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傲然挺立于眼前的苏木楠,叹善怕恶、圆滑世故的顾行天头上冒汗了。
“你想怎么样?”顾行天听到自己声音里的虚弱,却无法振起往日虎威。
苏木楠削,在他脸上的目光没有丝毫改变,但他的面色更加阴沉,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齿间挤出。“你听说过有哪个背叛我、欺骗我的人能全身而退?”
顾行天打了个冷战,眼睛下意识地往柳青儿身上瞄去,后者的脸色如同她的衣裙一样苍白。“苏爷,并不是我有意欺骗,实在是钱财诱人,只要苏爷不再追究我的过失,天星山庄愿赴汤蹈火……”
苏木楠打断他。“苏某不需要你赴汤蹈火,只要你遵守承诺。”
“行,我顾行天发誓,绝不再侵扰董家产业。”
“及不得侵犯青桑坡。”苏木楠提醒他。
“是的,不得侵犯青桑坡。”
说完,他气呼呼地瞪了柳青儿等三人一眼。“看什么热闹?还不快滚?”
柳青儿站着不动问:“我们的蚕丝?”
顾行天狠狠瞪着她,而她毫不示弱的眼神迫使他扯着嗓门,对手下大喊:“找人把车拉出来,还她!”
他身边的大个子应声而去。
“苏爷,你不是恨这个女人吗?为何要帮她?”投给柳青儿轻蔑的一瞥后,他转向苏木楠。“要不是前几年你一直要我整垮她,我真会以为你是在帮她!”
顾行天的口气里带着怒气和无奈,也带着试探。
柳青儿的心一冷,紧盯着苏木楠,想知道他对此的反应。
可他冷淡的表情让人难以捉摸,而当他阴鸷的目光停在她脸上时,她感到呼吸困难,好在那目光很快转到了顾行天脸上。“你说得没错,但我不是在帮她。”他低沉地说。
顾行天闻之一愣,“那是为什么?”
他的表情讳莫如深,“你只需要知道那是为了一个女人就行。”
“女人?”顾行天发出心领神会的淫笑。“没错,能让苏爷做出如此让步的只能是女人,我早该想到的。”
柳青信计道苏木楠口中的女人必定是冼碧箩,虽然那是她的好姐妹、好朋友,但想到他能为冼碧箩赴汤蹈火,却不愿为她没身处地地着想,漠视她的痛苦,她仍感到一阵难抑的酸楚。
“啊!果真是苏爷来啦!我就说凭空里,这院里怎来了这许多黑衣人?”尖细清脆的笑声中,一个身着细腰窄袖鹅黄短褂,同色长裙的少妇轻盈盈地走进来,她长得很美,尤其她大胆的行为让人震惊,当着屋内这么多人,她毫无顾忌地走到苏木楠身前拉下他的头,往他嘴上亲了一下。
苏木楠见到她似乎也很高兴,紧绷的脸堆满笑容,双手握着她的纤腰,将她推开,俯身看着她。“芫香,一年多不见,你还是那么漂亮。”
柳青儿握着李小牧的手指猛然一紧,原来她就是顾行天的女儿顾芫香!
来到僮阳不长的时间,她可是听多了关于这位风骚寡妇的风流艳事,没想到连苏木楠也是她的入幕之宾。
想到这儿,她的心仿佛被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刺入般涩涩地痛。
她早已知道他与其他女人有来往,可没想到亲眼目睹他拥着貌美的女人,与她如此亲密时,会带给她这样深切的痛苦。
她愣愣地瞪着他,李小牧拉她,想把她带走,可她不动:就连顾行天的手下进来说马车送来时,她也没反应,直到苏木楠抬起头,与她大张的双眼相对,那扩大的笑容才将她打醒。
我的天,我在做什么?
