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鹅毛般的新雪覆盖了老旧的石砖路,三轮车车轮绞着白雪跟泥污停在四合院大门前。
头戴毛毡帽的三轮车车夫呵着气,要不这样,脸会僵硬的失去知觉,他踩了煞车跳下车,满身的雪花也随着扑簌簌掉满地。
「大爷,王府井大街二十五号就是这儿,您下车了。」
一口道地京片子的三轮车车夫,讲话习惯后面加个「儿」字,懒洋洋的调子,要是不仔细听,很多话就会在轻快的鼻音中一带而过了。
「嗯。」穿著皮革休闲鞋的长腿跨下三轮车,颐长的身体裹着银灰色的风衣,还提着公文包,来自亚热带国家的他没料到雪国的天气这么寒冷,失去塑料布幔的遮盖,漫天雪花立刻不客气的洒了他满头满脸。
那种像被刀子割的感觉一点都不好。
诗情画意?那是住在亚热带国家的人才有的不切实际想法。要在此地长住,他要修正这些错误观念。
环顾四周……其实是多余的,因为大雪,交通瘫痪,电力中断,又天晚夜黑,电力普及率本来就不高的老胡同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只求别把水沟看成水沟盖,东施看成西施抱回家就属万幸啦!
幸好这里东施跟西施都没有,只有一个大个子的三轮车车夫。
「你确定是这里?」牙齿竟然也不听话的打起架来。
「错不了,我家三代车夫,北京城的胡同我从奶娃走到大,皇帝老爷的后门我闭着眼睛也能摸去,更何况这些胡同,要有什么差错,您尽管来找我退钱!」虽然这种天气不是打开话匣子的时间,但攸关他……不,是整个北京城三轮车车夫的名誉,因此非澄清不可!
未来的奥运可有更多高鼻子、黄头发的外国人会在这块土地上出现,他要用力展现泱泱大民族的风度。
「你不用告诉我这些。」
他没有要质询车夫专业的意思,只是这地方……跟他想象中的落差太大了。
谈好的车资已经给过,这种鬼天气他并不想跟车夫来什么慷慨激昂的华山论剑,唯一的要求是一张床。
经历两天不眠不休的企划案评估会议,他几乎都要以为自己的屁股已经跟椅子结为连体婴永不分离了。
他从来都不耐烦这些文件作业还有口水战,也不否认在会议中打瞌睡打得厉害,严重坏了部下们为他塑造的形象。
来北京开设分店不是他的希望。
他的店够多了,却一直被后面的力道推着走,他要什么时候才能停止恶性循环?
那么多的店,根本违背了他最初的想法……
两个半月的评估期,他必须有地方暂住。
其实,市场评估根本是多余的。
他只要把资金丢出去,下面的人就会把事情办好,但是,再如何的不情愿,癞痢头的儿子还是自己的,把银子往大海扔,坏了他「民以食为天」的招牌,那股豪气跟傻劲他还没有。
大雪突如其来,本来跟他说好要带他来看房子的中介商竟然拿车子坏在半路当借口黄牛,只留下地址给秘书,其它叫他自己看着办!
完全没有职业道德的商人!
但是,要是这样就能刁难到他,那么他就不叫朗堤亚耶鲁曼?赫那毕拉?波莱特丁顿殿下了。
遣走了车夫,不论他用哪一种角度说服自己,他落地站立的地方不是他要的……那种舒适安静有着现代化科技最高生活品质,就算全世界都停电了也不会影响他泡澡的大楼。
这里是大杂院,又叫四合院。
广州有街巷,上海有弄堂,北京有胡同。
也许……他异想天开的想,也许这扇门的后面有他想要的那些设备,这扇门只是噱头。
跨进没大锁意思意思扣着的油黑大门,里面一片静寂,只有风刮着屋檐片的声音。
这里的破落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他转头就走。
现在去叫回车夫来得及吗?
