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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旅店 第三章

  莫莉原打算好好地泡个熟水浴,结果却只能匆匆冲了个温水淋浴,估计埃玛琳婶婶的热水器以前肯定比现在更好使,不过还行,主要还是莫莉自己心神不宁,觉得自己的处境简直是一团乱麻。

  只不过这次她不是因为自己的原因遇到麻烦的。这都怨别人,埃玛琳·惠普尔夫人、蒂姆,当然还有冬季那多变的天气。她甚至都可以给她母亲,甚至安妮列几条帮倒忙的罪状。

  她感到当自己倒霉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儿——大概整个世界都在合谋反对自己。

  而且她找不出一条摆脱困境的办法,她在这里,蒂姆竟也在这里,恼人的冰雪风暴也来到这里,而这里竟还有个可亲可爱、动作麻利、为你干这干那的埃玛琳,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发展,莫莉几乎要相信那个阿尔伯特也在这里。

  还有一块心形的烤肉在楼下等着她。

  莫莉穿上一条褐色和白色相间的羊毛格子便裤,她一向喜欢加衬里的羊毛便裤,因为衬里的丝绸质地很舒服,走路时总是在她穿着内裤和紧身长丝袜的腿间滑来滑去。她把这种感觉告诉蒂姆,他说这是因为她是个“性感的女人”,莫莉自己也默认。

  她曾告诉他,他是对的,即使今天她还能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如何证实了她这种说法:和他一起躺在他的床上,他们的激情、兴奋和乐此不疲使他们先是错过了那天晚上打算要看的电影的头一部分,接着第二部分,后来连预订的晚餐也没有去吃,他们错过的恐怕还不仅是这些……

  “噢,行了,布赖恩特,”她告诫自己,用一条小毛巾粗粗地擦了一下镜子上厚厚的一层水蒸气,“如果只是这样不停地伤感怀旧,你又会把自己搅得一团糟,更乱更烦,现在赶快穿好,下楼去,怎么也得把这个晚上挺过去!”

戴上那副长长的耳坠,迅速套上一件带风帽的毛衣,松松软软的,去配那条便裤,再在毛衣领子底下松松地系上一条带有褐色、紫红和白色花朵的围巾,下端长长的直拖到腰间。

  她早晨刚洗过头,这会儿看上去还算干净,柔顺地从中间滑向两边,整齐地垂在下巴两侧,后面稍短些,正好罩住脖子,再稍稍涂点棕褐色口红,上一点睫毛膏,喷一点香奈儿香水,这就行了,化妆完毕。

  她已做好准备应付难题,无论走过木制走廊和楼梯,还是下楼吃饭都不是容易事儿,莫莉清楚。

  深深地、平稳地吸了一口气,她打开浴室的门,又步入房间。

  蒂姆正躺在床罩上,双腿劈开,像个“人”字,脑袋枕在胳膊上,看上去很自在。他咧嘴朝她笑笑,“我一直喜欢这件毛衣,毛茸茸的、软和、手感好。”

  “那我不穿了,换—件。”莫莉气呼呼地飞快回了一句,找到她的便鞋,坐下来,想看看哪只鞋对哪只脚,肿的确是在慢慢消退,但踝骨还是痛,尤其是她试着把重量转到右脚亡时,就痛得厉害,不,她不会告诉蒂姆这些的,“我们这会儿还没有观众呢,所以不必装假,省了你的恭维,行不行?”

  他翻身坐起,一双长腿搭在床沿—亡,“行啊,不过大幕在五分钟之内就要拉起了,我需要进入角色,我相信我是个理性化的演员。”

  莫莉弯下腰去,想系上鞋带,透过滑落下来的头发,她抬头看着他,“噢,你变成理性化了,行啊,菲茨杰拉德。”她又狠狠地加了一句,“我也能做到。”她又重新坐起来,用手把头发向后一理,头发很自然地归顺到原来修剪成的样子,“你恐怕还没有看到浴室墙上挂的草帽吧,就是那个上面带有丝质装饰花的?”

  蒂姆皱皱眉:“不敢说见到了,怎么了?”

