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第一波寒流来袭,黎雨佩把赤裸的脚往棉被里缩去,大大的双人床上,只有小小的、孤单的、她的身体。
结婚将近八个月,她的新郎不与她同床共枕,他很忙,从早忙到晚上、忙到深夜,而且大部份时间都留在办公室里面,她不断告诫自己要体贴、要包容,她想和母亲一样当个满分太太。
然后,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三个月、四个月尾随……
她猛然发现,自己永远当不成母亲,因为母亲的男人爱她,而她的男人把这场婚约当成口头约定。
她知道他在等待三百六十五天过去,他要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她最大的能力是——暂时将他囚禁。
棉被下,她抱紧她的加菲猫。
「阿菲,我知道哥很不快乐,他常对着窗外发呆,尤其是雨天,他老是不自觉在纸上写下范晨希,满满的一张纸上全是她的名字。」
她拉拉棉被,头埋进加菲猫肚于。
「阿菲,我没猜错,的确有一个叫做范晨希的女生,哥爱她,但她在我们的婚姻中意外被牺牲。
「我很坏,对不对?可是我爱哥啊,我很爱他,除了他,我谁都不想爱,为什么她要和我抢哥?好讨厌、好讨厌哦。」
她知道,范晨希识大体,结婚后,她没有和哥在一起。
她找征信社,二十四小时跟监哥,结论是,他非常努力改造公司体制,在这个不景气的时代缔造双赢纪录。爸把公司交给哥是正确选择,而她把自己交给哥,是错误的……
她知道哥刻意回避她,知道他尽力避免造成她的误解,于是他拒绝以前兄妹问的小亲昵、拒绝到她床上陪她谈心,他拒绝在她无助时拥抱她,在她任性时包容她的无赖,这个婚姻让她比以前更加无助孤单。
「阿菲,我错了,错得真彻底,我可以用责任恩惠把哥困在枷锁里,却没办法让自己走入他的心底。我好恨自己,是我亲手埋葬我们的兄妹之情。」
她突然嚎啕大哭,捶着棉被、枕头,「黎雨佩,你是白痴、你是智障,你没赢,你大输特输。」
刚结婚时,她缠着哥给她过生日,他无奈摊手说:「对不起,我很忙。」
她发飘,气焰高张指着他大喊,「忙忙忙,我早就说过把公司卖掉,我一点都不在乎它存不存在,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只要每天看得到你、摸得到你,我要我们很幸福。」
他没生气,只是耐心地解释,「义父在乎,他把公司交给我,我就不会让它倒。」
她竟忘记,爸才是他的恩人,是他真正想报恩的对象。眼神一黯,她说:「爸已经不在,你不必遵守对他的承诺。」
「我对任何承诺与约定,一定会遵守到底。」
所以他也要她「遵守约定」?她又慌又急,一年是她的缓兵之计,她想用一年争取他的心,怎么会她越努力争取、他离她越远?
