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惜钰睡了很久,久到不愿醒来,醒了以后又觉得不安,像是应该再睡下去。
周围的景物全然陌生,房里有些暗,他蒙眬的视线投向窗口,外面的天色正接近黄昏。
段惜钰挪移身子,觉得手脚有点僵硬。
记得这几天沉睡之时,逐渐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也感觉得到有人时常揉搓他的手脚,怕他身体麻痹。
那是同一个人。
「……没事你回去吧,段妖娆那边只需说他人没醒就好。」
说话声在门口响起。
段惜钰听见熟悉的名字,出现在熟悉的声音里。
他认得说话的人,那是跟着妖娆救他离开太极会的姑娘,也是最近这段日子里照顾他的人。
她步履轻盈的进了房,她身后还跟着别人。段惜钰想听他们继续交谈,一两句都行,于是他闭起眼假寐。
「他真的没醒?」发出疑问的是名年轻男子,他走到床边端详床上的人。
须臾后男子说……这倒不错,干脆他一直昏迷下去,妳照顾他一辈子好了!──
「讲什么胡话!」姑娘生气了,放下东西拉着男子出门。
他们的步伐越走越远,谈话声渐渐消失不见。
段惜钰再睁眼,床边多了一张椅子,上面放了食物。
房外,绿树摇曳,红花妩媚。
香香推走司寇飞烟,一边交代:「你别那么大声说话,有事我自会找你。」
「有了男人就不要哥哥?」司寇飞烟心里不平衡,止住脚步不肯动。
「你说什么啊!」她这哥哥真会吃醋!
「可不是?」司寇飞烟睨她。 「段惜钰昏迷着,未必听得见我说话。妳只担心我嗓门大,怎么不担心妳日复一日照顾他根本是白忙一场?」
「独孤前辈说他没事了,我不会白忙的,他早晚会醒过来。」
「倘若他永远不醒,妳是否在他身边伺候他一辈子?」
香香无语,想象起她白发苍苍的样子,以及段惜钰年老时的模样,那时候她还能与他在一起吗?
「……那有什么关系?」她不自觉的问司寇飞烟。
司寇飞烟冷着脸摇头叹气,用力敲了敲香香的额头。
「妳真是不开窍!早点死心吧,段惜钰和妳就像云和海一般!」
「你之前不是才叫我争取他?」
「我怎么晓得他竟一睡不醒?」司寇飞烟拨拨头发解释道:「段妖娆已筹足了人力财力准备对付段嫣然。段惜钰一旦醒来,必定又要东忙西忙的,没空理睬妳!妳再怎么对他好,他最多还妳恩,不会回妳的情!」
「哥,别恼了。」香香柔笑,手掌轻抚过司寇飞烟的胸膛为他顺气。「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会量力而为,你不必替我担心。」
司寇飞烟无奈。「罢了!随妳去,我现在尚可忍耐……」
世上有这么多人,不是非得要其中一个不成,总能找别人代替。如此简单的道理,为何他好说歹说妹妹始终不接受?
「妳呀,真是个死心眼……」无奈啊无奈!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脚步声再次靠近。这一回段惜钰只听见那姑娘的足音,那位男子未再跟随。
「用晚膳了。」香香坐到床边木椅上。 「我煮了些清粥,还熬了汤药。你若想吃好东西就快醒过来!」
她扶着他半坐起身,如此他才较易咽下食物。
段惜钰任她摆布,长眉微颦,不习惯让人这般体贴服侍。
「先喝几口汤。」香香吹了吹杓子内的汤水,接着一手握住他的下颔,撑开他的嘴,把汤喂进他的口中。
段惜钰自动咽下,可香香不知道,仍是依照以往的方式,立刻抬起他的头让他往后仰,助他口里的水往咽喉里流。
「每次喂你吃东西都好像在打仗,要注意冷热、又得防止你吞不下,若是从嘴角流出来也得赶紧擦干净,免得脏了身子。」香香如抱怨般的说着,但她表情却很甜蜜,眉眼间带着笑。
段惜钰的身体僵硬了,有一剎那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娃娃……在他的记忆里,即便是他过世的爹娘也从未如此照料过他。
「我用了最好的药材熬成汤,给你补补身子……」香香又在自言自语了。
段惜钰品味着唇舌间的味道,真是原汁原味,他还能逐一叫出药材的名,看来她的手艺还需加强。
「太湖的局势有变动了。」香香忽然提起段惜钰牵挂之事。
他凝神听她继续说:「段妖娆这些年在司马商号筹集了大量的财物,收买了许多门派,就为了铲除段嫣然。」
段惜钰心中暗叹。他对师傅早死了心,却狠不下心,或许交给妖娆处理更合适一此」。
「段嫣然把做过的丑事全推到你头上,还拿出不少伪证诬陷你……」
她如何晓得这么多的内情?段惜钰起疑,这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尽管我知道不是你做的,然而你若不出面澄清,我或段妖娆还是无法为你平反。」
她说她与妖娆信任他,段惜钰忍不住微笑。被陷害、被伤害难免会痛苦,但知道有人始终信赖他、支持他,那悲哀的感觉似乎渐渐淡了。
段嫣然令他失望,世上还有别人能给他希望。
--她好像说过类似的话……段惜钰不禁迷惘,层层封闭的心房受到微微的震荡。
「你不愿被诬陷吧?」香香边喂他吃粥边道。「若不甘心就快点醒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讲了半天,她口干舌燥,也不知段惜钰能否听见?
