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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藏杏林妻(上) 第一章 寄人篱下的表姑娘(1)

  初春时分,天气仍凉。

  京城一连数日阴雨绵绵,今日阳光虽露了脸,可时不时仍被遮掩在厚重云层中,是个晴时多云的日子。

  兴宁侯府,雅致的琉璃院,一个娇俏小姑娘尚未进屋,清脆嗓音已先响起。

  「姑娘,老夫人让赫嬷嬷过来说一声,说蒋老太医提前过来了,让你赶紧过去呢。」

  花格窗旁,一少女垂眸看书,闻声抬起头,看着咚咚咚跑进来的银杏微微摇了摇头。

  银杏今年十八岁,身材圆润,有一双圆圆的大眼睛,见主子朝自己摇头,她舌头微吐,「奴婢错了,不该边跑边叫的。」

  少女巴掌大的脸上一双黑白明眸熠熠生辉,鼻梁秀挺,樱唇粉润,是个出色的美人,不过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疏离的沉静气息,让人下意识不敢靠太近,但贴身丫鬟银杏例外,她在主子身边伺候已十二年了。

  俞采薇放下手上的医书,银杏笑咪咪地替主子系上披风,再塞个手炉,主仆这才一前一后出了院子。

  俞采薇住的琉璃院离外祖母所住的富兰院还有一段距离,走在路上,洒扫的奴仆见到这一主一仆都不敢怠慢,纷纷见礼。

  待俞采薇采主仆走远了,在花园里的两个打扫嬷嬷才先后开口,「这表姑娘愈来愈有主母架势,不愧是老夫人亲自带大的。」

  「是啊,不过,算算时间,表姑娘跟着蒋老太医习医也有七、八年了吧?府里谁有个头痛脑热的,老夫人也让表姑娘去练手,府医跟蒋老太医也看过表姑娘开的药方,倒真能出师了。」

  「那是,我还听说了,老夫人的长年风湿,早两年表姑娘也能治了,蒋老太医这些年依旧过来替老夫人看病,其实是来教表姑娘医术的。」

  「蒋老太医是今上派来的,代表的是一种荣耀,老夫人就算再疼表姑娘,也不会让表姑娘医治的。」一嬷嬷压低嗓音道:「老太爷仙逝多年,老爷也没有什么大才,只有大朝会时才能上朝点个卯,什么作为也没有,老夫人寄予厚望的少爷也是……唉,总之能让今上记得侯府的,也就老夫人一个,蒋老太医不来,今上会记得老夫人,还会记得兴宁侯府?」

  两个老嬷嬷又说了什么不提,只说俞采薇主仆俩来到富兰院,由正堂拐进东次间。

  门口两个丫鬟向俞采薇行礼,掀帘子让她进屋。

  雅致温暖的堂屋里摆了炭盆,一只鎏金异兽纹铜炉缓缓飘出薰香,罗汉床上坐着发丝花白的五旬老夫人魏氏,盘起的圆髻上插着白玉钗,她眸光内敛,神情雍容华贵,只是这两日受风湿折腾,气色并不佳。

  此时,蒋老太医已替她把完脉,正在案桌上挥毫写药方。

  俞采薇将手炉交给银杏,迳自解下披风,银杏一手接过,跟着主子,向魏氏及蒋老太医行礼。

  蒋老太医面容圆润,目光睿智,看着颇有些道骨仙风,就见他将写好的药方交给赫嬷嬷。

  赫嬷嬷是魏氏的陪嫁,一向由她负责魏氏的汤药。

  魏氏见外孙女进来,连忙唤着她坐到身边,「采薇,你师父有要事跟你说。」

  她看着俞采薇的眼神有骄傲也有期待,当年小姑娘央求学医,她想着多一分才能无妨,再者,人生在世,谁没有病痛?

