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退下。”巴图显然没有看他们上演这一幕感人肺腑的相逢情景,冷绝的声音打断了他们接下来的话。
“他说什么?”水步摇听不懂南蛮语,只好低声问。
“开门。”和亲官还没来得及替她翻译,巴图已经要狱卒把牢门打开,并且一并带走和亲官。
对眼前的情势,水步摇仅是耸耸肩,丝毫不在意。
也好,她也懒得唱大戏给他看。
“咳、咳。”天海轻咳了几声。
水步摇回过头,侧眼瞄他。
天海不着痕迹的朝她摇摇头。
问题是,她不懂他的意思。
“出来。”冷淡的声音这次离她更近,几乎──就在她耳边。
意识到这点,她随即回过头。
放大的俊颜在她面前,不过咫尺而已。
“嗄!”她惊呼了声。
使她受惊的并不是他突然靠近,而是他专注得近乎瞪视的眼。
那是一双美丽的眼睛,一双清澈透明的眼睛,一双绝对无情的眼睛。
而那双眼正盯着她瞧,巴图不发一语。
明明是澄静如冰的冷然眼神,她却好像在里头看见了火光,彷佛她脸上藏了什么。
“妳──”
“她不是。”巴图甫开口,同在一间牢房的天海抢在他之前开口。
不是什么?
水步摇心里闪过疑问,不过没有停留太久,她很快便被在场两个男人的互动给吸引。
像是两个仇家对上,空气里漫开一股紧张感。
只是,巴图的眼神过于狂妄的怒意,对上天海有些闪避的怒意,气势立见高下。
“我没有问你。”巴图冷冷的吐出话。
天海的气势虽然输他,却还是迎上他的目光,字字清晰的说:“玄翠已经死了。”
“那又如何?”巴图的声音更冷,更低。
闻言,天海像被狠狠击中弱点,脸色灰败的坐在一旁,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水步摇由他们说话的语气,猜测着两人的关系,始终默不作声。
“过来。”巴图的语气毫无起伏,转身步出牢外。
水步摇没有片刻迟疑的跟上;没来由的,她就是知道他在对自己说话。
没走多远的距离,他们踏出了天牢,迎面而来的是烟雾袅绕的景象。风穿梭吹抚,她彷佛来到世界的顶点,把一切都踏在脚下。
眨眨眼,适应了光亮,她这才看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原来是筑在山峰的楼房呀……”她不禁赞叹起这儿特殊的地理环境造就的建筑特性,也了解天海所说的逃脱不易是什么意思。
原来真正的南蛮是这样一个富饶的地方,而非是之前她所见到的那片绿洲而已。
巴图走在前头,步伐稳定而跨大,似乎没发现她停下脚步,水步摇赶紧追了上去。
跟着跟着,她发现自己若不使上三分武功底子,压根追不上他的速度。
如此走过一座又一座腾空搭建的屧廊,等到水步摇气息微喘之时,巴图终于缓下脚步,停在一座小楼之前。
那是一幢朴素雅致的小楼。
然后,他回过头,似乎不打算进去。
仍是那双如黑绸般润顺的深邃眼眸。
他的眼睛太过漂亮,以至于她没有发现那分不清是被火灼伤的疤痕还是雕青。
身材颀长挺拔的他,伫立在小楼前,周围弥漫着分不清是云还是雾,朦胧的身影就像偶入凡间的仙人。
她几乎被他整个人给迷惑了。
“中原皇帝派来和亲的公主就是妳。”这次,巴图说的是中原语。
浑厚的嗓音乘着风,彷佛可以飘送至天地的尽头。
从怔愣中好不容易回神,水步摇试图开口,跟着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胸口溢满不能克制的躁动。
于是,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他脸上的神情没有愉悦,看着她的眼神冰冷得近乎无情,还带着丝丝不能理解的愤恨。
她,真的要假扮病死的公主嫁给这样一个男人?
他看起来像是在心里计划着该如何把她大卸八块的模样。
末了,只见巴图勾起一抹狠笑,开口──
“很好。”
*****
鼓声,乐声,谈笑声。
婚宴上,热热闹闹的气氛,令人感受到婚宴的喜气。
南蛮王的大婚之日,举国欢腾,大厅上热热闹闹的气氛,正中央翩翩起舞的舞伎们跳着祝贺之舞,文武百官全都向高高在上的南蛮王敬酒庆贺。
这一场婚宴喜气洋洋的,没有人反对,也无人抗议。
水步摇一身大红色喜服,坐在南蛮王左侧,她一双翦翦水瞳扫过底下欢愉的气氛,脸上扬着恬淡的笑痕,与喜宴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巧妙的融入于其中。
这原该是一场和亲宴。
只不过,她并不是皇帝派来和亲的公主,但是她的身分可比任何一个公主还要大有来头。
“六当家,让您受屈辱了。”和亲官趁着敬酒时在水步摇耳边低语。
没错,论起她艳府水六当家的名声,在长安京可是比任何一位公主都要来得响亮有名气。
“屈辱?哪里?”眉峰一挑,水步摇轻笑问道。
横竖嫁给南蛮王的又不是她。
没错,虽然她是冒名顶替前来和亲却半途病死的公主,但最后南蛮王婚宴上册立的王后并不是她。
那么,她坐在这儿又是干嘛呢?
