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息湾不是大港,像破浪号这样的大帆船无法驶入港内,而是在近海处下锚,改以小船将货物运往港口。
位出锋带上严世安,领着李韶安、路无争以及另外二十名船员,划着二十一艇小船,载着货物往港口而去。
刚到港口,便见一名女子朝着他们招手,十分热情地喊道:“二爷!二爷!”
“是秀丽。”李韶安笑道,“她消息总是灵通。”
“可不是。”准备到风息湾补充一些医药物资的骆无争,也在这艘载着位出锋、严世安、李韶安及他的四人小船上。
严世安不自觉多看了对方几眼,那是个漂亮、风情万种又热情奔放的女人……
船一靠码头,女子上前,身后还跟着两名年轻姑娘。
“秀丽,你来得真快。”李韶安说。
“老万在塔那边,远远的就看见二爷的船……”金秀丽说着,注意到站在骆无争身后做男装打扮的严世安,不由得愣了下,“这位是……”“喔,她是……”
骆无争正想解释,惜字如金的位出锋却抢先开口了,“秀丽,带她回火娘子,看好她,不准让她到处走动。”
“咦?”金秀丽疑惑的打量着严世安。
“我得先去交货收款,顺便视察分行。”位出锋再次叮嘱道:“稍晚就回去火娘子,你看紧她。”说罢,他领着李韶安他们一行人离开。
目送着他们离去,金秀丽转头看着严世安,抿唇一笑,“你是个姑娘吧?”严世安先是一顿,然后怯怯的点头。
“二爷的船上居然有活着的女人?真是稀奇。”金秀丽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两回,“你怎么会在破浪号上?”
“我……我落海被救。”
金秀丽一听,露出惊讶又怜悯的表情,“唉呀,真是可怜的孩子。”
严世安干笑一记,不知该说什么。
“我叫秀丽,是火娘子的老板娘。”金秀丽笑视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世……我叫初雪。”她说。
金秀丽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抹惊疑。
严世安猜想,她必定也知道位出锋亡妻的事,就算知道得不多,至少知道她的名字也叫初雪。
“初雪……好名字。”金秀丽以笑意掩饰尴尬,“走吧,咱们先回火娘子,稍晚二爷他们就会来。”
于是,严世安跟着金秀丽去了火娘子酒馆。
风息这海边城镇约有六百名住民,大多靠捕鱼及船运相关行当维生,由于船只往返频繁,不少客栈、酒馆及青楼因应而生。
来到火娘子酒馆,还未踏进去,严世安便看见门外站了几名男女正谈笑风生,还不时你摸我一把,我掐你一下,动作十分亲昵,喔不,在她看来根本是轻浮。她心里浮现许多不安及疑虑,忍不住皱起眉头。
门口一名红衣姑娘见老板娘带了个人回来,笑问道:“老板娘,哪儿拐来这么标致的小哥?”
“你眼瞎啦?”金秀丽没好气地轻啐一声,“她是个姑娘。”
“唉呀,我还真看走眼了。”红衣姑娘好奇的瞪大眼睛紧盯着严世安,“小姑娘,打哪儿来的?多大岁数了?”
“行了,别吓坏我的客人。”金秀丽说完,便拉着严世安走进酒馆里。
严世安蓦地瞪大眼睛。这是栋三层楼的木造建筑,一楼大厅摆了十几张桌子,此时正是掌灯时分,客座全满,而且大部分都是男客,看来都是船员或是贩夫走卒之辈,许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穿梭在客桌间,时不时跟男客打情骂俏,互动暧昧。
警觉的神经一抽,教她不自觉防备起来。
她想,火娘子根本不是什么酒馆,而是打着酒馆名号的青楼,她下意识看向身边的金秀丽,心想她应是鸨儿。
位出锋将她交给一个鸨儿?难道他将她带到风息湾,不纯粹是要将她放在这儿,而是要卖了她?
看她一脸惊恐又愠恼的瞪着自己,金秀丽先是一愣,随即明白她应该是误会了什么,但因为她是位出锋第一个也是第一次带来的姑娘,爱闹的金秀丽忍不住想逗逗她,她一把抓紧严世安的手腕,“小姑娘,你可别想跑。”
严世安一惊,惶惑不安的看着她,“你……”
“二爷已经把你卖给我了,从今天开始,你就在这儿做事吧。”金秀丽唇角一勾,深深一笑,“你若是不懂,大姊我可以一样一样慢慢教你。”
闻言,严世安奋力甩开她的手,一个转身便跑了出去。
金秀丽未料她的反应如此激烈,当下吓得懵了,待她回过神来想把人喊回来,她却已经不知去向。
她慌了,这可是位出锋交托的人,现在却……
“娘子,怎么了?”这时,金秀丽的丈夫岳平缓缓地走了过来。
他缺了一条腿,只能拄着拐杖,行动不便。
金秀丽一脸懊恼后悔,“不好了,二爷的猫跑了。”
“二爷的猫?”岳平一脸困惑,“二爷什么时候养的猫?”
