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替妳做一件事。」钟离奔弓满脸严肃地说。「什么事?」
这琴房大小的名贵琴具已经这样多,不会是还要买琴送给她吧?秋淡月轻笑的暗忖。
钟离奔弓发现,她的笑声轻脆得有如黄莺出谷,她那双弯弯得像是新月般的眼睛,在心情开怀的时候,就像是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雾、淡淡的云。
他告诉自己,将来或许会忘记她今天穿了什么颜色、什么款式的衫裙,但是他永远不会忘记她现在微笑时的美丽。
谁说镇日嘻皮笑脸的男人,就不会有纯情的一刻?
「我想替妳找来几位名满天下的琴师,好好地调教妳抚琴的技法。」
「为什么?」
是觉得她是个深具天赋的琴手,找琴师调教她,好让她的琴技更上层楼吗?她得意的想。「因为妳弹出来的琴音,简直比只倒嗓的乌鸦叫还……」
钟离奔弓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她的目光像两把利刃般,狠狠的向他瞪过来。
而他也发现,她就算在瞪人的时候,她那双眼睛还是弯弯的、瞇瞇的,也还是像一勾新月般的可爱。***
努力的强装不在意,但秋淡月仍是不由自主地绷着张粉脸。
她也不想一大早就一副坏心情的模样,可是刚才圆圆来敲房门告诉她,说厅里头有七位琴师正等着要见她、指导她琴技。
昨儿夜里钟离奔弓没再向秋淡月提起要执行「任务」的事,仅是拥着她一觉到天明,这使得她睁眼醒来后心情十分愉悦。
就在她愉快得差点要哼着小曲时,竟然听到圆圆说出使她瞬时心情降到谷底的这件事。
「圆圆,问妳一件事,妳可要老实回答。」挫败地咬咬下唇,秋淡月瞪着手里的手巾若有所思地说。
族里的人从没说过她抚的琴音难听呀,怎么她弹的琴一入这钟离大少耳里,就让他一大早就找来一群人要教她怎么抚琴了呢?
「小姐,是什么事?圆圆当然会老实回答小姐的。对了,钟离少爷差人给小姐送了箱新衣裳来,今天外头天气顶好的,小姐就穿那套杏黄色的漂亮绣裙,好不好?」圆圆以左手食指抵着下巴,边回答主子的话,边偏头想着该替主子编什么样的发型比较合适。
「我……我抚琴的琴音是不是真的……」问这种事会不会很丢脸呢?秋淡月有些迟疑,但她还是很想知道圆圆的想法,所以仍是将话给问完:「真的那么不堪入耳吗?」
「小姐的琴音?」
瞠圆了那双圆圆的图眼,圆圆在心里头叫了声糟,并且飞快地思索着什么样的回答才是最妥当。
族人从来就没有冀望过小姐能有多么高明的琴技,族长给小姐请琴师、让小姐抚琴,只不过是要让小姐怡情养性和活动筋骨,目的是要她身体健康的呀。
「圆圆?」想这么久,真的这么难回答吗?
「当……当然没有不堪入耳这么严重啦。」
说实在话,淡月小姐的琴音……唉!好难「老实」回答啊。
「那是怎么样?」
圆圆的眼睛为什么不敢看她?该不会是要说此让她昏倒的答案吧?
「小姐只是还需要『小小的』再多练习些时日而已。」好小姐,别再逼圆圆了,这是圆圆所能说出最委婉的答案了。
啊!连圆圆都这么说,那她以前每月初五必定邀族里的姑娘来听她抚琴,不就……不就是场大笑话?呜呜,好丢人哪!
原来,钟离奔弓说话是这么的实在,实在得让人想狠狠的咬下他一块肉来!
***
「奔弓,你是自哪儿聘来丽香、春花、巧儿、艳艳、怡人、芳芳、红蝶七位师傅来指导我抚琴的呢?」秋淡月好奇的问。
这几位漂亮的教琴师傅眼角一个比一个挑得高、胭脂一个比一个抹得浓、衣衫也一个比一个来得单薄,怎么和以前族里那位白胡子老师傅给人的感觉相去那么远呢?
「这个嘛……呵呵!」钟离奔弓不知如何回答,只有尴尬的笑着。
「怎么光是笑呢?该不会连你也不晓得是哪儿聘来的吧?」
「啊?对,对对对,妳说得对,我也不知道是哪儿聘来的,她们是我托苑里的管事到城里去聘来的。」「这么说,你是不识得她们啰?」
「不识得,完全不识得!」
以前就不太识得,现在开始完全不识得,往后也永远不会识得!明天就让管事辞了那些女琴师,再另请一批正规的琴师来。
「咦,不识得?好怪哪,她们个个要我向你问好呢,还说你有空要常去探望她们、听听她们抚琴哩。」不知怎么地,秋淡月感到心头不怎么舒坦,怎么会这样呢?
