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颐溯长年看她脸色,自然懂,于是转头小声跟李知茜说:「只怕是等一下就要发作。」
「不会吧?」李知茜也压低声音,「现在云绵三织都在,姑姑那么爱面子,怎么可能愿意在大家面前丢脸。」
无论哭求,还是跪求,在姨娘还有庶子女面前做这种事情,对于正妻的威严来说是很大的伤害。
但也许是想置之死地,换得柳暗花明。
如果连她都觉得不可能,一旦真的这么做,姑丈肯定会被吓到,相对的,成功的可能性也就提高了。
「等下她肯定会开口,我知道你不想帮求,但与她是姑侄,不帮着说话又显得奇怪,要不推说身体不舒服,进去躺一下,才出月子,想躺想睡都是正常。」
「不用,我倒想看看,她还能怎么对我。」
在夫妻俩小声说话间,席面已经撤下,丫头铺上干净的桌巾,端上茶水点心。
纪雨顺这时候跑到纪老爷身边伸手,蹬着小脚说:「爷爷抱我。」
纪老爷立刻把爱孙抱到膝盖上,顺手拿了块雨顺喜欢的玫瑰糕,剥了小块喂他——纪颐溯小时候,也爱在他膝盖上吃玫瑰糕。
李氏笑笑,「小孩子长真快,生出来才那么小,明年都能进小学堂了。」
纪老爷笑咪咪,「可不是。」
纪颐溯跟李知茜互看一眼,快来了。
「河顺跟流顺,只怕也是转眼会走路,会说话。」
纪老爷心情很好,「小孩子眨眼就大两寸,所以要天天抱过来看一看。」
「雨顺真可爱。」李氏也跟着逗了一下,「颐溯现在三个儿子了,我们纪家也算热闹起来了……只不过,老爷就不想看看颐生名下那几个吗?」
纪老爷脸色一沉,「好好的提他干么?」
「若真的是「好好的」,我又怎么会提。」李氏眼睛一红,「老爷只想着自己好,却是没想过我好不好,明明有儿子,却不在身边,女儿又嫁到那么远,老爷,颐生已经知道错了,家里这样大,又不缺一个院子,你让他回来吧。」说完,立刻跪下。
一个屋子的主母跪下,妾室哪能还坐着,陆姨娘当然马上跟着跪,而当母亲的都跪了,孩子自然只有跪的分。
于是一下子,哗啦啦跪了一屋。
「老爷你看看,这家里上上下下,都希望颐生回来,大家跪着求你呢。」
李知茜只能惊讶了,姑姑真不愧是官家小姐,好一招借刀杀人,明明就是她逼大家跪的,怎么变成全家一心求姑丈开恩呢?
她看了自家夫君一眼,纪颐溯一脸「看吧」。
「颐溯,这个家现在几乎是你在当了,你跟你爹说,让不让你大哥回来?你若说不让,身为母亲也绝无二话,只怪我没把你教好,让你有了权势就忘记手足,让你把金子看得比亲情重要。」
天啊,姑姑居然来这招!
