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看见在轿上的郑婉儿并没任何忧伤哀怨的神情,甚至带着一抹满足的浅笑时,他心底的内疚跟歉意稍稍抒解了,或许一开始她确实是身不由己吧,但看她那日的表情,似乎是已经释怀了、接受了。
对她,他也完完全全的放下。
可他放不下的、牵挂着的,却是段景熙,尤其她为了他挡在轿前,忤逆兄长,甚至以刀抹颈之际,他的心彷佛也跟着停止跳动,这几日来,他一直一直想着她,她的身影、她的声音……日曰夜夜在他脑海里萦绕着。
他是习武练剑之人,看得出来她那一刀并非做做样子吓唬段景桓,她是那般坚决的以死守护他,不惜在段景桓的大喜之日溅血,触他霉头。
那天晚上她来向他道歉,她说她不是存心伤他,她说她毫不知情……他虽然气恼,但却打心底相信她了。
他感觉到她真诚的歉意,可他没想到的是她对他的歉意强烈到愿意用宝贵的生命去证明。
她是一个如此刚烈却又倔强的女人,而他……深深的被她吸引。
陆傲秋下意识抚着左眼处的伤疤,心头一悸。原来这六年来,每当他抚着那道为了救她而留下的伤疤时,那莫名的触动是因为这伤疤是他跟她之间永远切不断的联结。
纵使不曾再看见她,纵使觉得不会跟她再有任何的瓜葛,他还是没忘记当初那个如星辰般闪耀的女子……
这就是眷恋吗?他对她,就是这样的感情吧。
那她呢?她又是为了什么而舍命救他?为了赎罪吗?她真心为了郑婉儿的事感到愧疚?还是因为她对他也有这般的情愫?
知道她即将远嫁黄国,他感到怅然若失,甚至懊恼,这种感觉跟他听闻郑婉儿要嫁段景桓为妾时的感觉不同,像是心被掏空了一般……
突如其来的少女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陆大夫在吗?」
陆傲秋认出那是弥生的声音,旋即起身开门,就见她怯怯的站在外头。
弥生突然来找他,让他又惊又喜,是段景熙托她带来什么口信吗?
「小姑娘,你家主子要你来的?」他问。
她摇摇头。「不,熙主子不知道我来。」
他一愣,紧接着焦急的问:「难道是你家主子出了什么事?她的伤还好吧?」
弥生睇着他,幽幽的问道:「你关心我家主子的伤吗?你在乎吗?」
陆傲秋心头一撼,不知该如何回答她问得如此平淡,却又如此犀利的问题。
「陆大夫,我家主子的伤不危及性命,但肯定会留下疤痕,不过……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跟你说这些。」
他眉心一拧,心头乱得厉害。「那究竟是?」
弥生用力的吸了一口气,神情带着一点点的怨慰。「陆大夫,关于婉儿姑娘的事,你误会我家主子了。」
「误会?」
「你以为是我家主子要国主大人玷污并抢走婉儿姑娘的吗?你以为国主大人真对她用强吗?」她实在为主子抱屈。「根本不是那样!我家主子在妙善寺无意间听到婉儿姑娘跟刘妈的谈话,知道她对你免酬帮穷人看病的事感到不满又懊恼,她嫌你穷,又想着要刘妈找媒婆帮她寻门亲事,于是主子便见缝插针,故意邀她到居城一趟……」她直视着他,定定的质问:「陆大夫你想想,耗子若不贪吃,又怎会掉入陷阱?」
陆傲秋难掩震撼,好一句耗子若不贪吃,又怎会掉入陷阱,虽然这话不顺耳,却是不争的事实。他不只一次阻止婉儿进居城,并劝她不要接受段景熙的礼物,可婉儿根本听不进去。
他一直以为婉儿是个纯真的姑娘,但她真是他以为的那样吗?会不会因为她是恩师的女儿,他便下意识对她的改变视而不见?
