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五天校庆活动正好是校内社团宣传、招生的最好时机。
黄昏时下了课,跆拳道社员没有任何练习活动,有些人忙着准备校庆表演,有些人半趴在体育馆的地板上画招生海报。
至于何昭颖,正坐在擂台上整理拳击装备;冷旭民忽拉开绳索翻身上来,斜觑她一眼,打开书包拿出一迭社团报名表。
“学妹,画几张海报,我们也来摆摊招生?”
“不是说了我没兴趣?怎么又提?”冷瞟一眼,何昭颖不疾不徐套上拳击装备。
“可是有很多人抢着想报名。”他扬了扬手上的纸张。“你自己看。”全是她的仰慕者,厚厚一迭。
“学长,你累不累?”冷言淡膘,也不管冷旭民有多懊恼,她径自跳下擂台,走到一旁练习击沙包。
后来,到了六点,体育馆零零星星还留着埋头画海报的学生,何昭颖收好装备,背起书包和冷旭民并肩离开。
秋末的六点,校园响起孤单的钟声,回荡在空旷的场地。两人徐缓绕过椰林小径,转入侧门,沿途种了许多低矮的桂花丛,这时节正飘散淡淡清香。
通常私家轿车会开到侧门等何昭颖,她都在这里上车。快接近冬季,天际暗得早,天色几许晕昧,路径两旁路灯散发鹅黄色灯光,每次拳击练习结束,冷旭民都会陪何昭颖去搭车,然后再独自到校门口等公车。
今天,一路上两人沉默得厉害,仿佛深陷各自年少忧郁的心思,谁也没先开口讲话,安静无语直走到侧门口。
“学长。”
“嗄?”
何昭颖站着等私家轿车,忽从书包拿出一张园游会的邀请卡,里面夹了一张免费的门票。“我们班要设鬼屋,学长,你有空来参观一下,我要扮女鬼喔。”樱唇冒现一抹诡谲的笑。
微扯唇角,冷旭民默然收下邀请卡。
由于何家轿车迟迟没来,他们两人就站在围墙边聊起天。忽想起什么,冷旭民斜睨她缠着白色绷带的双手,问:
“你手怎么样,到现在还没好?”上礼拜,何昭颖不知哪根筋不对,趁他不在场,竟没戴手套就徒手击沙包,两只手背打到全是瘀青。
“还好,不碍事。”停顿一下,目光越过他宽阔肩际,凝睇他帅气侧脸,安静好久,柔弱说“其实,我妈一直反对我练拳击,不知谁告密,我妈发现了,所以,学长,下个礼拜,我不能来了。”
“喔。”隔了好久,才终于弄懂她的意思。
“你应该松了一口气吧。”黯然浅笑,何昭颖垂下眼皮,盯着脚上白色运动鞋,若有所思。“学长,这几个礼拜,谢谢你了,以后不会再麻烦你了。”
“喔。”好像真的该松口气,毕竟陪公主练拳很无聊,然而隐约感觉到了她的脆弱与惆怅,他疑惑问:“你为何要练拳击?你的体型根本不适合这样的运动,肌耐力不够呀。”
“因为我三哥喜欢,我想做些他喜欢的事。”
“我怎么听说你只有两个哥哥?”
“因为他死了,我家人不再谈论他。”
“噢。”转过脸,他蚀刻般深邃黑眸直盯她,忽问:“他怎么死的?”
“国一的时候,被篮球击中鼻子,血流不止,流了满身衣服的血,送到医院检查发现是血癌,后来化疗也没有用。去年,他本来要升高二,但他死了。”
语音轻软平淡,美丽瞳眸映照出侧门那盏鹅黄的光线,闪熠烁亮,隐含水润的光波。
才瞄她一眼,冷旭民就希望自己刚才什么都没问,他对要哭不哭的女生招架不住。忐忑不安中,他别开目光,装作若无其事,双手放入制服西裤的口袋。
“我很想念他。有时,作梦会梦到他;有时,真希望能再见他一面。”略感鼻酸,她怔怔凝视空无一人的前方小径,黄昏的光线将四周景色晕染,显出朦胧迷雾的光影。
隔了一会儿,何昭颖扬睫偷瞄冷旭民,他微显忧郁,面色沉重,望见私家豪华轿车从远方小径那头徐缓开来,忽然松了一口气。
何昭颖大感失望,明知道他可能不会懂,毕竟连看经典文艺片都能呼呼大睡、粗枝大叶、青涩年纪的他又怎能体会她少女敏感纤细的心?