  这次是莫莉咧开嘴笑了:“那太糟了,你该注意到的。这一阵儿,人人都在墙上挂草帽儿,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家庭化装饰,最后别上一个别针固定,”她加了一句,从上衣风帽领子下摸出了一个长长的、细细的,有珍珠的别针,拿在手里,转来转去,欣赏它那锋利的针尖。

  蒂姆一骨碌溜下床站住,“那可是性虐待,”他说,穿上便鞋,“但是很好,莫莉,很好。”

  “甚至是非常出色!菲茨杰拉德,”她说,感觉洋洋自得。“我已经在彩排我那一部分了,开始我这一天的做戏,我将是你最坏的噩梦,看看这个(别针)——你觉得走运吗,小混蛋?”

  “莫莉,你大概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魅力,”蒂姆说着,从她面前走过,打开通往走廊的门,“你有没有想过这一点?”

  “可能吧。”她说着,在他前面穿过走廊,“可是我从来没有低估过你,蒂莫西·菲茨杰拉德,好了,这会儿我饿了,不想争了,我们可以走了吗?”

  她只是快步走下长长的过道,心里清楚,只要这一句就够了,吵了多少次,这句算是个了结,我的爱,你真的感觉好吗?

  这种好情绪只持续了大约十五秒钟,直到她走进有接待处的房间,一路上,她不得不用双手拨开拱形过道里像串念珠般挂满装饰物的几根绳子,这些绳子一直通往门厅,莫莉猛地在过道的这一边站住了,搞得身后的蒂姆停不住,差点儿踩在她脚跟上。

  “你相信眼前的一切吗?”她慢慢进入房间,左看右看,再抬头看看天花板,所看之处,到处都是情人节的装饰物,这使她惊愕地松开了手指中抓着的绳子,问道。

  就像莫莉看到的那样,屋里装饰着各式各样的情人节装饰物,当然最抢眼的还是那红色硬牛皮纸剪成的心形,如同朵朵红花一般在房子的各个角落里绽开,甚至空中还有两条以对角线的方向穿过天花板,交叉在一起的系满红心的绳子。

  每张桌子都铺上了带荷叶边的绣花桌布,每把椅子的椅

  背和扶手上也都铺满了这类手绣的装饰布,包括椅子也都是些很可爱的款式,是那种维多利亚时代的,椅背呈心形,盖有红丝绒。

  各种各样旧的情人节贺卡,其中有些是老式的,造型和文字都令人伤感;有些一看就是自制的,有几张现代些的画着彩色的米老鼠,甚至还有唐老鸭。到处都是绳子串着的贺卡,沿着壁炉的边,穿过宽宽的窗台,后面是那带有装饰花边的白色玻璃纱窗帘。

  情人节的气氛简直在这屋里突然升起并爆炸了。

  眼前的一切对莫莉来说真是太糟了。

  然而,还有更糟的。

  埃玛琳婶婶想必收集各种爱神丘比特有半个世纪的历史,这儿有雅致的水晶丘比特,有昂贵的瓷器丘比特,那上面的图形出自能工巧匠之手;还有石膏做的巴黎丘比特,是那种在农村集市上人们兜售的廉价装饰品。

  丘比特们胖胖的肚皮上光闪闪的,个个做出搭弓放箭的姿势。还有些丘比特几乎赤裸着,侧身躺着,身后衬着些红红绿绿的塑料花。有个丘比特穿着呼拉草裙,手里抱着尤克里里四弦琴,它那裸露的胸膛上显现出霓虹灯般闪亮的粉红色的“夏威夷,1956”字样。

  一个丘比特肚皮上有个钟,还有个丘比特傻瞪着一双鼓鼓的眼睛,如果你抓起来摇一摇,它就轻轻地自己晃动。

  这儿一个,那儿一个,到处都是丘比特。

  莫莉走到穿夏威夷呼拉草裙的丘比特跟前,轻轻地推了—下,那家伙是由两部分构成的,穿着绿色塑料制草裙的下半部分经这—推,就跳起舞来,

  “真是足够多了,是吗?”蒂姆在身后打趣儿,“我是说,如果再多—个就过剩了,不过现在这样正好,是不是有点儿太热闹了?说有多少个,莫莉——五十个?”

  “至少,”莫莉答道,朝他咧咧嘴,“我敢打赌埃玛琳婶婶和她的阿尔伯特在他们漫长的婚姻中总是相互赠送这些丘比特的,在每一个礼品之后肯定部有一段动人的故事。她大概把这些都放在阁楼里,每年情人节时才拿出来。”

  而当另一个更伤感的想法忽然出现时,她不由得皱起眉头,“埃玛琳婶婶绝不会把这些带进她要去的敬老院里,你说呢,蒂姆?”