想起婉儿看着段景熙送的那些礼物时的眼神,再对照弥生所说的话,他心头不由得一紧。
「我家主子为你不值,想让你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三番两次邀她入居城,想让她露出马脚,可你、你不但看不见,还错怪我家主子……」
弥生极不谅解的瞪着他。
「那日夜宴,我家主子其实并不打算让她去,可她还是自个儿来了,主子因心烦而喝多了,原以为婉儿姑娘已经离开,也打定主意往后不再让她入居城,可一觉醒来,主子却亲眼看见婉儿姑娘赤裸裸的躺在国主大人的床上,她以为大人对婉儿姑娘用强,内心愧疚不已。」她续道:「主子为伤害了你而深深感到内疚,甚至不惜拿自己的命来保护你,可是连她也被蒙在鼓里了。」
陆傲秋不解的反问:「蒙在鼓里?那是什么意思?」
「婉儿姑娘是自己爬上国主大人的床,并非大人用强。」她说。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婉儿纵使再不懂事,也不可能寡廉鲜耻到主动爬上男人的床。「不可能,婉儿她……」
「若有半句假话,我天打雷劈!」弥生激动得眼眶泛泪。「这事是国主大人居苑里的侍官告诉国主夫人的。」
一时之间,陆傲秋真的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但过了一会儿,他稍微冷静下来,细细想着郑婉儿从头到尾的反应,还有她那天在轿上的神情,不禁开始相信弥生说的话。
「熙主子一直觉得对不住你,可真正对不住你的是婉儿姑娘。」她越说越气愤。
他回过神,又问:「为何她知道了,却不为自己辩驳?」
「你还不明白吗?」弥生气恼的马上回道:「我家主子是怕伤你的心!她宁可遭你误会,也不肯让你知道实情。」
陆傲秋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整个人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那个总是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段景熙,原来有着一颗如此柔软的心。她宁可遭他误会咒骂,也不肯让他知道事情的真相,不为别的,就只因为不想他伤心沮丧……她百般维护着他,让他意识到自己对她是多么的残忍又不公允。
「我该说的都说了,先告辞了。」弥生说完,转身就走。
「小姑娘。」他唤住她,「我可以再见你家主子一面吗?」他得亲自跟她道谢及道歉,这是他欠她的。
她幽幽地道:「我不知道,看老天安排吧。」
你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在你嫁给另一个男人之前,也去确定他的心意吧。
段景熙一次又一次的想起嫂子说过的话——她就要嫁给杜长风了,从此以后她再也见不到陆傲秋,再也跟他不会有任何的瓜葛及接触。她确定自己对他的心意,可他知道她的心意吗?
她知道他爱着的人是郑婉儿,所以她根本不需要确定他对她的感觉如何,但不管他是不是接受,不管他会不会嘲笑她、看轻她,她都想在出嫁之前让他知道她真正的心意。
不过即使有着这样的想法跟念头,一向好强的她还是不敢对他表明心迹,直到杜长风领着迎娶队伍来到了落凤城。
像是不想节外生枝,再添变量般,段景桓决定三天之后便让杜长风的迎亲队伍将她带走。
离开驌国的前一夜,弥生伺候主子入浴。
段景熙看着自己,想到这冰清玉洁的身子即将要属于一个她不爱的男人,她忍不住落下泪来。
「主子……」弥生见她落泪,心惊又心疼。
「弥生,为什么会这样?」她的声音充斥着浓浓的悲伤。「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也早就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可为什么我的心竟会如此的难受,如此的不甘愿?」
是的,她早就接受了这样的婚姻及安排,她非常清楚自己在两国之间的重要性,为了和平,为了段氏大业,她无论如何都必须嫁给杜长风,以避免黄国跟周国结盟。
明明已经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为何她却想逃?
「主子,」弥生也感到极为难过。「那是因为你心里有个人呀。」
段景熙眉心一拧,神情无奈又痛苦。
没错,若不是她心里有着陆傲秋,她不会这么挣扎,这么痛苦,这么不甘愿。
为何她要身为段家人?若她只是个寻常女子,她可以择己所爱,可以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想到陆傲秋,她的胸口一揪,疼得她泪水犹如溃堤,但突然间,一条警觉的神经拉扯着她,教她一震。
见她神情丕变,弥生忧疑地问:「主子,怎么了?」
「我得去见陆傲秋一面。」她焦急的道:「我得叫他赶紧离开落凤城。」
弥生先是一愣,旋即也像是联想到什么,问道:「主子是怕国主大人对他不利?」
「兄长的性情我懂,现在是因为我还在落凤城,所以他留陆傲秋一命,待我一离开,恐怕他便会派人杀害陆傲秋。」
弥生听着,也替陆傲秋感到忧心。
「弥生,帮我弄件侍卫的衣服来,我要出去。」说着,段景熙已自浴池中站起。