明天他一定要去宰了那个房屋中介商!
可是,他才转头,一只女鬼竟然端着中国民初才有的那种油灯,亮晃晃的照着他。青橘不定的光线诡谲异常,加上八荒九垓吹来的风雪,凄厉得像聊斋里鬼物出现的气氛。
「妖怪~~」两只眼睛对着忽明忽灭的光源,其它……什么都看不见,不是鬼是什么?
所谓入境随俗,他好歹看过几部中国的武侠小说,书里头的侠客遇见妖睫鬼怪都是怎么开场白的?
女鬼黑白分明的眼睛转了圈,冷冷的打量他。「我是妖,那你是哪来的怪物?小偷?还是强盗?」
他的装扮也没比她好到哪去。风衣、手套,厚实的围巾将鼻梁以下都包住,毛线帽拉到眉毛下面,说他像臃肿的抢匪还比较贴切。
「我这辈子第一次被人家当妖怪!」殿下激愤的叫。
见过他的人有千奇百怪的形容词,却没有当他是妖怪的。他对自己的相貌向来很有信心。小偷、强盗?她的想象力未免丰富过头了吧?
简直是严重侮辱他美男子的形象!
她的眼睛一定是瞎的。
「妖怪先生,有什么话到里面来说吧,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她冷得快要受不了了,要不是为了他这个房客,早八百年就窝进温暖的房间,除非天打雷劈山崩地裂天下冰雹,她才会考虑离开那个她视以为命的火炕。
「妳知道我来找房子的?」
「你迟到了,说好你六点会到,现在都十点了。」什么叫准时,现代的人大概都忘记了。
芯片般的雪溶入她的唇不见了,因为靠得近,他可以看见「女鬼」透过围巾吞吐的气息,有温度,确定她是活生生的人类。
「但是我要的不是大杂院。」
「大杂院有什么不好?」她往前走,一边拋过来冷眼,脚步快得不可思议。
「不合乎我的需求。」殿下不得不跟上。外面真的很冷,才站那么几分钟感觉两只脚都快要跟天地化为一体了。
呼呼的风吹散他的声音,走在前面的她就算想听也是有心无力,更何况她的心根本不在此。
经过两个墙院,墁砖的甬道连接各处房门,一片漆黑看不出来房屋的构造,但是转来转去的路线可以感觉得出这四合院非常的宽阔。
在以前,应该是大官才住得起的宅子。
「我要的是公寓。」殿下赶上前,想解释目前的处境。
她的脚步真快,不像他以前认识的女生每个都娇滴滴的,好几吋的高跟鞋走不了远路,不管去哪里都要车子接送。
她将人带到南房的客厅,跨过门槛正要进去。喔,温暖的气息就在前方呼唤她
慢慢地,她转过头,「你不是我三姨妈住在湖北的堂姊的远房大表哥?」
他确定他们没有那么一表三千里的关系。
「你不叫十三保?」
「不在王府井开铺子卖灌肠、爆肚?」
「你……到底是谁?」有了三分警戒,她用油灯对着他照。
他把圈围在脖子上的围巾稍微扯下来了一点,露出洁白肤色的下巴还有一张阔阔的嘴。
毛线帽下,银灰色的眉毛,银色的眼珠,深邃的五官,看来?明而不犀利,好贵气的一张脸,他的人随便往那一站,活脱脱是个王孙公子。
她没来由的紧张起来。
「你……外国人?」她是睡胡涂了,他身穿质料高贵的风衣,手提公文包,怎看也不像三姨妈形容的大老粗表哥。
但是她随即原谅自己的粗心,这天气,人人都是一个球团,要认得出人来才有鬼!