那次,她发现他的决心,接着无数次,她的温柔撞到墙,她的体贴被完全忽略,他让她明白,他们之间永远不会出现爱情。
于是她偏执了,开始做一些不是黎雨佩会做的事,她任性、她胡闹、她恶劣,想尽办法吸引他的注意。
但他习惯性包容、习惯性视而不见,闹得凶了,他只会叹气问:「雨佩,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她声嘶力竭哭喊,「我要你爱我,只要你爱我,我马上让那个可爱温柔体贴的黎雨佩回来。」
他轻声叹息,「对不起,那个不在我的能力范围。」
他的叹息毁去她最后一分希冀。
黎雨佩缩进被子里,她更冷了……今年的寒流,威力太强……
二○○七年十一月十二日。
电脑打开,上面的资料一笔一笔跑,姜非凡却心不在焉。
他在想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老是把他喂饱,让他乾乾净净地躺在床上睡饱,她让他觉得幸福是可以被期待的事。
她乾净得像朵桂花,淡淡的甜、淡淡的香,不显眼,却让人忽略不了。
刚开始,他把她的家当成游民接待所,他可以在那里得到舒服饱足的一晚,后来,她说话的样子、唱歌的样子、吃东西的样子,常常在他的脑袋里转来转去,不论他要不要,她无时无刻出现。
思念是种会自行累积的能量,当累积到一定的程度,他就会管不住自己的两条腿,不由自主的出现在她面前。
他讨厌自己的不由自主,他没有钱、没有能力,而且有强烈的自卑,那时候,他只能压抑自己,不让爱情冒出头。
直到义父出现,把他的生命带到新的方向,他第一次出现自信,相信自己可以带给她幸福,于是,在出国的前一夜,他要了她。
他从不提及过去,要用全新的自己来爱她,他很拚命让自己成就非凡,以便配得上她,他慢慢成功,眼看目标将近,她却离开他的生命。
她走掉了,顺手牵羊,带走他的阳光与快乐,他的未来不再被期待,他的日子痛苦难捱,却不得不继续扮演角色。
他无法任性地抛下责任,不能枉顾义父的托付。于是再辛苦,他都待在岗位上,汲汲营营。
晨希中途缺席,他仍然继续向目标迈进。
再一年半,他将培养出足堪扛起大任的主管人员,他会把公司推向国际,之后,他要毫无愧疚地面对晨希,把这段心路历程向她剖明。
他猜,她很生气,虽然她没有嘶喊怒骂。
怎么可以不气,他一边对她承诺未来,一边和别人走入礼堂,要是不生气,才叫违反人性。
他找她,无所不用其极,但她像蒸发似的,再也不见踪迹。
这几个月,大部份时间,他留宿在她的公寓里,她的东西没带走、公寓没托租托卖,于是他假设她只是出去走走。
总有一天,倦鸟归巢,她进门,会看见他的等待。
他终于懂得等待的滋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现,不知道门铃响起时,门后有没有她的笑脸,他在空荡荡的公寓里走来走去,认识什么叫做孤零零。
她是用这样的心情在等他,他竟自私地视而不见,只想着自己的心情。
门铃响,警卫打电话上来。
「姜先生,有一位李国豪先生找你。」
「麻烦你让他上来。」
「好,知道了。」
对讲机挂回去,他打开门,在门口等。
李国豪是普通人,没有飞天遁地的本能,他不会在短短三秒内出现,但姜非凡等不及了,也许这回,李国豪会带来晨希的消息。
他心急地对着电梯口张望,越是着急时间过得越慢,终于,当一声,电梯门打开,李国豪从里面走出来。
他是个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身材保养得很好,他在征信界有不错的风评,接手的案子达成率将近九成。
「找到晨希了?」
李国豪右脚才踩出电梯门,他就迫不及待的追问。
「对不起,不过我联络到她的父母亲,这个月中他们会回台湾,协助我寻找范小姐,对了,他们还提供我一条很有用的线索,我会从新的方向开始展开调查。」
「什么线索?」
「姜先生知道范小姐有先天性心脏病吗?」
「她有先天性心脏病?」
恍然大悟,难怪她从不大叫大笑或愤怒大喊,难怪她说走到听众面前唱歌,会让她的心脏饱受摧折,难怪一个小小的感冒会让她住院两个星期,难怪……天,他从来没把这些小细节串起来。
他对她,还真是关心啊。他嘲讽自己。
「这星期的查访重点,我会把它摆在全台各大医院的心脏科门诊。」
「我知道了,谢谢你。」
「这是我该做的,希望能快点找到范小姐。今天我过来,是想跟姜先生报告另一宗委托案,我有关竞达先生的最新消息。」
关竞达是他的亲生父亲,六十七岁了,事业有成,但膝下无子,他的妻子在年前去世,女儿在多年前的飞安事故中意外丧生,叱咤风云的男人到头来,不过是个可怜的独居老人。
「他怎样?」
「他心肌梗塞住院开刀,这份文件上面有详细纪录。」李国豪交给他一份牛皮纸袋。
「谢谢你。」
「还是老话,这是我该做的。」
李国豪连公寓大门都没有跨进去:心急的姜非凡就让他在门口把该交代的事情说完。不礼貌,如果让晨希知道,她又要批评他的人际关系很糟糕了。
李国豪告辞之后,他打开牛皮纸袋,看着里面的照片,照片上,那张和他酷似的脸,血缘……
二○○七年十一月十二日。
这不是一间苍白的病房,而是间热闹的病房。
窗户上挂着晴天娃娃,窗下临窗处有一台很专业的电子琴,琴边有一部手提电脑和传真兼影印机,那是病人工作的地方。
病人还工作?