“小牧?”柳青儿猝然扭头看着身边的李小牧,惊讶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李小牧握着她的手,带她走向门口,她顺从地跟随。
“苏爷,今夜住下吧?”身后传来顾芫香娇柔的声音。
闻声,柳青儿忍不住回头,看到苏木楠侧面带着罕见的温柔,“当然。”
顾芜香欢喜地抱住他,柳青儿模糊的视线中有两个身影重叠。
“芫香,不要闹,爹和苏爷还有正事要谈!”顾行天的厉喝混杂着顾芫香的尖叫和苏木楠的大笑。
柳青儿的心如被绞碎,扭成团,她眼睛涩涩的,嘴里苦苦的,双腿沉重得如同灌了沙。
幸好有李小牧的扶持,她登上了马车,却没有看到苏木楠放开顾芫香,走出了大堂,而他深沉的目光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她仍是那不会掩饰内心情感的柳青儿。
注视着她失魂落魄地消失在马车里,他知道自己刚刚救了她,也狠狠地伤害了她,为此,他感到郁闷不安。
他多么希望能与她同行,关心着她的伤势,而且,不管他是否承认,他真的很想跟她解释自己刚才的行为,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她会相信他吗?
信任,是他们都需要重建的东西,可现在,只要她能安全离去,他就满意了,而他,还得耐着性于应付顾氏父女,顾芫香仍然迷人,可是刚才当她依偎在他怀里时,他只感到厌倦,以后他不会再跟她、或其他女人胡来,他现在只渴望柳青儿清香甜美的气息,其余的,他将尽数忘记。
这是他来僮阳前未曾预料的结果,这并没让他感到沮丧,相反有种解脱感。
车厢内,柳青儿坐在熟悉的蚕丝包上,心里仿佛堵了一大团乱麻,她很高兴能躲进这个可以掩藏她的悲哀和昏乱的地方。
“苏爷,你还去青桑坡吗?”车外传来李东林的声音。
她心一跳,苏爷?他不是和那个女人在屋里吗?难道他出来了?
“不了,既然顾庄主已经承诺不再侵犯青桑坡,我就没必要再去了。”苏木楠的声音依旧平静冷漠,一点都不像刚才与那个女人相拥时的声音。
她用了全部的力量才压抑住那股想掀开车帘看他的冲动。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一路上,车身颤动,她的头抵靠着蚕丝,任眼泪坠落。
前夜,也就是他到青桑坡的第一夜,就已经知道他对她的情早已断绝,可是她一定还心存幻想,否则怎会因为他与其他女人的亲近而如此难过?
她在心底哭诉,哭命运的捉弄,为了挽救爹娘的生命,她屈从于命运,结果爹娘竟在她出嫁之夜弃人世而去;她牺牲终生的幸福来维护家业,可家业仍在短短时间内如雪花般飘散,她用一生的仰慕,三年的等待,一年的追逐寻找真爱,最后竟以心碎告终。
她曾经坚信自己的真情会感动情郎,自己的忏悔能唤回失去的爱,可是她得到了什么,只有彻底的羞辱和无情的鞭打。
现在,当她终于发现自己为“爱”赔上灵魂后,她对一切再也不确定了,甚至弄不清,负心的人究竟是她还是他?为何他能公然炫耀与别的女人的污秽关系,并以此理直气壮地折磨她,她却必须为自己不得不嫁给董浩的过去,而忍受他的唾弃和鄙视?为何她必须赔罪小心,亦步亦趋地迎合他,讨好他,却不能保有自己的一丝尊严?
不,她不要再那样卑贱!
既然一切都已经结束,那么他的滥情、他的冷酷和他的鄙视都不再重要,她该考虑的是自己要如何继续剩下的人生?
苏木楠虽然残忍,但告诉她一个事实一一不管她是否贞洁,她都是董浩的下堂妻,一个被休掉的女人,根本没有资格留住在夫家。
董府以义女的名义收留她,是因为仁慈,为她保留了尊严,可是她能一辈子赖着人家吗?
那么不留在董府,她能去哪里?