  “不会的,”他表示同意,环顾这间有点拥挤的大房间,蒂姆又说,“我猜她不会,她告诉我她希望不论谁买这房子,都把家具一起买走——但是谁买这些杂物呢?尽管里面混有几件值钱的家具和物件,但是大部分都只是当事人可用做纪念的信物,莫莉你看,那边,在那张桌子上,有阿尔伯特的烟斗架子,还有埃玛琳婶婶的信。”

  莫莉咬住嘴唇,转过身去,看到一个架子上放了有六七支烟斗,都是些造型别致的老式烟斗,吸烟的那——端磨得光溜溜。在那张小小的长条形桌上还放着—一个樱桃木的放烟草的架子,还有一封信——折着,但没有信封。“阿尔伯特一会儿肯定要来,因为信还没有拿走,”她说,其实她也不希望相信阿尔伯特会来取走他的邮件——那封他妻子写的充满爱的信,“嗨,蒂姆!你在那儿干什么?你不能动那封信。”

  但蒂姆已经把信拿在手中,打开两页厚厚的信纸,开始读它。

  “蒂姆!”莫莉再次抗议,伸出—只手,分开五指挡住信纸,“有法律规定禁止偷拆他人信件。”

  “我没有偷拆,莫莉。”

  “不,你拆了,”她边说边把手一挥挪开,“你触犯了美国邮政法,我想这可是个重罪,菲茨杰拉德,而且这绝对侵犯埃玛琳婶婶的隐私。”

  蒂姆咧嘴看着她,“莫莉,你现在能给我援引一下美国邮政法的有关章节和条文吗?”他把信交给她,她拿过来,气恼自己背不出来,但还是抓着,“看见吗?没有信封,没有邮票。符合邮政法规定吗,就说侵犯个人隐私吧,莫莉,那也只是行为不端而已。”

  “我才不管呢,”她说,一把将信摔回给他,不一会儿,在他还没开始读信之前,她又过去要拿走,“这是人家私信,我们不该读它,蒂姆,现在立即放回原处。””

  “私信,写给一个已经死去的男人。莫莉?”他把信高举过头,使莫莉抓不着。“此外,你不想知道埃玛琳婶婶在信中提到我们了?她告诉我说她给阿尔伯特写信说了所有关于我们的一切,莫莉,别抢,我就看一眼,行吗?”

  “你这人真没治!”她对他说,但口气已经缓和多了。也是的,看看又有何妨,阿尔伯特肯定不会因此抱怨的。

  “是啊,我是的,我是不可救药,而且卑鄙无耻,你也一样,不过我更老实些,我承认自己是这样。”这样说着,蒂姆坐进那个很大的、椅背上有只鹰的大椅子里,阿尔伯特在世时,肯定每晚坐在这张椅子上,对着壁炉的火苗儿吸着他的烟斗,而他的埃玛琳则坐在那张与之相配的小些的椅子里,用心剪出一个个硬纸做的红心,然后贴在剪出的布边上,“啊——听着,莫莉,我找到了有关我们的一段‘我告

  诉过你他们的名字,还记得吗?莫莉·布赖恩特和蒂莫西·菲茨杰拉德,多好听的名字呵!这两个傻孩子,他们当时问我说埃玛琳旅店能否仅在周末,仅为他们开门营业。我怎么可能说不?就像咱们一直在我们旅店的宣传小册子中所写的那样:埃玛琳旅店的情人节永远与众不同!”’

  莫莉一屁股坐进埃玛琳婶婶的那张小椅子里,浑身软得像没有骨头,身体像被掏空了一样,有点像她坐下时顺手挪开的那个靠垫,那是个粉红缎子面的丘比特靠垫,因为用的年月太久了,靠垫扁扁的,里面好像已经没有填充物了。“哦,我必须承认,在这里,在埃玛琳婶婶的旅店里过情人节确实不一般,是的,简直是绝无仅有。”

  “哎呀,还有呢,莫莉,我只给你摘要念念重点部分,怎么样?这一段——‘阿尔伯特,我还制定了一个专为我们的年轻情侣服务的计划呢……’你想想,是什么计划呢?我敢打赌,你听了后会大吃一惊,莫莉,我想我会高兴得发抖的。”