纪颐溯哪能说不,这场面,这伦理,他要是说不,只怕纪老爷也不痛快了,觉得这儿子无情。
但要说「让」,那么一旦纪颐生一家返还,接下来就是姑姑帮儿子夺权的腥风血雨,这些年的平静都会远去,指不定还会因为夺权不成,反倒是挖了纪家船运的墙角。
「母亲多虑了,当年大哥带着齐氏回来,儿子也是替大哥求过情的,就在这客厅,一样跪着希望爹息怒,难道母亲忘了吗?父亲在苏府外一跪数时辰,导致后来双膝疼痛,儿子彻夜给父亲水敷,也在劝父亲息怒,这事情母亲不知道,但父亲可作证,儿子整夜只替大哥求情,至于后来赔偿苏家的钱,更是儿子一次一次去交涉才换回来的数目,虽然在苏家受尽羞辱,但为了避免大哥入狱,儿子也是忍着去做了,儿子当时还被苏副知州的茶杯砸破额头,不知母亲是否记得?」
纪颐溯顿了顿,「云缎远嫁郑家,郑家偏生看不起纪家,成亲三年,不曾来往,当我们不存在,若是大哥能回来,到松柏院承欢膝下,儿子自然是替母亲高兴,大哥现在还未娶妻,名下也只有齐氏生的两个女儿,待大哥回家,我们便能替大哥张罗婚事,到时候热闹一下。」
李知茜听得全身发抖,太想笑了。
纪颐溯看似求情,但句句都在提醒纪老爷,纪颐生干了什么好事——劫走良家妇女,害他这把年纪在苏家门口跪求,赔了一百多万两,然后当事人大摇大摆的说:嗨,我回来了。
果然,纪老爷的脸更黑了,「都给我起来。」
李氏跪着,当然没人敢起来。
「老爷,当初你到我家求亲,说过不纳妾,我这才答应下嫁,可是呢,我还怀着云缎,你便带人进门,今日你有妾室,有通房,有孙子,可我呢,我有什么?老爷你摸着良心,是你对不起我,还是我对不起你?」
纪老爷一下尴尬起来,这事的确是他对不起她,想了想,「我早说让云缎招赘,你又不肯,嫁那什么郑家,谁把我们当亲戚。」
「现在我又不是在说云缎,老爷,你就两个儿子,难道真容不下你的嫡长子,忍心让他一个人住在外头,生的孩子不能认祖归宗?」
纪老爷听到「嫡长子」叹了口气,「夫人,哪里是我容不下他了,从小到大,我什么都给他最好的,很多事情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那样抢齐氏,又大摇大摆回家,真的是想害死我们全家啊。」
「他知道错了……」
「我没给他机会吗?我说过,只要他押着齐氏上官府,他就还是我儿子,他怎么选的,你也看到了不是吗,宁可要那女人,也不肯要爹娘,夫人,他是你的儿子,也是我儿子,你真以为我不伤心?」
「老爷,当时他不会想,但我最近去看过他,他说真知道错了,想回来认错,想回家孝顺老爷……」见纪老爷不为所动,李氏又道:「石榴,你过来跟你姑丈说,让表哥回来吧,你刚给纪家添了两孙子,是大功臣,你姑丈会听你的。」
李知茜心想,果然火还是烧到她身上了,她才不想求,只是若不求,倒显得她的夫君容不下嫡长子。
姑丈也是,他自己气大儿子,但又不准二儿子气大儿子,让晚辈很为难。
她想想于是道:「姑姑,表哥是纪家的嫡长子,自然应该回来,可是恕侄女无礼,当年若不是齐太太善心,我早死在官道边,救命之恩未报,已经羞愧,若再与齐氏居于一个屋檐下,侄女日后无脸见人。」
一番话合情合理,只是,李氏脸色却是不好看,「不过就是个妾室,将来命她不准出跃鲤院便是了。」
「可是姑姑,表哥还没娶妻,齐氏就可能扶正,姑姑要跟姑丈求情,不如先给表哥说门正经亲事,小门小户也不要紧,重点是姑娘霸气点,镇得住齐氏,等生下儿子,再抱着儿子认祖归宗,一切水到渠成,也许表哥有子后,改了心性也未可知。」
李氏脸更黑了,她也知道该这么做,可现在这种状况,哪家小姐敢嫁给她儿子。
