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一个早上的课,用过了食不知味的午餐,睡了一个睡也睡不饱的午觉,每个人都还有点意态阑珊,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从书包里拿出课本。
这下午第一堂课真是人世间最残酷的刑罚,教一个刚从午睡中苏醒的年轻人立刻投入书本中,还是之乎也者到不知所云的国文课,真是大伤元气,好像刚才的午觉都毫无作用一样。
于是,有个学生开始打起呵欠,就像是会传染一样,一传十、十传……全班呵欠声此起彼落,每个人就像是在比大声一样,争先恐后,唯恐输人又输阵。
这让在钟声响起同时踏进教室的唐君毅看到时,脸上不禁露出无奈的笑容。不过是上个课而已,有这么严重吗?
「拜托,小声一点,几公尺外都听到了。」
坐在第一排的一个同学赶紧闭起嘴巴,吸足气,边站起身边大喊着,「起立!」
所有同学赶紧站起来,接着班长继续喊,「立正,敬礼,老师好!」
「各位同学好,请坐下。」
唐君毅准备好课本,教室内窸窸窣窣的,每个人也赶紧准备好上课的东西,虽然心里不太甘愿,不过上到唐君毅的课,倒也可以忍受。
像唐君毅这种国文老师算是少见,虽然是教国文,却没有一般国文老师的古板。
更难得的是,唐君毅很幽默,上起课来妙语如珠,许多跟古代那些一辈子都不可能见上一面的文人雅客有关的笑话,他信手拈来,全班都能哄堂大笑。
不过最重要的是,唐君毅是他们的班导,谁敢在导师的课堂上撒野啊?是不要命了吗?可是说真的,就算他们真的撒野,相信像唐君毅这种温和的读书人个性,也不会对他们怎样的。
唐君毅一边在教室日志与点名单上签名,一边开口叮嘱,「还想睡觉的可以站起来动一动,或者去洗把脸,快点喔!你们只有三分钟。」
全班瞬间动了起来,有一半以上的人往外移动,唐君毅看了不禁摇头失笑,对着移动的人群喊,「不要忘记回来啊!」
三分钟过后,全班坐定,唐君毅拿着书,站在讲台前,一派悠闲轻松。虽然当老师的资历不过也才三年,但是对于教学内容的掌握,他已经是成竹在胸,没有百分之百,也有九成九。
他中文系硕士毕业之后,就幸运考取了正职教师,或许是受到奶奶的影响,让他很早就立定志向要当个老师。
看着全班,突然,唐君毅看见角落某个位子空了下来,他的眉头微皱,拿起点名表,嘴里边说笑,「该不会真的有人洗脸洗到忘了要回来吧?」
全班你看我、我看你,唐君毅很快就掌握了全班的出席状况,只是当下他眉头皱得更紧。「有没有人知道魏宗尧人去哪里了?」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每个人脸上都露出疑惑,当然众人的眼睛也看向那角落空下来的位子。
「没有人知道吗?」
「老师,宗尧中午吃饭的时候就不在了,午睡时也不在教室。」
唐君毅皱着眉头,严肃的神情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但是他很快就放松,「好吧!没关系,老师下课再去找,现在先上课。」
唐君毅先收拾起担心的心情,拿出课本,中气十足的开口,面对偌大的教室,他不需要特别用麦克风,就可以让大家听到他说话。
「今天我们上文化教材,谈的是论语。」唐君毅手里拿着课本,眼睛却没有放在课本上,而是看着全班。
每个人都摇头晃脑的看着课本,时而抬头看着老师,眼睛就在书本与老师之间徘徊,这场面还真像是古代私塾在上课。
「上次我们说过,论语的内容是孔子与他的弟子之间的对话,内容可以说就绕着一个仁字打转,而这一部着作更影响了后来数千年中国各王朝,不但成为古代科举制度的考题,儒家的思想也对各朝代的政局或多或少产生影响。」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说着。
唐君毅其实也很清楚,古文真的很无聊,要让学生了解这些看起来很遥远的文字内容,至少先让他们掌握背景知识,让他们知道为什么要学这些东西,就像要先让士兵知道究竟为何而战是一样的。
「老师,我有话要说。」有个同学举手。
「你说。」
「我读论语的心得就是,人一定要谨言慎行,孔子跟他的弟子在那边『搅猪屎』 ,害我们这些学生背得半死,真的是祸延子孙,所以人一定要谨言慎行。」
全班大笑,唐君毅尽量想摆出严肃的表情,却也跟着笑出来,「算满有创意的心得!不过你下次如果要在外面发表这样的高见,别说你是我唐某人的学生。」
那位同学赶紧坐下,可是这一来一往,班上的气氛已经热络起来,至少炒热了这下午第一堂的气氛,提振大家的上课精神。
「其实这样说吧!论语这部作品,几千年来并不是毫无争议的,每个人的思想与理念不同,实在很难要求每个人都接受一套固定的说法,但不可否认,论语的影响力最大。」唐君毅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句话,「举例来说,孔子曾经说过这句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这时班上开始鼓噪,「说得好、说得好!」
「没错!就是这样,我女朋友就是个难应付的人。」
「我马子也是,她上个星期……」
因为这一句话,现场一堆男生开始讨论起女朋友的事,说着女人的坏话。没开口的大概是因为没交到女朋友,没资格更没立场说话。
唐君毅看着现场的状况,快要昏倒,赶紧制止大家,「停──拜托各位,我这堂课是国文课,不是两性关系课;我是国文老师,不是两性专家,各位在感情上有什么疑难杂症,请私下解决。」