  “我实在说不出来,蒂姆,”莫莉甜甜地轻声答道,“但是如果她要我们在一个大的金属澡盆里打水漂儿,抓苹果,就像我小时候过万圣节常做的那样,那我简直太高兴了,我一定要把你的脑袋按在水下十分钟。”

  他抬起头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不,不,不要谢我,”她说着,举起双手,“这只是我所能做到的,亲爱的。”

  “你依然为我疯狂,是吗?我的第六感告诉我,而且我能从你脸上读出来,”蒂姆满意地哼了哼,微笑着,继续念他的信。但没念多少就哽噎了。“啊,莫莉,你一定会喜欢

  这一段的——‘千万别管我叫“守旧的老太婆!”不管怎么说,现在毕竟已经是九十年代了,对于年轻人订了婚就在一起的那种事儿我也知道……在订婚后的这段日子里,他们之间的眉目传情和如花笑靥,谁见了都领会。阿尔伯特,我倒是依稀记得,就在举行婚礼前几个星期的那个夏夜,我们悄悄用眼神和微笑交流着彼此的心语。你还记得吗?我们是多么俏皮的一对儿啊!”’

  “拿开吧,别念了,蒂姆,”莫莉恳求着,一方面觉得偷看人家的情话很尴尬,同时又直想抹眼泪,为了年轻的埃玛琳和阿尔伯特,他们的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了,就像她和蒂姆之间的一样,“求你了,蒂姆。”

  “这儿还有最后一段,”他边说边叹息,“在这儿——”他递给她第二页信纸,“读吧。”

  莫莉不想读埃玛琳婶婶的信,但是蒂姆的眼神,那种哀伤,那种从未见过的渴望逼着她不得不读,“我爱你,最亲爱的,即使我们现在天人永隔,”她读着,声音低沉、微弱,“这份爱永远不变。我把今天写完的信还是像往常一样,放在你的烟斗旁边,你一下子就能找到……”。念到最后一句时,她把信叠起来放在膝上,用手指尖来回抚摩着硬挺的信纸,“爱你,埃玛琳”,她的声音带着叹息,屏住了呼吸,“噢,蒂姆……”

  “行了,我知道,给我吧,莫莉,我把它放回原处。”

  他俩默坐良久,盯着对面壁炉里的火苗,寂静中,只有壁炉台上的小钟发出嘀嗒声,从眼角余光,莫莉看见蒂姆向她伸出手来,这只手越过了他们之间狭小的空间距离,那是将他们隔开的千山万水。

  她把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手中,闭上眼睛,任凭他抚摩自己的手指。

  依然是默默无语。

  埃玛琳旅店的饭厅在后面,紧挨门厅的左边,昔日的好时光里,那张巨大的樱桃木餐桌想必见证过无数次欢闹的聚会,用餐时,埃玛琳家和阿尔伯特家的亲朋好友、各式各样的客人们在大桌旁频频挪动着他们的座椅。:但是,今夜只有他们三人,埃玛琳婶婶把他们的椅子紧紧地靠在一起,自己选了桌首的女主人座位。

  饭厅里,餐桌和摆放食物的备用台上都放着高高的分枝银烛台,埃玛琳婶婶点燃了插满烛台的红蜡烛,以装点这特殊的节日,然后她熄灭了头顶上的水晶吊灯。桌上铺着一块带花边的桌布,看起来,它用过的年头比蒂姆和莫莉的年岁加起来还要长呢。

  埃玛琳婶婶看起来真可爱,坐在她那张高靠背的大椅子上,一缕金色的鬈发乱蓬蓬黏糊糊地贴在纸一样薄的脸颊之上,这让人不由得联想到她是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里忙活了许久。这会儿,看到有客人坐在她的桌前,她简直开心得像个小精灵一般。

  天哪,她居然问蒂姆是否应该优雅地对两位女士表示些什么,这个要求逗得莫莉差点儿笑出声来。她等着他的反应。蒂姆可是个喜欢接受这类难题的人。这次他的答复是建议三个人拉拉手,然后他发表了简短的祝词,谢谢埃玛琳婶婶,赞美情人节,感谢埃玛琳婶婶准备的心形烤肉——在莫莉身后放备用菜肴的桌子上,有个圆形银盖锅里就盛着这些肉块,静等他们在结束水果羹和家制土豆韭葱汤这两道菜后尽情享用。