再说她也没见过三姨妈堂姊的远房大表哥。
「妳用不着客气,我是混血儿,我家三代有四国的血统,妳信不信我的血液是绿色的?」
「你怎么不干脆说你是外星人准备要来征服地球的?」想不到他还搞笑,挺有幽默感的嘛。
「这倒还在计划中,目前我最迫切的是有个可以落脚休息睡觉的地方。」殿下也感觉到屋内的温暖,脚步沉重得快要举不动。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而你,先生,你来错地方了。」误会大了。
「我想也是。」
「那怎么办?」
「误会既然已经造成,我就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天晴,我马上离开。」他这么委曲求全,已经是底限了。
她不是很喜欢他的态度。
不管他态度好坏,她需要这笔钱来维修破落的宅子还有生活费。
唉,她要用钱的地方不只这些,缺钱的人没有权利在这时候谈个人喜好,喜好是闲情逸致下的产物,跟她永远都不会有相逢的时候。
「事情没有你想的美。」她努力维持平稳的口气。「这雪会下上好几天,马上停是不可能的。」
知道碰了钉子的人并不气馁。「这不是问题,以后的事,我有我的办法,不会麻烦到妳的。」
狂妄的口气!
「反正妳等的那位房客没来,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他知道这些小鼻子、小眼睛的人在想什么,锱铢必较是他们的天性,他确信她不会放过到手的肥羊。
虽然称自己是待宰肥羊有点香蕉你个芭乐……
但耍帅也要看时间地点的,这样的天气他要是转头走人,不用三分钟一定在马路上冻成雕像,明天铁定上新闻。
「我会付钱的。」他提出最实际的饵,继续鼓吹。「妳让我借住,一点损失都没有。」
有点脑筋的人就不会拒绝他互蒙其利的提议。
「雪停你就走人?」
「当然。」要不是这种鬼天气,就算倒贴请他来住他也不要。
「一晚三百块人民币,小本生意,一口价,不包括三餐,另外,不收支票,不收信用卡,一切现金交易。」她瞧了鬼哭神嚎的外面一眼。
看在她没有狮子大开口的份上,殿下也懒得去计较她的「三不政策」,点点头算是允诺。
「跟我来。」她从屋内提了炉子往厢房去。
厢房就在她住的对面,跨过了院埋,几个台阶就到。
油灯随便一摆,她并没有转头就走,忙碌的在火炕下面摸来摸去,后来殿下才知道北京的冬天不是普通的冷,一面炕,不论吃饭、睡觉、看电视一律往炕上爬,这是典型的四合院生活方式。
想一觉安稳,炉火的功劳功不可没,在土炕中的煤炉生火,床炕被烤热,人才能暖和的睡在其上,没有炕无论如何是熬不过严冷寒冬的。
煤炭也是北京的特产,好的煤炭烧起来无烟害,对一个四合院的家庭来说不用另外生火做饭煮菜,锅台连着炉,即使已经不符合现代需要,住习惯的老北京还是乐此不疲。
她的起火功夫了得,烧旺的火一下驱走了冻人的冷空气,屋子里慢慢暖和起来。
「油灯我留给你……不习惯?你将就着用,夜深了,今天八成不可能供电,要不要随便你。」她擦擦额前的微汗,又把保暖的围巾扯到颈下而露出一张嫩白如麻糬的圆脸。
即使被围巾用力的围着,她那头梅格莱思似的短发一点都不受影响,乱中带现代感的翘来翘去,像只张牙舞爪的刺帽,殿下不自主的多瞧了眼她乱糟糟的发型,还有她刚才不经意擦过脸留下的煤炭痕迹,好一下才撇开视线。
夜深?
他的腕表指针搁在十一点,还不到凌晨叫晚?这里的人莫非还停留在明清那个可怕、要什么没什么的年代吗?
没电?
回到史前时代的感觉真差!而且挫折。
这一路他很有经验了!包括被迫提早结束会议,因为公司没有自动发电系统,叫不到出租车,因为大雪封城,司机先生都回家了,所有的商店都关门打烊,北京大停电,什么也玩不起来。
手机不通,基地台全瘫痪了,哈哈哈哈……真是难得到叫人欲哭无泪的经验啊!