  她长年被风湿折腾最有感触,当下就允了,没想到,今日竟结出个善果。

  银杏的双眼骨碌碌一转,「瞧老夫人眉开眼笑的,想来一定是好事。」

  这几年来,银杏常陪着主子在富兰院进出,与魏氏、蒋老太医都极为熟稔,想到什么便说,好在她行事素来有分寸,魏氏跟蒋老太医也习惯她喳喳呼呼的样子。

  一旁的赫嬷嬷也清楚,遂以半开玩笑的口吻道:「老夫人看看,这丫头简直要成精了。」

  魏氏笑了出来,「还不是主子惯出来的。不过也亏得她这性子,不然我这老太婆就要担心侯府未来的当家主母会不会太过稳重了。」

  「要是我家姑娘不稳重,老夫人您就要担心了。」银杏俏皮地又笑回了一句。

  这是实话,魏氏脸上笑容更深,这也是她对这个未来孙媳妇最满意的地方。

  俞采薇冷静通透,而银杏八面玲珑,又与府中奴仆相熟,很多八卦、小道消息都灵通,日后俞采薇掌管中馈,有她在身边可谓助益良多。

  鬼灵精怪的银杏,是深爱自己的母亲为她精挑细选的丫头。

  原本从济南来京城投亲时,俞采薇是想让她归家的,但银杏说了——

  「奴婢是签了卖身契的,奴婢爹娘也说了,姑娘只剩一个人,奴婢若走了,姑娘身边没人伺候可怎么成?」

  当年母亲执意下嫁七品官的父亲,父亲是孤儿,与母亲出意外双双离世后,她只能前来投奔外祖母。

  来京十年,她与银杏虽名为主仆,可情分上更胜姊妹,只是银杏一直守着主仆那条线,不愿逾矩。

  既然有好事要谈,蒋老太医便先跟魏氏告辞,与俞采薇移动到偏厅。

  银杏俐落的替两人倒杯茶,退到一旁。

  蒋老太医喝了口茶,看着俞采薇的眼神有骄傲也有心疼。

  一个寄居外祖家的小孤女,小小年纪就展现医学天分,在他来为魏氏把脉问诊时,一一记下他说的每一句话,下次他再过府时,竟能一字不差的背诵,再提疑问,获得解答后,还能举一反三,反应极快。

  经过他几次测试,发现她资质极佳,对医术也极有兴趣,便开始教授,八年间她已尽得他真传,针灸更是一绝,她还自行钻研不少艰涩难懂的医书孤本。

  见她对解药、毒药也有兴趣,这些年来,他也从太医院拿了不少医毒古籍让她抄写,自行研读,有疑问见面再讨论,就她抄写下来讨论的问题,便知她有多努力多上进。

  而俞采薇对于能得蒋老太医倾囊相授,她感恩珍惜,不敢有一分懈怠。

  在说正事前,蒋老太医看了一眼随侍的小童。

  小童立即走上前,将手上捧着的一只雕有松枝纹的檀木盒子放到她面前。

  「打开看看。」蒋老太医慈祥的看着相貌愈来愈出色的徒弟。

  俞采薇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套医毒古书籍,看着年代久远,纸本都泛黄了,不过被保存得很好,翻开一看,乃是前朝神医吴明子所着。

  「这是去年,家修缮祠堂时发现的,也不知是哪个蒋家祖宗的恶趣味,这书被藏在放着祖宗牌位长桌的夹层里,上个月才送到京城给为师。」蒋老太医说着,「想了想,还是决定给你。」

  蒋家虽世代从医,却没有太好的善报,嫡系有几名出色后代,但总是卷入纷争,或入狱、或被杀。蒋家族老为保后代平安,嫡系的习医之路就止于蒋老太医,后代则走上仕途或从商,不再进入医界。

  这也是蒋老太医不舍一身医术,在发现俞采薇天资过人又真有兴趣后,收为门徒的原因。

  「就这古籍能让老夫人眉开眼笑?」银杏真心觉得奇怪,蒋老太医爱才,这些年时常搜集珍贵医书给姑娘,但老夫人不至于因为这事这么高兴吧?