  这顿饭确实美味,但是莫莉也有些难受,因为她总得记住给她的淡活中撒点儿诸如“亲爱的”、“心肝宝贝”之类的“调料”,瞧她的对手蒂姆似乎已经真正进入角色,不停地打问她对于他们所谈及的各种事物的看法和观点,而且每说完一句,都要加上上述那些表示亲密的称谓。

  再叫一声吧,如果他再称呼她一次心肝宝贝,她就要转身拔起一支烛架子,对准他脑门子砸去。

  “现在,埃玛琳旅店的另一道菜就要结束了,味道怎么样,孩子们,不错吧?”埃玛琳朝蒂姆笑笑:“嗯,蒂姆,你吃了两块我的烤肉,你说呢?我平时总是给肉块浇棕色肉汁,可今天是情人节周末,我忍不住加了点儿红酱油,味道还行吗?是照特比莎的妈妈给我的食谱配料单做的。她说做成后尝起来像一个灌汤的大肉丸子。我觉得有些怪,她说这道菜叫罗林斯,那并不像一个意大利名字,你说呢?”

  蒂姆正在吃一种心形的小蛋糕,他犹豫了一下,打算一口吞下,又朝坐在桌子对面的莫莉看了一眼。

  她有一点儿替他担心,就半路插话,详细地给埃玛琳婶婶解释说,并不只有意大利人才能烧出那样好的肉,或者说知道怎样做那种好吃的肉圆,“蒂姆的妈妈喜欢开玩笑说她被蒂姆的父亲宠坏了,懒得什么也不会做,可是她做的正餐简直是我吃过的最最美味的。

  “太好了,莫莉,你说的对!”埃玛琳朝桌子下首的他们两人咧嘴大笑起来,‘你和蒂姆的母亲相处得这么好,真是件好事,是吗?我的阿尔伯特敬慕我的父母。他们相处融洽。他总是开玩笑逗我,他说他和我妈妈关系很好,他们俩打算一起私奔去大西洋城观看马跳水表演,从那个铜铁防波堤边上跳下来。妈妈也说她要去,多可笑,我妈妈说她已经带上了游泳衣,看看她是不是能骑在马背上一起跳水。你知道,真有许多可爱的年轻姑娘和马一起跳水。我妈妈真是个爱说笑的活宝!莫莉,你的母亲还健在吗?”

  蒂姆咧嘴笑起来,而莫莉隔着桌子盯着他,这是因为她妈妈很喜欢蒂姆,“噢,是的,埃玛琳婶婶,我的母亲身体很好。”

  “应该说十分硬朗,是吗,亲爱的?”蒂姆嬉笑着加了一句。莫莉恼了,恨不得面前的桌子窄一点儿,这样她就可以在桌下给这贫嘴的家伙一脚,“啊,是的,埃玛琳婶婶,我和莫莉都非常幸运地依然和父母在一起。”

  “所以,莫莉,你的父亲可以亲手把你交给新郎了?”埃玛琳把双手按在面前的桌子上,“啊,简直太好了!快把一切讲给我听听吧,你们是不是会有一个盛大的结婚仪式?”

  “是的。”

  “也不一定。”

  莫莉盯住蒂姆——他竟敢否认他们的婚礼将非常庞大——而他只冲着埃玛琳笑,她的目光正从他们一人的脸上转到另一人脸上,老奶奶那满是皱纹的、小精灵似的脸上显出一种迷惑的表情,皱起眉头的样子看起来很有趣。

  “不大,埃玛琳婶婶,如果放眼世界,它真的没那么大,”蒂姆解释着,不理睬莫莉的反应,她非常不文雅地哼了几声,接着,又赶快假装咳嗽以示掩饰,  “也不小,比在市区里溜达上一圈还是大些,对吗,莫莉,亲爱的?”

