怔出神了良久,眼神落至庭院中的树木,才叹了口气,嘴角浮起淡淡的笑。她的红豆树,终于长大了呵。
走到树下,她伸手抚摸著粗糙强壮的树干,隐动茂密的枝丫间,忽然滚落一颗圆小血红的相思豆,正巧落在掌心里。
就著月光和屋廊下的灯光,她这才惊喜地发现,庭院竟落了一地的相思豆。
想著从前再怎么努力呵护,总结不出的相思,竟在离去之后,累累满枝丫。
收拢掌心,紧握似血的种子,仿佛看见了年少的自己,埋下小树时的恶作剧心情。总有一日,她要离开。那时的她是这么想的,对著翠绿的小树苗,企盼著离开后,相思落在他头上,让他偶尔记挂起远离的自己。
真傻。离开之后的相思,原来是落在自己身上。
“桑芙然。”一声清脆的女声自身后扬起。
“可湲。”桑芙然转过身,看见当年与秦练堂同去的靳可湲也回来了。“好久不见。”
“嗯。”靳可湲扫她一眼,不怎么热切。
“刚刚在大厅怎么没看到你?”桑芙然倒是很真心的感到高兴,她和靳可湲从前虽然不太有接触,但怎么说也算是老朋友了。
“喏。”靳可湲的表情满是不甘愿,却伸手递上一盘餐点给她,瞥见她错愕的表情,不悦解释著。“练堂哥要我拿给你的。”
“谢谢。”她接过餐盘,只见里头是几样她喜欢的糕点,心里涌起莫名暖意。
他,还是像从前一样,虽然嘴里不说,但心里总还是惦记著她。
“我有男朋友了。”踌躇半晌,尚不肯离去的靳可湲忽然开口:“姓狄。”
她意有所指,简单厘清了自己和秦练堂的关系。
“嗄?”桑芙然一愣,才反应过来,绽开温和恳切的笑容。“恭喜你。”
她一直以为秦练堂会跟靳可湲在一起,尤其是身处异地的长久相处下。
“嗯。”靳可湲应著。她可不是为了讨那一声恭喜才说的,虽然没有人清楚六年前,练堂哥跟桑芙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回想起来,她总对自己年少时,跟她说过要和练堂哥订婚的事情耿耿于怀。
坏人姻缘是要下地狱的,她虽然个性有点小气,不过还不想当坏人。
“练堂哥从没忘记过你。”靳可湲欲离去的脚步停驻半晌后,才认真开口:
“不要再伤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