「她们一定是认错人了。别管这些了,吃完饭咱们到琴房去,让我听听妳的琴技有没有进步。」只要别再继续这话题,即使是再难听的琴音,也都是天籁。
***
接下来的日子对秋淡月来说可是过得自在随性,钟离奔弓纵容着她想赖床便赖床,偶尔想吃点心不吃正餐的任性,也由着她闲来就和圆圆,及飘郁苑里几个丫鬓摘花、放纸鸢、踢球、捉迷藏等游戏。
玩耍时不经心擦伤手、跌伤腿,钟离奔弓仅是拧着眉,边叮咛要她下回更加小心,边替她仔细抹上膏药。
钟离奔弓还替她在房间的窗框钉上小铁钩子,然后给她一串由十数个铜镜般大小厚薄的竹片,以透亮的羊肠线穿制而成的风钤,要她自己踩在椅凳上挂上。
不知道怎么地,他特意带来的、她双手挂上的那串竹片风钤,风吹钤响不成音律的声调,竟让她像是听到天籁般的感到愉悦和甜蜜。
他对待她的方式,像父亲、像兄长、也像情人。
日间,他进城处理商行营运的事务,空闲时便教导她发落帐房和苑里管事的事。
两人虽同榻而眠,但夜里他却不曾再进一步强硬地向她索欢,仅是吻着她粉嫩的面额、秀发,之后便搂着她入睡。
秋淡月对于他一个月来的种种温柔行径,感到欣喜、甜蜜,却也有着不安和疑虑。
温情的宠溺体贴和欢笑相处,使她情不自禁地倾出缕缕芳心。
可是她开始害怕,害怕他是为了偿恩才对她百般好;害怕纵使他是真心对她,但她却已残命渐尽;害怕肚皮不争气没能达成族人的期望,也没能孕育出他的骨血便要殒命。一向对未来没有太多希冀的她,也开始变得对未来贪心了。
她越来越常想着他晨起时的披散乱发、想着他每天第一抹弯了笑纹的微笑、想着他温言的嘘寒问暖、想着他出门前一定会向她偷得的轻吻、想着他在外有无记得按时用膳、想着他是否会多瞧别的姑娘一眼、想着地会不会将给她同样的笑,不吝惜地也给了其他的姑娘。
想着他快快归来、想着他快快归来她的身边、想着他快快归来盛满她的眼底……秋淡月不明白这样的情怀,是不是因为钟离奔弓是第一个进入她生命的男子的关系,可是她并不想厘清,也不想去知道究竟,她只想就这么一直地想着他。胸口的热潮驱使着她在任何时刻都想着他,即便是他就在她身畔时,也是不停地想着他。
「呵!原来感情一旦倾注,便是股多么冲动又无法遏止的傻劲哪!」她不禁喃喃地自嘲着。
***
「小姐。」圆圆推门轻唤着倚窗而望的秋淡月。
「圆圆,有什么事吗?」
明明知道进房的人是圆圆,秋淡月却还是希望回头时所见到的,是早上那个替她将鬓边发丝拨至耳后时,对她说会晚归的人。
「族长派人送来口讯,问小姐说……」圆圆有点难为情地不知道该如何将族长的话转述清楚。此时屋内响起了另外一位姑娘的声音。「芳芳见过淡月小姐。」
「芳芳也来了?」转过身,秋淡月看见了在幽影族时服侍她的另一名侍女芳芳。
她微拧着眉心,瞥了眼忸怩不安的圆圆,当下即明白芳芳是代族长前来问些什么事情了。
秋淡月又调转过视线望向窗外,语气冷淡的开口,「是不是要问我有没有继续和钟离奔弓行房?问我有没有忘了成功怀有麒麟子的任务?」
「小姐,族里的神卜观星得知小姐尚未怀得麒麟子,所以族长要芳芳来告诉妳得……得再努力一点。」
「离我上回逢癸还未满一个月,这个月的逢癸也还没征兆,我自个儿都不晓得有没有了,神卜在山上看了几颗星星就会知道我没有得孕吗?」
秋淡月与钟离奔弓朝夕相处近一个月,说起气话来竟也带有几分他不羁的语调。
她的一双小手紧捏着窗沿,指节微微泛白,泄漏出几丝不满的怒气。「再说,他们要我再努力一点,又是要怎么努力呢?」
生得杏眼桃腮的芳芳瞅着圆圆,无言的询问:不过才一些时日,淡月小姐素来典雅的性子怎么变得这么烈?