当然喽,她得存很多钱,养孩子很贵呢,另一方面,她得用创作来消磨心中的低落,把哀伤透过歌曲,一点一点散去。
医师说过,她的心脏很宝贵,禁不起浪费,在还没有找到一颗健康有力的新心脏之前,旧心脏得省着点用。要是运气好,一路用到五十岁,到时宝宝长大独立,就算她找不到合用的好心脏也无所谓了。
所以开源节流、量入为出,不只适用于金钱上,也适用于她的心脏。
「宝宝,医师说你们很健康,两千五百克、两千六百克……再过几天就要动刀子,从妈妈的肚子打开一个洞,把你们抱出来。」
两个宝宝让她的心脏工作过劳,想走动得依赖轮椅,害她「没代没志」变成半残障人士。
对,是双胞胎,同卵双生子,她的运气实在好到爆,急得她的主治医师吹胡子瞪眼,问过她三百次——「你真的要把小孩生下来?」
那个口气,威胁成份居大。
「想爸爸吗?我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不知道他到底想跟我讲什么,可是,讲再多都是藉口,他不能自私地一面爱我、一面和别的女人结婚。
「原谅他啊……很难,不爱他也很难,你们的爸爸是个讨人厌的家伙,老是让妈咪左右为难,怎么办呢?他把我卡得不上不下、不左下右,连未来都变得难以掌握。
「他会不会担心我?我也糊涂了,他那天晚上的态度很奇怪,不像正常的新郎官,不过如果他存心找我,绝对找得到,我早晚要回去那个家,幸好啊,到时候,我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斗,你们会站在我这边,替我摇旗呐喊,对不对?」
她不知道宝宝们想不想素未谋面的父亲,但她很想,想得心律不整,她真的很呕他,偏偏心脏不容许她向他丢汽油弹。
要是那天她拿东西砸他,对他暴跳如雷,咆哮大喊,再拿新买的拖把一路把他追到门外,那样的决裂一定就不能挽回了吧,那么,她的思念说不定会少两分,爱情会丢掉三寸,往后,日子就会好过点吧。
她办了新手机,公司朋友都透过手机联络她,只有那个可恶的「爸爸」,不知道她的手机号码。
前天,八卦狗仔拍到嘎这到医院看她的照片,陡大的标题写着「XX前十强汪贺书的秘密情人现身,伊人身怀六甲……」
吓得医院赶紧帮她换病房,不让狗仔队再次得逞。
幸好她的身份未曝光,而且照片拍得模模糊糊,更幸好他的经纪人很棒,用「爱心志工」为理由,企图解除这次乌龙危机。
但她还是私心希望,「他」看见这张照片。
天,她在想什么?想诱拐他的嫉妒吗?真是够了。
摇头,不想,照医师的要求,她应该努力让自己「平心静气」。深呼吸,暂且把他丢到脑后。
「宝宝,我们去看关爷爷好不好?关爷爷很可怜,他生病,虽然请得起很多专业的医护人员围在身边,却半个亲人都没有,我们去陪他说说话,让他开心一点,好不好?他很喜欢我们,还说出院以后要邀我们去他们家住,你们说,好不好呀?」
晨希拿起手机拨给关爷爷,电话接通,就传来愉快的声音。「晨希,你工作结束了没,要来看我了吗?」
「好啊,可是你要派一个看护来接我,我需要人推轮椅。」
「没问题,五分钟之内到。」
晨希从花瓶里抽出一朵百合花,轻拍肚子,说:「走吧,我们去看关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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