“是只会说人话的母猫。”她说。
“嗄?”岳平瞪着眼,傻了。
风息湾对严世安来说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她一边漫无目的地闲晃,一边在心里恨恨地腹绯,好你个位出锋,你果然是混蛋!
原来他把她带来风息湾,根本不是为了放生她,而是要将她卖到妓馆里赚皮肉钱。
她知道他坏,可她真没想到他这么坏。
不,他压根就是坏,如果不坏,他怎会为了给马报仇,就杀害无辜的她?如果不坏,他怎会漠视马大山欺负她?如果不坏,他怎会想将她推入火坑?
这男人到底有什么问题?他对她这么坏,就因为她叫初雪?还是他根本就对女人有根深柢固的怨恨及厌恶?
他生长在有八个姊姊的家里吗?他被女人抛弃过、背叛过吗?他……不,如果他真的那么仇恨女人,为什么要救她?当他发现她是个女人时,应该直接把她扔回海里吧?
还有,他在马大山第三次欺负她时,将马大山抛下海去,并警告所有人不得再对她无礼,若他真那么彻底的憎恨女人,又怎么会做这些事?
她真的不懂他到底想怎样,她完全没个头绪。
走着走着,一名彪形大汉跟她擦肩而过,撞得她整个人踉跄。
“臭小子!”大汉瞪着她,“你走路不带眼的吗?”
严世安被撞得半边身子好疼,不服气的瞪回去,“明明是你撞我!”看着大汉的脸,她不知怎地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可她非常确定自己没来过风息湾,更不认识他。
“臭小子,你还不给老子我跪下道歉?!”彪形大汉蛮横的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放开我!臭流氓!”她冲着他大叫,不肯屈服,“你讲不讲理?”
突然,彪形大汉像是惊觉到什么,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你……你是初雪那丫头?”
当他这么一喊,她的脑海中跑过了一连串的画面,看见了一些属于莫初雪的记忆。
这人名叫贾六,是游舫上负责看管姑娘的监管人,莫初雪落海前最后看见的人就是他。
“臭丫头,原来你没死!”贾六一把攫住她纤痩的胳臂,喜出望外,像是找回了什么遗失的宝物般。
“不,我……我不是什么初雪!放开我!”严世安用力挣扎着,极力否认,“我名叫世安,不是什么初雪!”
“哼!你休想骗我!”他突然将她推倒在地,抓住她的脚,“梅老板手里的姑娘都在脚踩上珞了个梅花印子,看你怎么赖!”说罢,他便要脱去她的布鞋。
她一惊,原来她脚踝上的梅花烙印是这么来的,为了不让贾六看那烙印,她发狠重重朝他脸上踹了一脚。
她这一脚没把人踢开,倒是踢出他的火气来。
贾六恶狠狠的搧了她一巴掌,教她顿时眼前一片黑,耳朵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接着她感觉到自己被铃了起来,她依着本能虚弱的求救,“救、救命……”她慢慢的可以看见一些来来去去的影子,“救我,不……”
虽不是光天化曰,但这大街上行人熙来攘往的,竟没人出手帮忙或关切。
她一直挣扎让贾六非常不耐烦,恐吓道:“你再不听话,看我怎么修理你!”
“不……”严世安觉得头好痛,耳边开始出现嗡嗡的响声。
刚才那一耳光真的伤了她,她试着抵抗,却不敌他的力气,被他硬生生拖行着?
突然,另一只大手拉住了她,“把人留下。”
听见那声音,严世安忍不住倒抽一口气。那是位出锋的声音,一个是要将她带回游舫的坏人,一个是要将她卖掉的混蛋,此时此刻的她不知道该喜还忧。
“你哪个道上的?”贾六不悦地道。
“人是我的,留下。”位出锋冷冷地道。
“你的?你是……啊!”贾六话未说完,整个人便往后飞出去,摔跌在地,他抚着被位出锋重击一掌的胸口,痛苦地道:“你……你敢劫我梅开的姑娘?”
“梅开?”位出锋皱起了浓眉。
“没错,这丫头是梅老板的人,谁想带她走,就拿一百两来赎!”