「谢谢,晚安。」压下心里的不以为然,反正不论好坏他只住上一晚,等天亮,就跟这里说掰掰,永远不见,所以凡事别计较。
好个圈圈叉叉的入境随俗~~他咬牙切齿的安慰自己。
「晚安。」有着馒头脸的少女走了。
从头到尾虽然说没有笑脸迎人,也不算晚娘面孔,穿著棉袄的背影看不出身材好坏,殿下关起门,准备熬过他这诸事不顺的一天。
不过,五分钟时间不到--
少女住的厢房门被擂的价天价响。
才刚刚要跟周公老儿寒暄问好的唐心用棉被紧紧捂住脸,希望外面的噪音会自动消失。
「砰砰砰砰……」
继续让他这么擂下去,门板可能熬不下去。
纯属个人奢想破灭得很快,坚持的敲门声迫使她喃喃诅咒的屈服,重新从温暖可爱的被窝爬起来,睡眼惺忪的开门。
她的睡眠时间剩下不到三个钟头。钱好难赚!
「我想你最好有很重要的事情把我挖起来,要不然,别怪我黑心的提高你的房租,让你永生难忘!」她嘀嘀咕咕着。
「房东小姐,我想知道浴室在哪里?」睁着泛红眼睛的殿下已经濒临体力的极限。
看过四处的环境以后,他完全不敢巴望这样落后的地方有私人浴室,找遍房间,哈哈,果然没有。
他现在开始觉得一晚三百块人民币是坑人的了!
唐心眨了眨眼,眼前的一团火红让她有点辨识上的困难,但是当她努力把眼睛瞠大,把睡虫赶出瞌睡的范围--
「你……」她可爱小巧的食指上上下下晃动。
「是我。」没有戴帽子的他差别很大吗?这馒头小姐显然不太会认人。
「这种颜色的染料很难持久,要常染,很伤发质。」在一片苍茫的白雪中他那抹红显得非常突兀。
「头发长在我的头上,跟妳没有太大关系吧?」
「说的也是,我应该改改有话就说的个性,康大哥也说这样不好。」唐心似乎有着习惯性的自言自语。
她摇头晃脑,因为从棉被窝爬起来,短发更乱,眼睛下有睡觉时压到的痕迹,虽然是有那么点不修边幅却天然朴实,有种拙气的可爱,她令他想到等待发酵的面粉团。
但他不应该去想跟食物有所关联的东西的,开会之前他只喝了几杯咖啡撑到现在,半口水米未进的肚皮正发出严重的抗议。
更让他火大的是除了挑剔他的发色,她的眼睛里面没有其它女人看见他时的崇拜跟惊叹。
他自恋,没错!混血儿本来就是养眼的,可是他在这白面团的眼睛里却看不到任何攸关迷恋的情绪。
难道他还长得不够赏心悦目?
不,是这颗馒头没眼光!
「你刚刚说要什么?」她慢慢想起这男人来敲门的目的。
「浴室在哪里?」
「这种天气……不会吧。」这种天气,洗澡?昏倒!
据她所知,像这种冰天雪地一个星期十天不洗澡都很自然。
「没洗澡,我睡不着。」
唐心探出头,指着左边。「浴室就在回廊的尽头,右边,你往前直走就看得到啦……但是,天气冷得连树枝都挂冰条子,那个瓦斯炉我不确定它能不能用耶。」
殿下听得出来,这小女生的详尽告知中似乎掺杂着很多不以为然。
「它最好能用。」要不然他不保证他的火气不会在最后关头爆发。
唐心当着他的面关上门,一溜烟的钻回她的火炕。
哼,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躺回她成坨状的被窝里不到一分钟,外头传来哀哀的惨叫声还有精采绝伦的各国国骂,让她莞尔偷笑。
洗洗洗洗到你脱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