  「小丫头,学学你家主子,个性这么急。」蒋老太医笑着摇头,「能让一向严谨的老夫人喜形于色的事可不多,你应该猜到了吧?」

  他在太医院二十多年,那些贵人有什么病痛、疑难杂症,多少都经手过,虽不能对外人言,但他知道爱徒知轻重,也私下将那些病症药方拿来教授,让她受益良多。

  然而他们师徒这几年谈论最多的,是某一个贵不可言的王爷。

  她点点头,「凌阳王。」

  凌阳王是雍华帝一母同胞的弟弟,六岁时身中奇毒,雍华帝为了他,不惜重金从各地聘请名医,甚至茹素一年只为求胞弟健康,也曾弃轿,三步一拜一叩头,登上九百阶上的万佛寺向众神许愿,愿减寿为凌阳王续命。

  大汉朝百姓皆为帝王的兄弟情分感动万分,盛赞今上将凌阳王疼到骨子里了。

  奈何那奇毒极为棘手,只能抑制,却始终无法拔除,凌阳王能同常人一般生活,可这些年来也有过几回生死关头,所幸最终都能化险为夷。

  凌阳王成年后也有过妻妾通房,可不知是不是体内毒素作怪,几年下来,孩子不是胎死腹中,就是生出后早夭,更有一屍两命的憾事发生。

  子嗣艰难,凌阳王看开了,将后院侧妃、妾室、通房等等,给了优渥的银两后都遣散了,让她们各自归家,也可另做婚配,如今,后院仅有王妃一人。

  但有一说是凌阳王深受奇毒影响,导致不举,这才不得不遣散后院的。

  不过又有传言,说凌阳王与出身将军府的挚友沈若东是断袖。沈若东生得俊朗,不管京中多少贵女倾心,面对家中的逼婚,他宁可远走也不愿成家,就是因为心系凌阳王。

  看着凌阳王清理了后院,坐拥后宫三千佳丽的雍华帝,哪舍得最亲的弟弟寂寞孤单,身边没几个红粉知己伺候?于是,他精挑细选几个美人送到凌阳王府,可不过几日就又原封不动地被送回宫中。

  来回几次,雍华帝也不得不歇了心思,只无奈叮咛凌阳王妃好好照应凌阳王,每过一段时日就会将她召进宫中,细问凌阳王身体,担心他是报喜不报忧。

  蒋老太医又喝了口茶,「凌阳王极为聪慧,若是你能拔除他身上奇毒,也是对我大汉皇朝社稷一件好事。」他对徒弟的医术是真的有信心。

  俞采薇明白师父的意思,今上刚坐上帝位的前两年也是大有作为,老百姓安居乐业,国家风调雨顺,但近几年在治理国事上状况不少,偏偏又不是个听得进谏言的明君,有些大臣私下转往凌阳王府,希望凌阳王能代为劝谏。

  只是凌阳王身上的毒有危及心脉之忧,切忌大悲大喜,也不能忧思过重,他有没有劝谏帝王,外人不知,但能确定的是,帝王仍一意孤行,以至于向凌阳王透露民意或治国理念的大臣便少了。

  这两年来,凌阳王当起闲散王爷,再不过问政事,却仍有几人对他寄予厚望,蒋老太医就是其中之一。

  她身为蒋老太医的入室弟子,自然听了不少他对凌阳王的赞叹、惋惜及不舍。

  「凌阳王妃虽是养尊处优长大,但天真单纯、为人亲厚,这些年来不曾苛待府中奴仆,还深得府中上下爱戴,你们在相处上不会有问题。」

  这些年来,住进凌阳王府的大夫或郎中没有上千也有数百个,凌阳王毒素发作时,近二十名大夫同处一室也是正常。

  凌阳王自己订了规则,医治他以三个月为一期,得入住王府,若有进展,还有下一个三个月,以此类推。

  银杏是超级八卦通,听到这里,忍不住道:「这是让姑娘住进凌阳王府三个月给王爷治病,但……这好吗?」

  主子跟表少爷有婚约,若近身治疗凌阳王的事让表少爷知道了,这婚还能成吗?虽然她也不喜欢表少爷,但这娃娃亲可是老夫人订下的。

  蒋老太医没否认,看着徒儿说:「老夫人答应了,但她尊重你的意见,所以你好好想想,三日后再给为师答案。」

  「不必三日,采薇应了。」俞采薇说。

  这是意料中的答案,但立马就答应,倒是出乎蒋老太医的意料之外。

  似是看出师父眼中的惊诧,俞采薇淡然一笑道:「我一无父无母的闺阁女子,寄人篱下,有太多事不能自己主宰的,只盼望能用此医术来报答侯府的收留之恩。」

  不能主宰的,定是那桩莫可奈何的娃娃亲吧?婚事是女人一生最看重之事,即便蒋老太医也对这桩婚事不喜,但他又能如何?