香香回忆着哥哥的话,不禁有些认同-简直是在白忙!
「你听得见我的话吗?」她面色沮丧。
手上的碗发出敲撞声。
「你知不知道我在做什么?」香香无奈。
段惜钰闭着眼,却听得清楚;她用杓子压软了米粒,再吹着热呼呼的粥,吹到不烫不凉的温度才送进他嘴里。
他并未张开嘴,她只好双手并用,辛苦服侍他只为吃一口粥。
无须用眼睛看,他很清楚的感觉到她在做什么-无微不至的照料。
他千疮百孔的灵魂似被灌入了沸水,烧得他浑身发热。段惜钰忽然想张开眼,仔细看看这位姑娘。
一口粥他来不及吞下,便从嘴角流出。
香香连忙用手指去擦。
手触及他的唇,指头有点红,香香的脸也红了。
「段惜钰……你醒了就会离开,去找你师弟和师傅吧?」香香低下眼,落寞的问。
心知他不会回答,她眉间的孤独感愈加浓厚。目光转向他的手指,修长而有硬茧,但无损美丽。
香香眼眶热热的,放开了碗。
她伸出指头缠住他的手,十指交握。
她笑了笑。「谁说云与海不能结合?」
双掌柜住他的双掌,这不就合而为一了?
「你有感觉吗?」香香轻声询问。 「你说,天上的云相海上的水,有结合的一天么?」
段惜钰没回答,掌心微微出汗。她是什么意思?
「你会一辈子沉睡?」香香望着他恢复柔润的唇。「或者,醒了就离开?」
段惜钰困惑,不懂她的话有何意义。正在猜疑之际她撒开了手指,一股凉意顿时席卷了他,胸口不似方才那般火热,却也一片空荡荡的。
瞬间,他竟想握住她的手,不让她离开。
段惜钰皱起了眉,难以厘清自己的心思。
香香轻缓的将段惜钰放倒在床上道:「我喂完了。明天再继续。」
语毕她站起身,一动也不动地凝视他。
段惜钰犹豫着该不该睁开眼……
屋子里空气似乎稀薄起来,他顿觉呼吸无力。
香香开始移动,不是离开,而是移近身体停在他面前。
段惜钰屏息,似有所预感,本来坚硬的心渐渐柔软了。
一声叹息从喉咙流人五脏六腑,酸甜的滋味化成涌现眼眶的泪珠,悬挂在香香的脸庞。
四片柔软的嘴唇接触的剎那──
云与海,彷佛合一了。
段惜钰镇住错愕的情绪,惊诧的瞬间,明白了她所有举动背后的意义。
香香的唇瓣轻柔的摩挲,不敢太深入,怕亵渎了他。她的泪水无助的滴落在他白皙的面容上……
泪一颗一颗烫过他的脸,渗入了骨血,几乎要把他每寸皮肉烧开。
凝眸、指顿、声咽处,别有深情一万种。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她是抱着何种情感亲吻他?如此小心翼翼,令他都为之心疼!
他与她,应该互不相识才对呀?
段惜钰霍地睁开眼,瞳孔深处没有丝毫责怪,反而充满了强烈的迷惑。
正抬起头的香香触及他闪耀的目光,大惊之下人往后倒,扫落了一地的餐具。
铿铿锵锵!
「你、你……」她一颗心险些跳出口。「醒了,你醒了?!」
段惜钰点了点头,使尽全力勉强坐起身。
香香连忙转过身掩住错愕的脸。他知道了,知道了?
段惜钰在她身后,看见她耳根都红了。
「你……几时醒的?」香香颤着声问。
段惜钰沉吟半晌,淡然回答:「发现有东西碰到我嘴唇的时候……」
「那是──」香香慌了,忙谎道:「我在喂你吃东西。」
无意让她下不了台,段惜钰很配合的把视线扫向一地的碗盘。「多谢。」
他的语气不冷不热,香香揪着心猜着,他是否知道她偷吻他?他会不会追问她原因?
「请问姑娘-」
他问了!香香全身绷紧……怎么解释?
「这是何处,姑娘是何人?」段惜钰问出他急于知道的问题。
香香眼睫微颤,一股莫名的失落攫住了心神。
他……没有发现她偷偷吻了他?
「我以前可曾见过姑娘?」段惜钰语气有礼且疏远地问。
你见过──香香有些赌气地正视他,用眼神告诉他答案。然而坚持不了片刻,她又放弃似的别开脸。
「我是司寇家的人,你在司寇家。」
「金陵『无所不知』司寇一门?」段惜钰思及相关往事。
「嗯。」她搬出准备好的说词。 「你师弟段妖娆与我们有些交情,在你康复之前,我们会依他的要求照顾你。」
「我记得……曾谢绝过司寇家小姐的婚事。」段惜钰暗暗审视她的表情。
「你记得?」总算有一件关于她的事他没忘。香香苦涩的笑。 「她至今仍恋你如昔。」
段惜钰一向多疑,不免怀疑起她的身分。
「姑娘认识司寇小姐?」眼前的女子是否为司寇香香本人?