  莫莉气得咬牙切齿,一直不笑,又接着说话:“名单上的客人就超过三百,亲爱的,”她尽可能使语气显得甜美些,“这已经很难说是个小规模的婚礼了。”每位的晚餐费就是  35.2美元,还外带一个敞开供应的酒吧,这怎么能算便宜呢!但是你赢了,不是吗,菲茨杰拉德,一切按你的去办?其他的事情也是如此。给三百多人发邀请。招待三百多位来宾的婚礼。费用不停地上涨,上涨,还是上涨。

  “可怜的,亲爱的,她在担心我们的支出预算。”蒂姆对埃玛琳解释着,听他说话那口气,竟把莫莉所有的非常合理的意见,就是反对他那种一天之内要花费几天钱的浪费方式轻描淡写成琐碎小事。“你一辈子才结一次婚,如果你想多花点儿,为什么不呢,我就是这样想,你说呢,埃玛琳婶婶?”

  真是可惜,蒂姆已经吃完了盘里最后一块四色小蛋糕——埃玛琳婶婶很为她做的这种蛋糕自豪,她把它们摆在银色托盘里——否则,莫莉真想跳过桌子,将一把粉白相间的冰淇淋塞进他那咧开的嘴里,叫你胡说!

  “嗯。”埃玛琳婶婶慢悠悠地答道:“蒂姆,我不知道,我们结婚时正在打仗,仪式和宴会都是在这里举行的,就是在埃玛琳旅店的门厅里,如果记忆不错,我相信我们吃的是黄瓜沙拉和淡啤酒,我的记性一向不错,只有十二三人参加,尽管如此,我对婚礼那天的每一个时刻都能一字不差地讲出来。”

  哈哈!听着,菲茨杰拉德,填满你钱包里的大洞吧!莫莉有种取胜的洋洋得意的感觉,冲着桌那边那位可亲可爱的敏感的埃玛琳婶婶笑笑。

  “当然啦,”埃玛琳过了一会儿又补充说:“如果我们能够办到,我一直向往着一个大型的婚礼,你知道,那有多浪漫!大型的教堂婚礼,—个人们将回味数年的像样的宴会!披一件价值连城的长长的白色婚纱——珍珠镶边,款款而行时裙裾长长地拖在身后,使你真像一位公主;客人们也都穿着漂亮的衣服,也许,头上还插着鲜花,到处都是鲜花;新郎和男士们都穿燕尾服,英俊潇洒。当然还要跳舞了,配一支管弦乐队现场演奏。啊,鸽子,我一直渴望着能与阿尔伯特一起步出教堂时,有鸽群放飞,自由地飞向那晴空万里的碧蓝天空,它们会轻轻向天国报喜,说它们看到了爱的萌生,爱的成长。”

  当埃玛琳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时,脸上挂着一丝苦笑,莫莉隔着桌子看看蒂姆。

  他脸上丝毫没有那种沾沾自喜的笑容,也没有得意地对她扬起眉毛说“怎么样?告诉你就应该这样”。没有,他没有任何上述的动作和表情。

  他只是看着她,眼神哀伤而惆怅。

  她拿起杯子,低下头又喝了一口茶。

  “怪不得你的眼睛是棕色的,菲茨杰拉德!”两小时之后,回到婚礼套房,他刚关上门,莫莉就吼起来,“因为你简直不是人,菲茨杰拉德,如果你不是充满——”

  “嘿嘿,莫莉,记着,你可是一位女士”莫莉本来就打算住嘴时,蒂姆插了一句,因为他肯定,莫莉从不说任何太粗鲁的骂人话,除了会说“你该死,蒂莫西·菲茨杰拉德”,她最近多次这样说,他又开始从这话中感到有点儿非同一般的亲近。

  “你怎么敢?”莫莉继续说,一边卷起毛毯,一边拍拍胳膊,有几根毛茸茸的羊毛掉下来,她拍打着,就像一只飞向跑道的小鸟拍打着双翼,“你怎敢邀请埃玛琳婶婶参加我们的婚礼,那是根本没有的事儿,菲茨杰拉德,除非你忘了事实。”

  “我能说什么呢,莫莉?是我昏了头?是我在那种激动时刻忘乎所以?”蒂姆说着,一边把还套在头上的海员式的套头毛衣扯了下来,又伸出一只手去理搞乱了的头发,天啊,莫莉简直要为他发疯!