  师徒就着细节又商谈好一会儿,俞采薇亲自送蒋老太医到门口,这才返转回到富兰院。

  魏氏看着坐在身边的俞采薇,手握着她略微单薄的柔荑,双眸带着期盼,「蒋老太医都跟你说了?」

  「是。」

  相关细节,蒋老太医对魏氏并无隐瞒,他已经向圣上推荐,圣上那里也给了准话,如果俞采薇能治好凌阳王的病,圣上将应允她一个愿望,但不得伤及国本或一切伤天害理之事。

  因俞采薇身上有婚约,蒋老太医这才慎重其事地来询问徒弟意愿,毕竟医治时不只得把脉开药方,还得近身针灸。

  能得雍华帝一个愿望的诱惑太大,治与不治?蒋老太医心中已经有底,毕竟真正的决定权是在执掌中馈的老夫人身上。

  蒋老太医来往兴宁侯府多年,相信老夫人一定会答应的,而事实上,魏氏也真的应了,不过私下是应的,并未有征询俞采薇的意思。

  兴宁侯府乃百年世家,家里出过不少文臣,可如今子孙凋敝,到这了一代也只有一个孙子高伟伦,现在在翰林院任编修一职,是个不高不低的官位。

  侯府承爵就只到高伟伦这代,眼看着爵位即将被收回,为此魏氏不知白了多少头发,只要俞采薇能解了凌阳王身上的毒,再让她求了今上,就能将爵位世袭下去,甚至更上一层楼,她怎会拒绝?

  魏氏的确有私心,也向俞采薇坦承了这份私心,「伦哥儿虽在翰林院,可也只是一个正七品的芝麻官,如今有这么个大好机会摆在眼前,你可得好好把握,要知道,夫妻一体,夫君有成就,做妻子的也有脸面,未来你们儿女的路也能走得更好。」

  俞采薇听老夫人这么不遗余力地劝她答应,感觉并不好,因为医治凌阳王是为了兴宁侯府的未来,为了她孙子的前程,至于她的意愿……并不重要。

  她对外祖母其实仍存有几分孺慕之情,但在外祖母强势决定她与表哥的婚事后便淡了几分,如今再经这事,几乎要消耗殆尽了。

  「这几年凌阳王府的访客极少,你自从进京后,喜静、爱看书,也鲜少出门,见过你的人不多,蒋老太医说了,你会以女医的身分进王府,能进出凌阳王府的也多是身分尊贵之人,他们不会识得你,你可以放心。」

  魏氏看过太多人情世故,多少能猜到外孙女的顾忌,为凌阳王治病一事,自然是愈少人知道愈好,否则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对已有婚约的她不好。

  「采薇明白,只是采薇必须入住凌阳王府三个月,不知外祖母对府里的人是否也有了说词?」她一个大活人不见,总得给个说法。

  果真聪慧,这就是她带大的姑娘!魏氏脸上笑容更深了些,「外祖母会对外宣称,你备嫁,绣嫁衣不出门,至于府里的其他主子,我也会一概瞒了,人多口杂,怕他们知道了有什么想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你尽力便好。」

  魏氏没说出口的是,高伟伦对俞采薇这个妻子人选本就排斥,就算知道她是为了他的前程才去医治凌阳王,只怕也不会有好脸色,甚至可能会借机毁婚,自然是能瞒着就先瞒着。

  当然,凌阳王身上的毒若那么好解,也不至于拖上十多年还未好,若说得早了,到时没医好,只怕徒增笑话,倒不如先不说。

  俞采薇看着精明的外祖母,明明蒋老太医今日才说事,她却已经想了那么多……也是,攸关兴宁侯府的未来,外祖母并非是在说服她,而她也没有说不的权利,一如和表哥的婚事一样。

  「富贵险中求,采薇愿意去试试。」

  「好孩子,好孩子!」魏氏慈爱的拍拍外孙女的手,脸上都是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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