但现在看着满厅,真能说上话的,也就只有这刚刚生了双胞胎儿子的侄女了,老爷因为多得一对双胞胎孙子,心情好得很。
想也不想,便跪行到她旁边,低声道:「石榴,你真不帮姑姑?」
「石榴不正跪着吗?」
「姑姑也不跟你客套了,不管你跟纪颐溯是怎么又牵上线的,别以为你在京城做的事情可瞒过所有人,今日你不想办法好好的求,认真的求,我就把事情说出来,大家都不好过,我们同样姓李,我若凄凉无子,你也别想享福,纪家家大业大,我们姑侄联手过上好日子才是真的,你这么聪明,总不会不知道该怎么选吧。」
「姑姑,爹爹从小疼你,可他过世后,你跟祖母是怎么对待我的?爹爹放在纪家那六千多两银子,怎么到我手上只剩下一千两了?明知道陆姨娘肯定不喜,还硬要说亲,让我最后不得不远走京城,现下好不容易过上一年好日子,又逼我得跟齐氏一个围墙内生活。姑姑,若爹爹泉下有知,肯定感谢你这好妹子如此照顾他的孤女,肯定不会后悔从小到大他如此疼你,肯定赞同你为了自己,如此坑杀他女儿,一次又一次。」
李氏脸一阵红一阵白,大哥从小疼她,如果可以,她也想好好对待他的女儿,但两个弟弟不争气她有什么办法,儿子不争气她又有什么办法。
想起纪颐溯一日风光过一日,又想起自己儿子住的那一进小屋,下人也才四个,除了齐氏名下两个女儿,再无其他,堂堂一个嫡少爷居然过成这样,李氏心肠很快又硬起来,「你是打算装蒜到底了?你以为事情掀开,纪家会当成没事?」
李知茜心想,果然还是儿子重要,「姑姑在说什么呢,石榴不明白。」
「你不明白没关系,我让你姑丈明白就行。」
李氏说完,又跪行回纪老爷面前,「颐生做错事情要罚,我无话可说,但生为纪家女主人,却是有件事情要老爷定夺。」
纪老爷已经开始不耐烦,「说吧。」快点说,快点处理,快点解散。
好好的满月日非得搞成这样,大家跪满厅,很好看吗?
「有两件事情要跟老爷说,第一,颐溯放在船驿一个叫做玉叶的丫头有孕了,玉叶说,颐溯请欧阳大夫诊过,是男胎,我屡跟知茜说要把丫头带回来,她非但不肯,欧阳大夫诊出是男孩,她还硬是灌药让孩子没了,玉叶养了一个多月还神情憔悴,虽然是我侄女,但如此心狠手辣,残害纪家子孙,我不知道该怎么教导,老爷自己定夺吧。」
李知茜皱眉,玉叶有孕?她能想到的就是,玉叶有孕,但不知道怎么的没了,刚好让姑姑放在船驿的人知道,于是借题发挥。
女人瞄了纪颐溯一眼,他轻轻摇了摇头。
李知茜这下奇了,姑姑走这招,到底是想让他们夫妻失和,还是想陷害她小肚鸡肠?
等下要开堂审,姑姑肯定要把玉叶抬出来当人证,难不成玉叶还能当着纪颐溯的面说自己怀孕了,被灌药了,她还要命不要?
但不得不说,姑姑这招还是挺厉害,欧阳大夫是出了名的会听脉,他说是男胎,九成是男胎,男孙不嫌多,姑丈听到肯定肉痛。
果然,纪老爷脸色颇是微妙,「第二件事情呢?」
「当初颐溯要娶知茜,只含糊讲是在京城认识,原以为两人有缘分,也替孩子高兴,没想到前两日我回家探视母亲,弟弟跟我说,颐溯是去三朝元老的田大人家里喝酒,知茜以田大人侍妾的身分出来陪客,田大人见颐溯喜欢,把这小妾送给了他——知茜是我侄女,能有好归宿我自然替她高兴,只不过,娶个小妾当正妻,怕是瞒不住,将来,纪家恐怕成为馨州笑话。」
李氏说完,有意无意看了李知茜一眼,李知茜简直傻了。
而这傻看在李氏眼中却成了另一种意思,李氏脸上明明白白写着:看吧,我说我知道你的底。
你不救我儿子,你也别想过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