“巫女,您倒是替咱们伟大的王上咏唱一曲祝贺吧!”向南蛮王敬完酒的某位大臣经过她面前时,突然提议。
水步摇甜甜的笑着,询问身侧的和亲官:“他说什么?”
和亲官面有难色的替她翻译,“他是要六当家唱一首歌曲祝福南蛮王大喜。”
唱一曲?她吗?
“可是我不会说南蛮语。”她脸上仍是挂着不变的笑容,心里一点也不着急。
毕竟她只答应代替病死的公主代嫁过来──一段时间,既然南蛮王对她没兴趣,这件事情就作罢,哪知她又误打误撞的成了南蛮王的巫女,所以才会坐在南蛮王身边,一同参与这场喜宴。
“六当家随意唱吧。”和亲官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
据闻艳府水六当家有副天籁嗓音,还会定期入宫唱给皇帝听,这回碰上的难题应该可以轻易的迎刃而解吧。
坐在她另一边的天海,目光淡然的扫过窃窃私语的百官们,“我想他们也不在意您会不会说南蛮语。”
“她真的会吗?”有人这么说。
“说是巫女的转世?只是长得像上一代的巫女罢了!”有人嗤哼。
“听说是从中原来的和亲公主。”终于有人的“听说”比较正确可靠。
“明明今日是两国联姻的日子,可王上却说她是巫女转世,让她以巫女的身分参加。”另外有人附和。
“那王上岂不是故意在和亲公主面前娶了一位出身低贱的女子当王后?”
“看来王上非常讨厌她呀!”每个人心中闪过同样的结论。
说是窃窃私语,其实音量足够传进水步摇耳中。
那些话不用和亲官翻译,光是他们鄙夷的表情,就能猜出他们有多瞧不起她。
如此一来,她更不想让别人看轻了。
想她水步摇在外人眼里虽然调皮了些,难搞了些,但她有个不知道该算是缺点还是优点的个性──不服输。
“天海,你应该知道怎么唱吧?”扬起自信满满的笑,她问向面无表情的天海。
黑眸闪过了悟,天海颔首。
“你教我。”她道。
于是天海移动身躯靠近她,在她耳边低声吟唱着她所不懂的语言;而四周仍是带着敌意的讪笑。
蓦地,水步摇勾起一抹无瑕的笑容。
娇媚的脸上浮现自信与高傲,水嫩饱满的唇儿轻启,声音如黄莺出谷,清脆婉转的动人歌声,忽高忽低,随着古老的音律起伏着,很快便掌握了整个空间的氛围。
许是对音律敏锐,她几乎和天海唱得一模一样,无论是曲调的高低,音准全都分毫不差。
所有人不是痴迷了,就是听傻了,如此天籁美音,听了令人浑然忘我,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天海唱一句,她跟着唱一句,嘴角隐隐浮现出一抹自负的笑容。
哼,她就是等着看这一幕。
满足于其它人对她歌声的崇拜,水步摇移动视线扫过每一张脸,蓦地,一股深幽视线感直直朝她射来。
她知道是谁有能力迸射出如此强烈的目光。
垂眸再抬起,水步摇不疾不徐的对上他──今日大喜的南蛮王。
大厅的主位上,一个身材伟岸挺拔,宽广的肩,厚实的胸膛,两臂结实得彷佛能撑起天,两腿长而坚实得似能踏开地的男人霸气十足的端坐在椅上。
剃锐的剑眉,过于刚直的鼻子,不够丰满的鼻翼,抿薄而冷硬的唇线,以及深不见底的利眸,巴图刚毅俊挺的脸上布满了寒霜。
瞬间,她清楚了一件事。
不够,还不够。
无论他人如何陶醉于她的歌声中,这个最应该被她感动、祝福的人,别说脸上了,连眼中也无丝毫笑意。
说他看着她,倒不如说是用瞪的。
他,冷漠得像是未曾听见她的歌声。
没道理呀,她的歌声可是无人不赞赏,连职业的歌伎都甘拜下风的,偏偏他一点也不在意!