圆圆莫可奈何的摇了摇头,以眼神示意心直口快的芳芳,别再多话不小心惹恼了主子。
见到秋淡月气愤的模样,纵使心疼,但圆圆仍是摸摸腰带里的油纸包,「族长知道小姐在临出门前要我带了足够的魂迷梦醉散,他要小姐记得掌握时机,让钟离少爷服用,这样便能……」能顺利成事。
赌气似的,秋淡月径自出神似地望着窗外,没有对圆圆的话做出响应。
看着她那模样,圆圆心里也不好受,可是她还有件极重要的事没说,所以她硬着头皮又开口说:「族长还交代,两个月的时间一到,如果小姐没能顺利怀得麒麟子,那小姐也不用到先祖陵墓,去行失职圣女的殉葬了,因为族里的天诛使者会来找小姐执行……诛杀任务。」
乍收到族长让芳芳传来的残酷口讯,圆圆几乎是当场愣住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抓抓头,圆圆咽了咽口水,又接着说:「族长还说小姐若是没有尽心尽力,导致失去产诞麒麟子的天时,那么,连同钟离少爷也有违天失职之罪,所以天诛使者必须将钟离少爷带回族里去祭天谢罪。」
除了微风轻轻吹动秋淡月垂在身后的发丝之外,她周身上下并没有任何的动作,甚至连呼吸的起伏似乎都感受不到。「小姐?」
圆圆原本以为主子听到口讯时的反应,或许会哭,也或许会失声咒怨,但她千料万想也没能猜到竟是这种不言不语的反应。
她不懂秋淡月是真的无动于衷,还是被这消息给惊得一时呆愣了。
又沉默了半晌,就在圆圆紧张得屏气凝神快要窒息时,房里终于响起了秋淡月清透空洞的嗓音。
「也就是说,我怀不了奔弓的长子、生不出麒麟子,奔弓和我这一世应为麒麟子生身父母的人,就得双双祭天谢罪?呵!这麒麟子还未入世救人,就要鲜血人头来祭他?
好让他开心地再去挑选下一对倒霉的生身父母?」「小姐,妳别乱说话呀!」
圆圆两只圆睁的大眼,就像是要蹦出来一般的惊慌失措,虽然屋内没有外人,但她仍是深怕秋淡月那些逆天不敬的话语,会不小心给别人听了去,况且,芳芳的那张嘴可是不怎么紧的。
「乱说话?这一款罪若依咱们族规来惩处的话呢?」垂帘似地半合眼睫,遮掩住秋淡月的瞳光,也遮掩住她心中真正的情绪。
「割……割舌和剁去双手尾指和双脚尾趾。」长到十五、六岁这么大,圆圆从来就没有像今天流过这么多的冷汗。
伸出纤纤十指端详着,秋淡月轻扯下唇,绽了朵冷冷的笑容,「看芳妳们对我忠心得很,没去同族长禀报我这麒麟圣母的大不敬,才让我到现在舌头、手指、脚趾都还在身上没搞丢呢!」
芳芳尴尬地一笑,其实,她为了讨赏,时常去向族长打小报告。
秋淡月也明白芳芳那多嘴又爱贪小便宜的性子,但她并没有表示出来,只是冷着脸问:「圆圆,那咱们族里曾经起了叛心的人,会有些什么下场呢?」
「啊?叛族行径轻且尚无危害到族誉者,天诛使者只会卸去那人的一耳、一眼、一手、一足,以示薄惩。」圆圆好害怕秋淡月心里不知道正在想些什么样可怕的念头。
「呵,这样算薄惩?那叛族行径重大的话又该如何呢?」
「剜眼、劓鼻、剥面、剐臂、刖足、剖心,最后是刈颈。」
「咱们族理的天诛使者了不起,想出这四列惩的人也了不起,下令执行的人更了不起,呵呵呵。」「小姐?」
「圆圆,妳可别告诉我,倘若麒麟子没能在期限前顺利诞世,钟离公子也得同我回族里去被大卸八块?」
「据族长要芳芳传来的消息,恐怕就是这样没错。」其实不只八块,应该是十几二十块吧!但这话圆圆不敢说出口。
「怀不了麒麟子,其实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奔弓是无辜受我连累的。」她垂下头,低声地喃喃自语。
秋淡月明白,钟离奔弓不是不想亲近她,而是他察觉到她每晚到了熄灯时分的颤抖和僵直。
他总是沉思般地,用他那双深邃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许久,然后叹了口气,笑着亲了亲她的额头,便搂着她躺在他宽厚的胸膛里,一手轻拍她的背,直至她安心地沉入睡眠之中。
秋淡月低头看着窗边雕纹茶几上的一把小铁铲,那是她半个月前的一日早晨,向临出门前的钟离奔弓开口索来的。他问她要做什么用,但她只是神秘的笑而不答,而他也没有再追问。他很高兴因为她的小秘密,使得两人的生活更添趣味。
当晚,一把轻巧可爱的小铁铲,就握在她的手上了。
自那之后,只要秋淡月吃了些什么鲜李果子而留下的籽粒,她便趁着没人注意到时,蹲在园子里,用那柄小铁铲在地上挖个小坑,将籽粒仔仔细细地掩埋进去。
明年、明年后的明年、当她再也不可能在这飘郁苑出现时的明年,或许那一颗颗籽粒都已经长成了果树,届时一株株果树便能替他在夏日遮荫,结的果子便能在某个午后替他解渴、解馋。
秋淡月想着想着,脸上露出春花般甜美的笑容﹐一种奇妙的情绪,使得她除了钟离奔弓之外,对其他任何人事物的爱憎,都变得不再那么的强烈,而且只要是会危及钟离奔弓的事,她就觉得异常的无法忍受。
她忖度着:期限内怀了钟离奔弓的长男,足月后生下麒麟子,届时会死的人也只有她一个,怎么算都合算,怎么说也都该这么做!