“学长,再见。”留下这句话,何昭颖朝轿车走去,一路都没回头。
见何昭颖静悄悄上车,冷旭民收回目光,缩起脖子,竖直制服衣领,顶着秋末乍冷的晚风,徐缓踱步去搭公车。
校庆期间,冷旭民只参加一项跳高比赛,初赛时间在今天下午三点,难得好天气,他可以睡到中午,不用早起到学校。
昨晚,坐在书桌前,何昭颖给的鬼屋门票从书中掉了出来,他百无聊赖看了一眼,又夹回书中。他没意愿,真懒得去;后来,他小弟冷旭得回来,他就随手把门票给小弟了。
这学期,冷旭得顺利通过智力测验,不费吹灰之力就直接跳级念上高二,最近忙着做科学实验,准备下学期去校外参加比赛,如果得名,也许可以顺利拿到一笔不少的奖学金,靠甄试上大学。
下午,冷旭民如期参加跳高比赛,顺利晋级到复赛,后来取得第三名。过程还算轻松,不费吹灰之力,如果他再卖力一点,或许能取得前两名,然而他这人对比赛名次没那么在乎,也不想什么事情都要争第一。
隔天六、日学校园游会,冷旭民也懒得去参加,睡到中午才起床,随便吃点东西果腹,下午去学校只为了打篮球,三对三和同学斗牛,直到晚餐时间才回家。
高中最后一年,校庆活动就这样圆满平顺闭幕。
大约隔一个月,冬季降临,学校安排高三同学晚自习;吃过晚餐,冷旭民就留在学校温习功课。
这天,搭公车回家已九点,刚拿钥匙开门进屋,小弟房间隐约传来女生清脆笑声,冷旭民纳闷,竟看见美少女和冷旭得一起从房间走出,有说有笑。
“哥,这我同学何昭颖。”手搔着脑后短发,冷旭得羞腼望着他二哥。
“你好。”美少女朝他扬起两边唇角,甜美微笑。
这笑容冷旭民实在太熟了,她那招牌笑容专门敷衍蠢男,不知为何,他怎觉得她美丽双眸隐约浮现一抹挑衅?
冷旭民眸光冷酷,来回打量他们,问:“你们同班?”
“不是啦,我们不同组。”他弟摇头否认。“他们班请我帮他们设计网页,架网站。”
“那什么声音?”忽听见轻轻呜咽声从冷旭得房间传来。
“喔,小狗,叫小米浆。”对上他哥锐利的眸光,怯声说:“我们下午在学校附近捡到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狗,她家不能养狗,所以我把它暂时带回来养。”
“暂时?!”左边嘴角勾起,轻蔑笑了,冷旭民眸光疏冷,来回扫掠他弟。
“有没有搞错,我们连自己都养不活。我没同意——”
“谢谢你们的招待,冷同学我先回家了!”眼看有场家庭纷争,何昭颖机警发话,转身先溜。
何昭颖旋风般离开,冷旭民坏脾气立刻爆发,他弟急着安抚他的情绪。
“哥,别生气,何同学说她会负责所有养狗的费用。我只是暂时照顾,等到找到更适合的主人,小狗就不会住我们家了。”
“那谁帮他清理大便?谁帮他洗澡、除虫?”
“我呀。”
“你确定?”很可疑地瞪着冷旭得,只见后者一脸笃定。
有没有搞错?他是这个家唯一会打扫煮饭的人,他弟电脑宅男,整天粘在电脑前,像棵植物种在那里,这种人竟然想养狗,声称会照顾它的日常起居。
冷旭得还在那边“我绝对会好好照顾它”,他哥不耐低吼:“我警告你,你明天就把它处理掉!”