声音逐渐缩小,但还是窃窃私语,唐君毅看着黑板,想着该怎么说,最后开口,「因为这句话,几千年来很多人指责孔子造成了中国的妇女遭到歧视,但是也有很多学者提出别的说法。」
拿起红色粉笔,把「女子」两个字圈起来,「有人说,这女子两个字指的是卫灵公的宠妾南子,南方的南,孔子说的这个女子绝对不是指全天下所有女子。」
许多同学嘴巴开开的,专心听着唐君毅讲解,每个人都非常投入,或许是因为难得听到这种跟国文有关的八卦。
「也有另一种说法,说这个女子指的确实是女人,但这个小人,指的是小孩,这整句话的意思是指,要养活女人跟小孩是很困难的,说的是持家的辛苦……」
全班瞬间开始暴动,「瞎扯!瞎扯,乱讲……」
「真会牵拖……」
所有同学哄堂大笑,觉得这番说词真是不可思议到了极点,简直像是胡说八道,每个人都笑开了。
唐君毅笑着,「你们说是谁乱讲啊?」
「当然是你啊!」
「这些都是有凭有据的,后来确实有其他的学者这样解释,我没有乱讲……」
「老师乱讲,孔子也乱讲……」
唐君毅失笑摇头,但就在此时,教室外头有人走了进来,是训导处的老师,「唐老师,你现在有空吗?」
当着全班的面问他有没有空,唐君毅还真不知该怎么回答,「我在上课。」
「可以请你过去训导处一趟吗?」
「发生什么事了?」
对方摇头,显然不肯在全班面前说清楚;唐君毅只好交代全班同学自习,然后跟着来人一起往训导处的方向走去。
*
一接近训导处门口,立刻发现训导处内气氛不太友善,偶尔还传来吵闹声。
唐君毅仿佛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他赶紧往前走去,将带他来的人甩在身后,独自一人走进训导处。
一进到训导处,他还没看见别人,就先看见了那个他刚才还在想可能跷课在校园某个角落游荡,下课后要赶快去找的魏宗尧。
今年高一的宗尧才十五岁,已经是个长得高头大马的男生,酷酷的外表下藏着一丝稚气,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
「宗尧,你怎么在这里?」唐君毅说着。
唐君毅因为某些私人因素,对这个魏宗尧特别关注,但他尽量不让别人发现,更努力做到公平对待。
魏宗尧一看见他,立刻躲到老师身后,然后从唐君毅身后探出头来,就像是个小孩找到保护,开始天不怕、地不怕一样。
「我才不要跟你走,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要我跟你走?」魏宗尧对着前方两个人大声嚷嚷,一副绝不就范的模样。
唐君毅还搞不清楚状况,抬头想看清楚宗尧这小子究竟是在对谁呛声?一看他立刻认出来是谁,眼前这个年龄与他不相上下,身材高大的男人,就是他老婆韩宁静的搭档,叫做……何守武,这个名字不太好记,因此他老婆帮他取了一个很有趣的绰号……
对方看着唐君毅,一阵没好气,「原来你就是他的老师。」
唐君毅点头,「我是,请问你们有什么事吗?」
他老婆的搭档当然也是个警察,警察带了好几个人来到学校里面,看来是要把学生给带走,到底为了什么?
「既然你是他的老师,那这样正好,你劝劝他,叫他合作一点,跟我们走吧!」
对方很直接,唐君毅却听也没听,只看自己的学生,「宗尧,你做了什么?」
「我没有做什么啊!」
「同学说你中午以后就不在教室了,你去哪里了?」
「我……」支支吾吾的。
「宗尧,老实说,不老实说,谁都帮不了你。」
「我只是跑到顶楼去睡觉,因为我觉得很烦,想要躲起来嘛!」他很委屈。
「就这样?」
「顶多……还有一件小事啦!就是我恶作剧,从顶楼把石头丢下去,砸坏了训导主任的车……」
一旁传来哀喊,「什么?我的车啊……」赶紧跑出训导处。
唐君毅看着魏宗尧,「真的只有这样吗?」
「我发誓,我没有做坏事……不过把主任的车砸坏,应该不算坏事吧?」
唐君毅严肃的眼神凝视着他,魏宗尧也选择直视,没有丝毫躲避,因此,唐君毅相信了他──他选择相信自己的学生。
「何警官,请问你带这么多警察来要带走我的学生,是为了什么?」唐君毅一字一句,清楚问着。
何守武一脸轻慢,不太愿意跟他说话──他从小就认识唐君毅,很瞧不起这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更令人气愤的是,这个在他眼中只会读书的书呆子竟能赢得美人归,娶了他「肖想」很久的韩宁静为妻。
他一直以为宁静会选择跟她一样担任警察的他,而不是选择一个死气沉沉,只会读书,什么都不懂的笨蛋。
「这个你不需要知道,总之,今天我们就要把人带走。」
何守武伸出手,要去抓魏宗尧,他一阵闪躲,让对方一时之间还抓不到,反而变成在训导处展开追逐战。
「跟我们走。」
「我不要。」
「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唐君毅看不下去,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何守武,挡在他面前,与他对峙,俨然也铁了心,不让他们把人带走。
何守武愣了愣,没想到唐君毅会这样阻拦他,更没想到当年那个瘦小的小伙子,现在竟然有能力挡住他,唐君毅的高大身材更给他带来不小压力。
「我尊重你是个警察,但这里是学校,你连为什么都不愿意说,就要把我的学生带走,这我不能认同,我更不可能将人交给你。」
就算知道其实这个何守武只是脾气坏了一点,套句宁静的说法,就是嘴巴臭了一点,但是他还是不能就这样放人。
先别说他相不相信宗尧有没有做坏事,警察到学校把学生带走,这对学生心里会产生多大影响,没有正当理由,没有把话说清楚,他是不可能答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