司寇家的干金是中原武林的宝贝,人缘好又不轻易出面,有可能亲自闯入太极会救他吗?
即使司寇小姐为他冒险,也不可能亲自照顾他吧?
这些日子里,他的衣食住行全靠眼前的姑娘伺候,这么细致入微的照顾,绝非名门千金做得来。
「我原是小姐的婢女,她时常向我倾诉心事。」有太多的理由,使香香隐瞒了真实身分。不愿让彼此尴尬,更不愿意让段惜钰以为她在施舍恩惠。
「我是奉我家小姐的命令来照顾公子的。」顺水推舟给自己安排好一个位置。
她的神情不像说谎,段惜钰暗自松了口气。
但司寇家的千金?他回忆:「是司寇香香么?我可有记错她的名?」
「对,小姐闺名是叫香香!」
她欣慰的脸色很是可疑。段惜钰似不经意的问:「妳又叫什么?」
香香一震,眼神闪了闪。「……我、我没有名字。」
临时捏造不出名号,谁来借她个名-曹操?司马昭?她能说她叫刘邦么?叫项羽么?
香香险些要敲破脑袋了,怎么满脑都是些枭雄的名字?
「没名没姓?」段惜钰不信。
香香灵机一动:「有的,我家小姐常惦念着桃与伞,久而久之,见了我便叫我桃伞。」
她古怪的话令人怀疑。
段惜钰不觉踏入陷阱:「桃伞?」
「嗯,是小姐日思夜想之物。」她露出缅怀之色,意在带起他的记忆。 「她说她喜欢的人,送了她一朵桃花和一柄伞。」
喜欢的人?段惜钰问:「司寇小姐成婚了?」
香香愣住。「尚未。」
他发现她脸上掠过疑惑。 「恭喜她找到意中人。」
香香听得一头雾水。「她的意中人一直都是你呀!」
段惜钰也胡涂了。她家小姐不是有喜欢的人么?「莫非,送她桃花和伞的人是我?」
「……你……忘了?」才三个字,却说得断断续续,彷佛失了魂。
香香失望得整个脑袋都快垂到地上了。
段惜钰暗自叹息,犹想孺补道:「……似有那么回事,但我记不得了。」
香香无法看着他脸上的平淡。 「她从没忘记过你!到如今她依然惦记着你!」实在忍不住的她,大声说出了心声。
话音才落,沉默立刻降临在两人之间。
坐着的他举目凝望,站在一旁的她垂眸注视。彼此眼光纠结,却看不出对方心中所思所想。
「麻烦姑娘,见到妳家小姐代我感谢她的抬爱。」段惜钰打破寂静诚恳道。「可惜我俩缘浅,惜钰没这福分。」
「你不必烦恼!」香香不喜欢他的客套话。 「司寇家任何人都不会逼你见她!我们不会因为招待你就要求你接受她,你无须开口闭口就是这些话!」
「姑娘误会了。」段惜钰不卑不亢的说。 「我只是惋惜而已。」
「你要是真惋惜,那我转告小姐与你见个面?」
香香犀利的话使段惜钰怔然。
「姑娘莫动气……」
「我说笑的,你无须急着推辞,没人逼你!」香香吸了吸气,鼻端发酸。
她不想发脾气,可是看自己心仪的人如此小心地与她划清界线……她觉得自己好悲哀!
「姑娘不必管我了,请去休息吧。」
他赶她走吗?香香咬住唇。 「你有何需要便告诉我。」
她的哀怨他无法理解,忽地回想起她的吻,段惜钰的唇微微热了起来。
她喜欢他?偷亲他是出于本意,或是因她小姐的缘故,对他好奇而已?
段惜钰停止无解的疑惑,说出自己的打算:「等我好些了,在下想拜访司寇家宗主。」
「你要离开?」
她表现得很着急,是为了她家小姐吗?
段惜钰直觉不舒服。 「我得去找我师弟,不知他正在何处?」
「段妖娆有交代,你身子恢复前不许离开!」香香断然道。「我们会替他保护你!」
「姑娘……」这不算保护,是拘禁吧?
香香双肩轻微起伏,突然问:「你想不想见我家小姐一面?」
果然又扯到这了。他若在司寇家长住,必定有被赶鸭子上架的危险!
香香再道:「我只是问一问,没有别的意思。」
段惜钰不相信,婉言道:「能免则免,何必徒惹感伤……」
香香抓着袖口,心里苦涩。她的梦,因现实的残酷而找不到接近的路。
「请你放心养病,我们不会逼你做违反心意之事,但是在你完全康复以前,你不能走!」话说完,香香郁闷的离开。
段惜钰望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她生气了吗?她那么在乎他对她家小姐的看法,看来倒是个忠心耿耿的……下人?
桃伞……这两个字藏着若隐若现的秘密。他似乎了解了她的提示,却不愿知道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