娘家?好赌的哥哥已经将家产败得只剩下秦淮河边最后一间店铺,一旦她身无分文,吝啬的嫂子绝对不会提供她一个栖身之所。
姐姐的遭遇更不及她……
车帘开了,李小牧爬进来,看到柳青儿哭泣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她气苏木楠明明在意柳青儿,却还要跟其他女人厮混,也气顾芫香不知羞耻,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勾引男人。
“柳姑娘,苏爷是个大笨蛋!我和师兄会帮你去把他找来,你再跟他谈谈。”
“不必了。”不愿让大家知道她的心事,她克制着伤心,抬起头来擦眼泪。
“不要为我担心,我很快会好的。”
“可是,我看得出,苏爷分明是在乎你的。”
“那是你看错了,他根本不在乎我,可是没关系,我也会学着不在乎他。”她强打精神说:“我现在才发现,他并不适合我,如此更好,免得日后痛苦。”
李小牧看着她红肿的眼和苍白的脸,知道她心里并非这样想,只能默默地希望苏爷不要辜负了柳青儿的痴情。
此后,顾行天果真遵守对苏木楠的承诺,没再侵扰青桑坡,苏木楠也离开了青桑坡。
如此,蚕农们全神贯注于收桑摘茧,柳青儿也忙得不可开交。
表面看,她似乎很快乐,她从不跟人提苏木楠,仿佛已经忘记了他。
可是,没有人知道,当她独自一人时,他总是活跃在她的大脑里,甚至每夜都侵入她的梦境中。
因此,她让自己保持忙禄,片刻不息地忙碌,只有这样,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想他,不去猜测他此刻到底在哪里?是在天星山庄跟顾芫香厮混?还是已经离开此地继续他的行程?也或许,已经回到京城,留连在他最爱的秦淮歌舫妓院?
好在除了夜里的梦她无法控制外,大部分时间她都把自己的思绪控制得很好。
为赶在冬季到来前,把丝茧全部运送回京城,董浩安排了五艘船前来接货,柳青儿要墨叔先押货回京。
“还是让属下陪姑娘同来同返吧!”墨叔不想独自先回去。
柳青儿说服他,“这次船多,孙掌柜一人招呼不了,你得跟去帮忙,你也听说了,今年寒流来得早,你年岁大,要是有个病灾,我可怎么办?”
“可是,姑娘一人……”
“我怎么会是一人?李大叔师徒不都还在吗?再说,我们最多就是比你们晚个几天,现在蚕蔟大都摘完,剩下的活就是把茧子分类装箱,再等最后一批常山丝运到,我就可以离开了。”
“侯老大不是说这个月底送常山丝吗?今天都二十八了,怎还没消息?”
“放心,那位船老大很守信,北方战乱,路上难免有事,但他一定会来。”看到墨叔仍不放心,她又说:“还有,难道你不想迎接董家小少爷吗?我知道碧箩夫人生产的日子应该就是下月呢!”
这个诱惑非常有效,墨叔果真不再坚持,还呵呵笑了。“好,我一定把丝茧安全送回去,然后等着小主人的降临,你也争取早日回去吧!”
“一定的。”
次日,返回京城的商船启程了,看着满载的五艘帆船首尾相连往南驶去。
常山丝货是今年最后一趟货,她这次去,也想了解那位神秘的侯老大。
如今北方战乱不断,要从那边买到好丝很不容易,可一个多月来,她从侯老大手里买到上百包一品好丝,这些货对董家丝坊来说极其宝贵,她很感谢他,却从没见过他的真面目。
她实在很想知道,在那顶垂着面巾的斗笠下,到底藏了一张什么样的脸?
终于,墨叔离开两天后,她接到侯老大的信,于是如约前往流河接货。
流河因河道紊乱而水流不稳,是条险河,可是那位侯老大却能轻松的穿梭于南北河道间,实在让她佩服。
可令她遗憾的是,那位蒙面客这次并未现身。
“柳姑娘,要下雨了,快走吧!”当她目送侯老大的船离开时,李东林喊她。
抬头看看压顶的乌云,她迅速跑回河堤,大声说:“加固车蓬,尽快上路!”
两辆大车装得最多,由李东林和他的师弟分别护驾,装饰精致的小马车,是柳青儿的座车,由李小牧护驾。
三辆马车互跟着离开码头,沿着河堤往上走。
“庄主,那是柳青儿的车。”在他们离开后不久,几个骑马人冲上河堤,其中一人大喊,其余人立刻停下。
他们,正是顾行天和他的手下。
顾行天眯眼往远处看看。“没错,抓住她!”
然后一踢马腹,往正消失在前方弯道的马车追去。
其他手下也策马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