水步摇在心里越想越困惑,歌声出现微乎其微的不确定。
“够了。”巴图足以冻结大地的嗓音,冷冷地打断她抚慰人心的歌声。
原本陶醉在她歌声中的众人,全畏惧于巴图散发出的气势,诚惶诚恐地扑跪在地。
“王上请息怒!”恐惧的颤抖求饶出自每个人口中。
只剩一个人还站着。
水步摇傻了。
可能吗?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对她歌声没反应的人。
“六当家,您快跪下呀!”和亲官跟着趴伏在地,一边不忘拉着水步摇的衣角,要她识时务些。
跪下?
连在自己国家的皇帝面前,她都享有免下跪的权利,凭什么到了这儿她要朝他行大礼?
高傲的自尊心作祟,水步摇说什么也不跪。
狠戾的隼眸直直射向她。
第一次见到他时那种被深深震慑、逃不了的感觉又浮现她心里。
这次,她不确定微微颤抖的身躯是否出自于害怕,白玉般的小手偷偷拧了大腿一下,不让自己逃避他的眼神。
她瞪着他。
巴图凶恶的眼色依旧,却悄悄地闪过一丝令人费解的光芒。
末了,他拂袖而去。
水步摇没察觉自己大大松了一口气,但她确定不会忘了他临走前那双阴鸷的眼。
*****
那女人在想什么?
巴图面色阴沉的离开婚宴会场,行过一座连着一座楼房的屧廊,回到自己的寝楼。
那是一幢飞檐上盘旋着金龙的五层楼房,也是南蛮王的住所──龙阁。
褪去一身赤金色的喜服,他一路摘下身上过多的配件,然后将自己重重摔进厅中披着虎皮的檀木椅上。
那个女人……那个长得像极了前任巫女玄翠的女人!
那个他爱上却背叛了他,和他的下属暗通款曲的下贱女人!
即便知道孙仪不是玄翠,但那张如出一辙的柔美脸庞还是令他忍不住心里的恨意,更忘了她不是玄翠的事实,只想要狠狠的报复、伤害她。
不过,就算他故意在她面前娶了个身分低贱的女人,故意将她当成玄翠看待,硬要她成为他的巫女,她似乎都无动于衷,那双璀璨明亮的媚眸中,闪烁着饶富兴味的光芒,彷佛把一切都当成是一场新奇的游戏,自在的徜徉其中。
甚至和天海有说有笑,还用天海教她唱的歌来祝福他的大婚。
一想到他们两个交头接耳,状甚亲密的模样,即使理智告诉他,那不是玄翠,但那似曾相识的景象仍令他妒火中烧,整个人只剩下怒意。
“妳不会是我的王后。”
她没有反应。
“我要妳成为我的巫女。”
这次她动了动,抬手压下随风飘扬的发丝。
“行,但是我要他一起出去。”她嘴角绽开如花的笑意,眼里闪动着耀眼的光芒。
巴图回忆那时她要他连天海一起放出来的情况。
他答应她了。
看到那张神似玄翠的脸,不知怎么地,拒绝的话梗在喉头,就是无法一吐为快,反而答应了她。
“该死的!”粗厚的掌心一个使劲,掌下的扶手应声而断。
巴图面色阴沉,眼底沉淀着浓浓的恨意。
她不是玄翠!
更该死的是,他却不能不把她当作玄翠来看待!
*****
婚宴被迫中止,水步摇、天海以及和亲官被带离大厅。
经过一座座连接各楼房的屧廊,他们在奴仆的引领下,被带到一座小楼。
抵达小楼之后,仆役一声未吭径自离开。
“六当家,真是太感激您了。”
和亲官直庆幸自己好运碰上了艳府水六当家,才能够化险为夷,虽然婚宴的结尾有点糟糕。
水步摇摆摆手,不甚在乎。
她是来找黄金的,能够直接进入这个国家的王宫对她来说不无好处。
“那么,接下来就是如何让六当家顺利离开南蛮了。”
“离开南蛮?”
听出她话里的质疑,和亲官微皱起眉,“是啊,难道六当家想一辈子留在这里吗?”
他们当初就说好了,让水步摇假扮病死的公主,之后再想个办法让她逃出去,永远不再回来,也能让她平安不会被找到。
“当然不想。”水步摇纤细的指头漫不经心的滑过桌面,然后又将指尖凑近眼前仔细的瞧。
“所以呢?”和亲官不懂她的意思。
“暂时,”她继续探手去摸身侧的椅子,“还不用急着离开。”
“那么,六当家准备何时离开呢?”和亲官忍不住拔尖嗓音问。
一般来说这种情况最好是快点逃离才对,不是吗?
本来他还在苦思婚宴后要在何时让水步摇假死,以顺利逃出南蛮,如今她只是成为转世巫女的话,要出去的机会和方法相对的提高许多;偏偏她竟然说暂时还不想离开!