“一百两?”位出锋哼笑一记,“真是狮子大开口,这是梅老板的意思?”在他们对话的时候,严世安已经慢慢恢复暂时失去的视力,她清楚看见位出锋一手抓着她,昂然挺立,两只眼睛无畏冷冽地直视着贾六。
贾六在龙蛇混杂、三教九流的地方混了半辈子,早已练就一套识人的功力,一眼便知道眼前的人绝非等闲,不过失而复得的鸭子,他怎可能让她飞了?
“一百两贵?”他强忍着胸口的疼痛,哼道:“御史大人的公子当初就是以八十两银子买她的处子之身,我家梅老板还没算上她在梅开吃穿三年的花费呢!”位出锋听了,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道:“我是长桥海运的位出锋。”
一听到他的名号,贾六傻了。“什……”
“我现在就住在火娘子,让你们梅老板派人来拿赎身金吧!”丢下话,位出锋恶狠狠瞪了严世安一眼,低声道:“走。”
严世安被他拖着,他走得快,步伐又跨得大,她得小跑步才跟得上,一个不小心,她跌倒了。“唉呀!”她的两个膝盖就这么跪在地上,疼得她眼角蹦出泪花来。
位出锋先是一震,眼底迸射出歉疚又不舍的光,可是他很快便将那样的情绪掩藏起来,他寒着脸,冷声喝道:“起来。”
她抬起泪湿的眼,倔强的迎上他的目光,“我痛。”
“我早就警告过你不要乱跑。”
“你没警告我,你是要老板娘看紧我,你怕我知道你想卖了我会逃走,不是吗?”她被打了重重的一巴掌,现在又摔破了膝盖,疼得她都快不能思考了。
闻言,位出锋微顿,“卖了你?”
“我都知道了!”严世安气呼呼的瞪着他,“你想把我卖给秀丽老板娘,让我在那挂羊头卖狗肉的酒馆里赚皮肉钱!我虽然是游舫上逃出来的,可是我……”她话未说完,他突然低笑起来。
她一怔,木木的望着他,她得说,从来不笑的他突然笑出声音来,让她心里直发毛。
“我花一百两帮你赎身,再将你卖给秀丽?”他用一种“你真是蠢货”的眼神睨着她,“秀丽得用多少银子才能买下你,你值吗?”
“咦?”她心头一震。
金秀丽开的那间酒馆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能出得了多少银两买下她?他刚才已经答应用一百两帮她赎身,那么最少最少也得用一百两转卖给金秀丽吧?这笔买卖不只没半点赚头,根本还倒贴。
“我看你脑子被打坏了。”位出锋眉心一沉,懊恼地道:“回去再同你算帐。”
金秀丽一直等在酒馆门边,见他们回来,她大大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你总算找到她了。”她走上前看着严世安,蹙眉一笑,“我的姑奶奶,你要是丢了,我可怎么对二爷交代?”
闻言,严世安着实不解,她要跟位出锋交代什么?她对位出锋而言什么都不是,她不见了,位出锋只当是丢了一件货品吧?
“唉呀!这是怎么回事?”这时,金秀丽发现她脸上又红又肿,惊疑地看向位出锋,“二爷,该不是你动的手?”
位出锋浓眉紧皱,懊恼地道:“我要为称破了不打女人的例吗?”
金秀丽噗哧一笑,“二爷还真生气了……”
“我明明要你看紧她,你却把她吓跑了?”位出锋忍不住责备道。
金秀丽尴尬地笑道:“我看她那么天真可欺,忍不住跟她开了个玩笑,谁知道她当真了,而且还一扭身就跑了。”
严世安疑惑的看着她,玩笑?所以说,位出锋并没有要将她卖给金秀丽,一切都是金秀丽为了好玩才……
“二爷也知道我家那口子行动不便,哪里追得上她这只灵活的小猫?”金秀丽瞥了她一眼,“初雪姑娘,我是闹着你玩的。”
严世安怔怔的看着金秀丽,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么说来,她跑出去,挨了贾六一巴掌,又让位出锋无故花了百两为她赎身,都只是因为一个玩笑?
“真是对不住,你可不要生气。”金秀丽讨好地握着她的手,“话说回来,我认识二爷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紧张,可见得你……”
不待她话说完,位出锋已愠恼的打断道:“住口。”他眼底竟有着难得一见的慌张及腼腆,“金秀丽,你当真要惹恼我?”
“不敢。”金秀丽假意害怕的缩了缩脖子,然后一个欠身。
位出锋斜瞪了她一眼,反手抓住严世安,拉着她便往里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