  “激动时刻?”莫莉摇摇头,“你说什么呀?我们不过是在看埃玛琳婶婶的相册,如此而已。都是她和阿尔伯特举行婚礼时的照片。”

  “我知道,我知道,”蒂姆说着,又把一只手伸到头发里。他干了一件蠢事,真蠢,“还是高兴点儿吧,亏得那不是婚礼的家庭录像,莫莉,不然的话,我大概要邀请她做我们的伴娘了。”

  “我们不会有什么伴娘的,蒂莫西。”莫莉慢慢坐下,松开便鞋的带子,又以通知的口气对他说着。他注意到她忍住疼痛小心翼翼地脱下右脚的便鞋,唉,她真好强,她什么时候承认过她的踝骨还痛得很厉害;她又什么时候承认过她受伤很严重,跟他自己一样的脾气。“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不会有伴娘吗?因为我们不会举行婚礼,这就是原因!”

  “我们会有的。”他平静地坚持自己的看法。

  他观察着,发现莫莉说话时几次眨着眼睛,像是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他多么希望她真的也在忍着不哭。这也许有些无聊,但他自己很痛苦,他愿意相信她也忍受着一定的痛苦和折磨。

“不,蒂姆,”她忧伤地说,“我们不可能有,已经试过了,我们做了认真的努力,但我们不能。我们或许相爱——始终相爱,但是我们对生活的看法完全不相同。”

  “怎么不一样,我们都喜欢布鲁斯·威利斯的电影,咱们都讨厌吃花茎甘蓝。”蒂姆还是坚持提出自己积极的看法,试图把新婚套房里此刻忽然变得沉重的气氛搞得轻松一些。

  她抬起大眼睛看看他,他喜欢那种眼睛,莫莉的眼睛淡绿色,是最漂亮的那种,“就是在这些事上,我们也有分歧,蒂姆,我只是租威利斯的片子,而你却买它们,买了之后,看上一次两次的,就把它们都堆到那个价格昂贵的柜子里,那里面净是你的那些只看封面,不放内容的录像带。”

  “是的,不过我们还是有共同点,都讨厌花茎甘蓝,”他再一次试着幽默一下,但又一次失败了,“我喜欢拥有我自己的录像带,莫莉,这有什么不好呢?”

  莫莉站起身来,从床上抓起那套海军蓝的法兰绒睡衣,那是她刚才放在床上,准备洗澡用的。“录像带的事儿只是个小例子,蒂姆,你知道的。”她说着,半走半跳地进了浴室,让门半开着。他听着她的刷牙声,等着她一会儿再继续谈话。他肯定她会接着说的,就像上帝也造又小又青的苹果一样,生活中不能回避的不愉快总要暴露出来。“咱们在婚礼费用上的争执只不过是另一个例子,”她的声音透过哗啦啦的流水声传出来,“这些都是要发生大问题的征兆,我省钱,你花了它,这可是既简单、又复杂的事啊。”

  “我花钱,是的,”透过半开的门,他朝她嚷着,“可你别忘了,我还挣钱,挣很多的钱,我干得很苦,玩得也痛快,这就叫做美国梦,莫莉,也许你听说过吧?”

  “你拥有自己的公司,”莫莉从浴室走出来,穿着那套法兰绒睡衣——他注意到那竟是他的那套旧法兰绒睡衣。裤腿拖在地板上,而袖口又太长,她卷上去三次。她的脸上清洁而有光泽,身上散发出一种蜂蜜和柠檬的清香;她走到壁柜前把裤子和上衣挂起来,继续发表高论,“这就意味着你必须自己给自己做好退休的准备,而你做了吗,蒂姆?你是否曾有心留下每一分不能动用的钱,把它存在个人退休金储蓄账号上,这种存储项目到处都有!”

  “我有股票。”他边说边解开他的牛仔裤拉链。他觉得让自己像莫莉那样躲在浴室里更衣倒该挨骂——就像他们之间至今已经差不多有一年没在对方面前脱衣服,也没有相互脱衣服了一样,“还有些债券,不算多吧。”

  “好啊,行,”莫莉说着,抱着一大摞毯子,转身向大床走去,走了两步又全掉在地上,“你是只蚱蜢,蒂姆,噢,或许你比蚱蜢干得多,实际上你工作非常辛苦,但是你没有准备过冬的用品。”

  “等等——我想起来了,我知道这个故事,《伊索寓言》,对吗?我是蚱蜢,那你必定就是那只蚂蚁了。蚂蚁一年到头工作辛苦,然后把大部分所得存起来过冬。”