让他避开天诛使着的索命利刃,这才是最重要的。
钟离奔弓对秋淡月的好,圆圆当然看得出来;秋淡月对钟离奔弓的倾心,圆圆当然也看得出来。只是秋淡月背负着幽影族圣女的任务,所以注定福薄命短,他们两人再如何有情有爱,也只剩短暂的欢聚时日。
这麒离圣父当真这么不济事吗?难怪族长要我来这儿探探情况。初来乍到飘郁苑的芳芳,心里如是想着。
圆圆屏息等待着秋淡月的反应,紧张得差点忘了呼吸。终于,她听到了她期待中的回答。
某种不知名的勇气和冲动霎时涌上秋淡月心头,她垂眸轻声地开口,「圆圆,把魂迷梦醉散拿来给我吧。」
***
退出秋淡月的房间,等走得远了些,芳芳一把拉住圆圆,急急地问道:「钟离少爷该不会是不行吧?」「不行?钟离少爷什么不行?」圆圆被问得满头雾水。
「就男人的那种不行嘛!」芳芳暧昧地对她眨了眨眼。
「芳芳,妳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懂呢。」
微蹙着眉心,圆圆仍是一脸的疑惑。她以前就觉得大了自己两岁的芳芳,时常会神神秘秘的说些她怎么听都听不懂的怪话。
「哎呀!原来圆圆还是个小孩子,难怪妳听不懂了,嘻嘻。」芳芳笑着伸手握握圆圆的脸颊,「我的意思就是钟离少爷有没有能让淡月小姐怀得麒麟子的男人本事啦!」
芳芳说得很清楚,但圆圆还是听得很模糊。
「哎呀,我不好意思去问小姐,而问妳这个小笨蛋又一问三不知,看来我只好等钟离少爷回来直接去问他好了,反正族长交代我若钟离少爷真不济事时,要好好的『开导、开导』他呢!」
芳芳伸手扶扶发髻上的珍珠簪子,试图让原本已经很艳丽的自己看起来更美丽。
「要等钟离少爷回来,那妳得到淡月小姐的房里等。」
圆圆虽然不明白芳芳所谓的「开导」是怎么一回事,但她心里却对于芳芳的来到,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不祥感。
「妳的意思是说,钟离少爷每晚都与淡月小姐同房?」芳芳扬了扬花了很多时间仔细描绘的细眉。「嗯,是呀。」圆圆老实地点点头。
「就是说应该有常『那个』嘛,那淡月小姐的肚皮怎么会没什么动静呢?该不会钟离少爷的身子真出了问题吧?」
是不行吗?还是不得要领呢?当真需要她去开导?但愿他长得好看些。芳芳暗忖着。
「那个?妳是在指……季嬷嬷说过男人和女人关了房门后,会生孩子的『那个』吗?」圆圆相信自己现在一定涨红了脸。
芳芳斜睨她一眼,「当然是在说『那个』啰,不然妳以为咱们为什么要将淡月小姐送来飘郁苑呢?」
「可是钟离少爷和小姐看起来很亲热、感情也很好的样子,应该不需要妳的『开导』吧。」圆圆突然觉得芳芳的出现会是种打扰。
芳芳以指尖轻点圆圆的额头,「啧!妳这小孩子懂什么,亲不亲热可是要关了房门才会知道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