“你先离开。”水步摇到处走,到处看。
和亲官也跟进跟出的,只为了和她说话。
“啥?”她是什么意思?
“你先离开,去找一个名叫风厉的人。”她从怀里掏出一封印了封蜡的信交给他。”把这封信交给他。”
“风厉?是艳城赫赫有名的总镖头?他也来了?”和亲官惊讶问道。
如果风厉也来了,这下要救水步摇出去更简单!
“嗯……是啊。”水步摇将信交给和亲官之后,更不掩对四周陈设物品的兴致,对和亲官也失了兴趣。
“那么,六当家打算等风厉来救您吗?”和亲官猜测着她所想的方法。
“算是吧。”不过当然不是立刻。
“包在我身上!一定替六当家把信送到风厉手中!”大大松了口气,和亲官拍着胸脯保证。
“嗯,那你可以走了。”水步摇毫不在乎的挥挥手。
“咦?”这么快就要赶他走?
“怎么?还有疑问?”她最后一次拨出心思理会和亲官。
“天晚了,我以为……”
“就是趁夜了出去,守备才会放松呀!”水步摇理所当然道。
她做事最讨厌别人推三阻四,拖拖拉拉的。
既然水步摇都这么说了,和亲官也不好说什么,应了声“是”,便苦哈哈的离开。
待和亲官走远,听不见步伐声响后,始终没说话的天海,终于开口──
“接下来呢?”他不愠不火的声音里有着质问。
“什么接下来?”水步摇拣了张椅子坐下,一手搁在桌上撑着下颚,姿态很是慵懒的问。
她的心情丝毫没有被方才的事情给影响。
虽然巴图没有对她的歌声动容,但她很清楚这并不是她此行的重点,所以用不着太在意。
“还不懂吗?这里是以前玄翠住的小楼,王上几乎是把您当成玄翠来对待!”天海的语气和神情都有些激动。
“所以?”水步摇挑起眉,明媚的大眼闪着单纯无邪的光芒。
“所以他会──”天海猛然噤声,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实情。
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那一年,三人之间的爱恨纠葛。
“找张椅子坐下。”凝视着天海陷入回忆的神情,她突道。
天海不懂她的用意为何,但在她坚持的目光下,最后落坐在她的对面。
水步摇双手托着下颚,对他露出甜美的微笑。
不得不承认,她有一种灵气动人的美,虽然和玄翠长得如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但玄翠的气质怎么也比不上她的灵气来得令人迷醉。
“怎、怎么了?”稍微闪神,天海不自在的别开眼。
“发现了吗?”她笑问。
“发现什么?”他不懂她的意思。
“你说这间房多久没人住了?”她换了个方式问。
再度忆起玄翠,天海眼神一黯,“五年了。”
曲指敲了敲桌面,水步摇的笑容更是如蜜般甜美。”五年了,这房间仍是维持得一尘不染,你觉得这是出自对玄翠的爱恋,还是恨意呢?”
只有对所爱的人怀念,才会小心翼翼的呵护对待她留下的物品。
没错,无论是亲人之间、朋友之间或是恋人之间哪种形式的爱,她确定巴图肯定深深爱着玄翠。
“那只是……”天海想反驳,却被她给打断。
“我刚刚上过二楼,那里是她的卧房吧?里头的衣裳都还留着,全都如新的一般,不信,你可以去看看。”
“不……您不懂……”天海愁容满面,想说的话到了喉头像鱼刺般鲠着,虽想不吐不快,却也吐不出来。
“我比较不懂的是,你为什么一直称呼我为‘您’?”明眸闪动着懒洋洋的媚态,她的每一个眼神看来都像在勾引人。
和亲官是因为知道她的身分地位,用尊称她懂,可是眼前这个男人不像是会对自己付出忠诚以外的人使用尊称的那种人。
天海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
“我……”
“还是,你要同我说说玄翠这个人?”她能从巴图和天海的眼中知道玄翠对他们二人来说有多重要,却不清楚这三人的关系和纠缠,只能靠揣测。
“这……”天海面有难色,似乎正考虑着该不该说出来。
“你们在做什么?”蓦地,坚如石般的冷硬嗓音在门口响起。
冷意,无声无息的降临。
夜色凉如水,却也冷如冰。
不过更教人感到寒冷的是从黑暗中无声无息现身的男人。
总是散发着一身酷寒气息的男人。
“多么令人怀念,是不?”巴图由暗处走进只点上一盏烛火的小楼,脸上尽是讪然的笑意。
怀念?
水步摇明亮的大眼里闪着困惑,再看看天海的脸色如死灰般难看,巴图一出现,他立刻沉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