  “我们住在宾夕法尼亚州,蒂姆,这里的冬天很寒冷,”莫莉用语简洁,背过身去把那个有缕空绣花的床幔扯下,整整齐齐地叠起来放在床的脚头,然后同样卷起床罩和上层床单,“非常冷。”

  “可是人家莫莉有自己的储备,有购货奖券,有大团的线,还有封蜡,或者所有的那些老处女能收集起的物品来保证自己的温暖。我说得对吗,莫莉?你可怎么睡觉啊,莫莉——所有那些被你捏得太紧的钱夜里痛得要翻身时,都要冲着你尖叫的。”

  她犹豫了一下,弯腰一件一件拣起毯子,但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打他,如果她真打一下,他倒认为是件好事,因为他说得太重了,她只应更气得发狂才是。

  “我爱你,莫莉,”他说,而她正打开第一个毯子,把它卷起来,纵向地在床的中央一件件堆成一个方块,“我们真的没法解决问题吗?莫莉?”

  “你想跟我上床,就耍贫嘴,什么都可以承诺,然后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她说,还是背对着他,“可我即便是非常想跟你上床,我也不会干的,跟你上床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可能对你不行,”蒂姆回嘴,但马上就后悔了,因为这会儿她转过身来,他看到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下来,“哦,莫莉——”他开始伸出手来,试图去摸她。

  她双手在胸前挥舞,警告他不要接近,“不,蒂姆,不要再说了,赶快去刷牙,回来上床睡吧,如果你还想谈,明天早晨咱们再继续,那样不是好得多吗。”

  “我就最喜欢你这点,莫莉,”他这会儿生气了,粗声粗气地说,“你真是个盲目乐观主义者,上床,你上吗?那上吧。”

  到他洗漱完毕,寝室的灯已经关了,莫莉盖着被子,躺在大床的另一侧,背朝着他——中间是一大厚卷毯子和像科罗拉多大峡谷那样宽的情感断层隔开了他们。他在被子里翻了几下,仰面躺着,抬头望着头顶上那白色顶帐,在透过窗户射进的街角上那盏路灯光线中,顶帐上的缕空绣花依稀可见。

  “莫莉,只请告诉我一件事、”他最终还是忍不住了。

  被单窸窣作响,她翻过身来仰面躺着,“什么事?我看今晚咱们还是什么也别谈了。”

  “不谈了,可是我有一个别的问题,是不是有一首叫做第九街桥的歌儿,莫莉?你知道。就是西蒙和加芬凯尔创作的,你挺喜欢的那首?”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轻声哼起来。

  “你开玩笑,是这样唱的吗?这不是那首《感觉妙极了》吗?”

  “不是的,蒂姆,这是《第五十九街桥之歌》,你总是搞错,好吧,晚安,蒂姆,我想睡了。”

  “好吧,我现在就睡,这会儿我感觉真快活,感觉真是绝对妙极了。”蒂姆把一只胳膊撑在脑后,两眼盯着顶帐。

  他与他心爱的女人在一张床上。

  孤独地与他心爱的女人在一张床上。

  重要的是孤独。

  他想起了西蒙与加芬凯尔同时期的另一首歌,他一直很喜欢,但永远也不能完全理解,《在动物园里》,讲什么事呢?关于动物园里发生的所有的事情?

  “欢迎到动物园来,菲茨杰拉德,”他咕噜了一句,“只是不准擅自给动物喂食。”

  “蒂姆,你在说什么?”莫莉从“大峡谷”对面她的那一侧发问。

  “没有啊,”他答道,把枕头堆紧、垫得高一些,又把话题转到吃饭上来,“我在苦思冥想埃玛琳婶婶早饭做什么给

  我们吃呢。”

  “我猜呀,许多许多的,心形奶油烘饼,上面还涂有草莓酱。”莫莉说话的声调听起来比刚才开心多了。

  蒂姆藏在枕头里笑了,“是啊,我也这么想,晚安,莫莉。”

  “晚安,蒂姆,嗯,蒂姆?”

  他立即转向她,即刻满怀希望。

  “我也爱你,”她轻声说,但听上去愁肠满腹,于是他明白,下一句就该是“但是”了,果然,她接着说:“但是那也不管用。”

  他又调整了一下枕头,感觉这一晚上恐怕难熬。

  但是——再一次但是,窗外依然是冰天雪地,埃玛琳婶婶将会尽可能地展示浪漫,明天永远等待着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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