“哥,别这样,何同学说她每天都会来家里帮忙。”他弟着急安抚。“我发誓我们不会让它随地大小便。”
冷旭得心急如焚,一再保证,好像非养这只狗不可,明明他就不是那么喜欢小动物的人,怎么变这样?一定都是她。
冷旭民气得咬牙,俊脸绷紧,横眉怒目瞪着他弟,质问:
“不会吧,你该不会喜欢何昭颖吧?”走上前,弯曲食指冷冷敲了敲他弟的额头。“你脑袋装什么你还数理天才,像她这种女生只会利用你,不会看上你的。”
“我知道啦。”一把挥开他哥的手,明知自己没他二哥那么帅,可是,对方是何昭颖耶,他二哥不会懂他的心情。
“她把你当工具人,你还被她牵着鼻子走。”只会被她耍得团团转。
冷旭得竟然腼腆笑了,很害羞地说:“她一主动来跟我聊天,后来很多的女生也会跟着想认识我哩。”
冷旭得在学校社交很单纯,算来算去,只有两、三位同学算好朋友,最近却在学校变得超受女生欢迎。
白痴!她一笑,你就愿意帮她清狗大便。冷旭民嗤之以鼻,冷酷说:
“随便你啦,你自己看着办,狗只能养在你自己的房间,给我弄干净一点,被我发现狗屎,你就惨了。”
半年后,那只小米浆还养在冷旭得的房间里。
三不五时,何昭颖就会跑来冷家,偶尔伴随两、三位女同学一起,她们逗得冷旭得少年宅男心花朵朵开。
原本那只小黄狗又小又瘦,她们几个女生轮流喂养,不出半年就变成一只臃肿的柴犬;偶尔趴在客厅电视机前慵懒昏睡,他大哥开玩笑,半戏谑、半威胁要把它煮来吃。
“小黄、小黄。”
“它不叫小黄,叫小米浆。”
“一黑、二黄、三花、四白,听说韩国人很喜欢吃狗肉,街上到处都是卖狗肉的小吃摊。”
“大哥,你这么说就太过分了。”
冷旭民经常听到他哥和他弟上演类似对话,这只狗被何昭颖养得很干净,没有妨碍他的生活,他后来就不再反对冷旭得把狗养在家里。
寒假结束,二月警大的招生考试也结束了,考试结果要到五月放榜才知。
高三最后这段生活无所事事,冷旭民在手摇茶饮店找到打工的机会,时间大约在下课后四点半到九点。
春日正浓,冷旭民九点回家,发现自己忘了带钥匙;他家公寓没有电梯,屋龄老旧,他在生锈大门前徘徊,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楼对讲机早坏掉,按了也不会发出声响,只好等人进出,才能跟着进去。
冷旭民背着书包斜靠红砖墙,一脸浮躁。隔了一会儿,忽望见何昭颖和那个戴厚重眼镜女同学走来,两人有说有笑,手上拎着好几包零食和香喷喷的炸鸡排。
然后,何昭颖竟掏出钥匙开门,冷旭民浓眉挑起,斜瞪她,很讶异。
“你弟给我的。”她倒是态度坦然,和他目光交接,美眸灿亮,甜笑问:“学长,你忘了带钥匙吗?幸亏我们来了,要不然你不是要等很久。”
“我弟呢?”跟着她们进入公寓,爬楼梯上三楼,他问。
“他在网咖玩电玩,等一下就回来了。”开门进入冷家,超级熟门熟路,和韩婷玉往里面走,直接进到他弟弟的卧房。
接着听到女生们传来开心笑声,狗一阵兴奋吠叫。冷旭民沉默走入自己的卧房,洗完澡出来,结果又听见他弟卧房传来刺耳摇滚乐,冷旭得已经回来了,正和两位少女在聊天。
整晚,冷旭民都没理会他们,躺在床上看连载漫画;刚过午夜十二点,他才奇怪少女们为什么还没回家,虽然隔天是假日,但也太晚了吧。他弟跑来他房间说:“哥,我今天要睡这里。”
“什么?”从床上跳起来,挑眉质疑,指了指隔壁。“她们要过夜?”
“对啦,刚考完试,她们说从没和小米浆一起过夜,想尝试看看是什么感觉。”他弟很顺手地打开衣柜,从深处拿出深蓝色睡袋,摊开后铺平在木头地板上,然后再拿出一张薄毯。
冷旭民极爱干净,房间向来一尘不染。他弟弟盘起双腿坐在睡袋上,只见冷旭民跳下床,一睑严肃。
“她们爸妈知道吗?”
“怎么可能!当然是骗他们在女同学家过夜吧。”冷家无大人,结果被两个女生当作绝佳过夜的场所。
“你确定这样不会有事?你最近要申请大学了,不要给我惹事。”
冷旭民对何昭颖小心翼翼、莫名提防,毕竟和她交手过,知道她绝不是头脑简单的美少女,她心思复杂、令人猜不透。
冷旭得笑了笑,平躺睡下。“哥,你不要过度担心,不会有事。”翻了一个身。“我先睡了,由你关灯。”
后来,卧房灯光暗了,隔壁摇滚乐也停歇,整座老公寓阗静无声。刚要入睡,忽听见他弟说:“不知道何昭颖睡觉会不会流口水?”
“……”
“哥,你觉得何昭颖会不会喜欢我?”
“……”
“如果告诉同学,同学一定不相信,真想看一眼她穿怎样的睡衣。”
“够了喔。”黑暗中,冷旭民在单人床上翻身,面对躺在地上思春的小弟。“不要再胡思乱想,你给我睡觉。”
一阵安静,没多久,渐渐传来兄弟俩沉稳的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