送走了最后一位病患,陆傲秋将大门关上,才刚旋身,便听见敲门声传来,他又赶紧回过身。「来了。」话落的同时,他已打开了门。
他从不拒绝求诊的病人,纵使是三更半夜来敲门,他都会开门相迎。
门外站着一个穿蓝衣的清痩男人,可当他在幽微的月光下抬起脸来,陆傲秋才发现他是个她。
他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段景熙?」
「我明天就会启程前往黄国。」她幽幽的道。
陆傲秋一伸手便将她拉进门里,随即关上门。他的心情激动澎湃,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她,没想到她竟会主动来访。
「弥生来找过我,她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了。」
段景熙先是微微怔愣,但神情很快恢复平静。
他浓眉一揪,心疼的问:「你既已知情,为何要背黑锅?」
迎上他莫名热切的黑眸,她不自觉的心颤。
「你本来就对我有误解,我不在乎再多背一条罪名,可是她在你心里却有着不容摇撼的地位,若你知道她背弃了你,恐怕会很伤心……」
陆傲秋蹙眉笑叹道:「你不是我,哪里知道我会伤心?」
段景熙不解他怎会这么说。「你当然会伤心,因为你爱她。」
「我是爱她,但不是以女人的身分。」他说:「而是因为她是恩师的女儿,是我一直保护着的妹妹。」
她难掩惊讶,正要开口问个清楚,却被他抢先一步——
「段景熙,你呢?」
「我什么?」迎上他那炽热的眸子,她莫名的心慌意乱。
「你为何怕我伤心?」陆傲秋伸出手,隔着衣领,轻轻抚着她的脖颈。「甚至为了救我,不惜在自己的脖子上划了一刀?」
明明他的手指并没有直接碰触到她,但段景熙却觉得他指尖异常炙热,让她被他抚触过的地方彷佛都要烧起来似的,教她忍不住浑身轻颤,更惹得她羞红了脸。
她已经确定了她对他的感情,而她必须让他知道,因为今天再不说,从此不会再有机会。
但是,面对着他,她好慌、好乱。
陆傲秋虽然不确定她夜访他为了何事,却隐隐察觉到了什么。月色下,她的脸泛着醉人的红晕,她的目光羞涩而迷离,身着男装的她,竟莫名的娇艳动人。
她要远嫁黄国了,他永远不会忘记当他听到这个消息时,心像是快被拧烂的疼痛,在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逃避对她的感情。
「段景熙,你今夜为何而来?」他问。
「我只是……」她来,除了要警告他速速离开落凤城,还有……对他表明心意。是的,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她不想带着遗憾过一辈子,心意一定,她抬起明亮的眼,深深注视着他。「陆傲秋,我爱上你了。」
陆傲秋虽有预感,但当她亲口说出,他还是难掩震撼,他出神的望着她,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
见他没有回应,段景熙觉得羞耻,可还是鼓起勇气续道:「陆傲秋,这是我对你的心意,不管你对我的感觉是什么,我都想在出嫁前让你知道。」
他还是看着她,迟迟没有开口。
段景熙眉头一蹙,嘴一抿,感到懊恼沮丧又丢脸。「我想说的就是这个,还有、还有……」她逼自己冷静下来,再次抬起头时,表情已变得严肃。「你尽快离开落凤城,我兄长不会放过你的,一旦我离开,你的命就不保了。」
陆傲秋淡淡的回道:「是吗?」此刻他一点都不担心段景桓将对他不利,他在意的只有她。
她爱上他了?虽然他不敢相信,但这竟是此生他所听过最令他狂喜的一句话,他太惊讶、太雀跃,以致于他忘了该如何反应才妥当,只能两眼发直的望着她。
「我想说的都说了,我想……我们后会无期了。」说着,她心头一酸,眼眶瞬间积蓄泪水。
觑见她眼中泪光闪闪,陆傲秋一阵心痛。
「我走了。」段景熙很想再多看他几眼,多跟他说几句话,可是因为太尴尬了,她本能的转身欲走。
见她转身,陆傲秋倏地回神,脑海中有个声音在对他说,陆傲秋,别让她走,这一走,你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只那么一眨眼的时间,他便伸出手拉住了她,一个振臂,即刻将她锁进怀里,紧紧的拥着。
段景熙惊羞的想要挣扎,却被他揽得更紧。
「你真是跋扈又霸道……」陆傲秋低哑的声音在她耳边轻扬,「你只顾着说了自己的心意,那我的呢?」
他的热气撩拨着她的耳际,让她的身子一阵酥麻,连出口的话语都变得软软的,「什、什么?」
「你不想知道我的心意吗?」他在她耳边问着。
她心头一紧,身体不听使唤的颤抖起来。她原本并没预期能听到他的心意,可他却似乎想告诉她什么。
「你真是个可恶的女人……」陆傲秋声线里带着一丝懊恼。
他果然还是觉得她可恶吧?想着,她好生沮丧。
「对不起,我、我以前做了很多愚蠢的事,我……」想起自己曾为了逼他出剑,捣毁他的药材,打扰他的生活……她真的做了很多让他恼火的蠹事呀。
「是啊,你真够愚蠢的。」他轻笑道:「如果只是因为你喜欢上我,你直说便可,不必搞那么多事情……」
听出他话中带着促狭,似乎是在寻她开心,她羞恼的推开他,不满的瞪着他。
「陆傲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