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你刚刚说什么?改年号?”马车内清冷的嗓音幽幽响起。
“是的,九爷。”恭敬的回答。
接下来,车内安静无语──那个被称为九爷的男人正低着头把玩着腰带上的流苏,眼眸低垂,让人弄不清他正在想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男人才再度开口问道:“改成什么了?”
“永恒元年。”回答不敢有任何迟疑。
男人讶异的抬了抬眉,随即无声的笑了起来,红润的唇瓣轻启,“嗯哼!真──真是有趣啊!你说是不是?太平。”阴恻恻的笑意环绕在整个车厢内,让人觉得温度陡降了好几度。
被称为太平的仆役不敢回话,只是垂着头跪坐在主子脚旁,交迭在腿上的两手有些发颤──依据他的经验,主子这不是在问话,只是在自言自语罢了,若是妄想与这像天一样的男人攀谈,只怕他得付出与性命同等的代价了。
稍后,男人止住了言不由衷的笑意,连眼皮也没抬,径自说下去。“永恒?哼!那死老头真以为自己能长生不老,一辈子霸住那个位置吗?简直是笑话!居然在这个时候改年号,是想表示什么?下马威吗?他都是个已经躺进棺材里的人了,就只差没阖眼……”话语倏地停顿。
一直跪坐着的太平原本还战战兢兢的聆听主子的牢骚……不,是训示──腿就算麻了、木了,也不敢吭声;只是现在,他的头顶上方却是一片寂静!
他感到诧异,过往主子总是滔滔不绝有如黄河溃堤,怎么现在……虽然如此,他仍没有勇气抬头一探究竟。
依皇朝规矩,奴仆与主子说话须膝跪地、面朝地,两手交迭于腿上;说话不得自称我,要称贱奴;眼神不得与主子交会,否则会被视为大不敬。
若是犯了以上大忌,主子对奴仆有着生杀大权,即便是杀了,律法也不会追究。
虽说如此,但他太平还……还是……很好奇呀!
到底是怎么了?主子这一停就停好久喔!久到他的腿都已无知觉,久到他的双手都已渗出薄薄的汗水,久到他都觉得其实这车里真的还挺闷热的──现在正值盛夏,虽然车内置有冰镇石,但他额前的细汗仍是滴滴答答的垂直落下。
到最后,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冒着杀头的危险,微微侧头,眼角余光捕捉到主子的视线正落在车窗外──车帘彻底的被掀开,刺眼的光线直直射在主子的侧脸上,形成一层光晕,让人瞧不清他的神情。
太平的头想再侧偏一点,以便看得更仔细些,然而此时主子已有了动作。
他吓得立刻将头转回,视线直直的盯住眼前的车板,呼吸也力图均匀,深怕被主子发现他刚才越轨的动作。
幸好他的奴仆架式完美无缺,无论是低头的角度、交迭的双手,还是跪地的姿态,都与之前没两样,所以他……平安无事。
男人的视线扫向他,但也只是停留一下下而已,又转回窗外,开口问:“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啊?”太平有些反应不过来。
“本王在问你话呢!”男人依然瞧着窗外,只是口吻有些不善。
太平登时醒悟过来,状似狼狈,“是……是是……贱奴听着……”随即抖动鼻头,用力的嗅着,鼻间传来一阵芳香。“嗯──是有一股香味,像是……食物……”不过这香味似乎不太寻常!
男人睨他一眼,脱口道:“废话!”接着再嗅了一阵,确定自己没弄错,这才转头吩咐,“停车。”
“是!”太平不敢稍有迟疑,立刻敲了敲身旁的车板大喝,“停车!”
前头的车夫立刻收紧马绳,马身一顿,车身晃了晃,立刻停住不动。
男人越过太平,直接拉开车门下车;太平则是赶紧随后下车,紧跟在主子身后。
男人不断往回走,走了约莫二十几步路,瞧见一家小摊子,香味就是从那里传出的。
男人笔直的往那家小摊子走去,正好那摊子的主人忙着招呼客人,没注意到他,倒是他在乍见到小摊子主人的身影与容貌时,有着一瞬间的怔愣。
而一直紧跟在后的太平,在目光扫过那小摊子主人时,也大感讶异。
小摊子的主人穿梭在客人间,偶然转身正好面对男人这个方向,与他的视线撞个正着。
她也同样一愣,但也只有那么一剎那,随即笑盈盈的走向他,亲切的说着,“欢迎、欢迎,这位客人里面请坐,尝尝这里的清粥小菜,保证让您回味无穷,来,瞧瞧这菜单──”
说着,指着石墙上黑鸦鸦的一片字迹,各个歪七扭八、难以辨认,但她还是兴匆匆的说下去,“唉!字是丑了一点儿,请客人别笑我喔!”
太平听了,差点噗哧一声笑出来──这字体岂止是丑,简直不能称为字,根本就是墙上的一片黑渍。
她不知他的心思,清了清喉咙,重新展开一抹笑颜,“重点是……有套菜和单点,套菜只要三铜环,若您嫌量太多,一次无法吃完,就单点小菜,无论是哪样菜都只要五铁铢,怎样?够物美价廉吧?说说看,您选哪一种?”
男人冷冷听她说完,瞧了她半晌才缓缓道:“妳是‘异国者’!”
“啊?”她万万没想到会突然听到这个字眼,顿了一下才温和笑道:“我知道你们都是这么称呼异邦人的。”
他扬了扬眉,倒是没料到她竟会表现得如此镇定;再抬眼看看四周,香味仍然四溢,其它客人的模样……可说是……是如痴如醉,各个面红耳赤,兴奋得像是刚跑完几百里路似的!
有哪个人吃顿清粥小菜能吃成这副模样?一看就知道不对劲,怎么眼前这个异国小女人却没发觉呢?
“妳可知罪?”他定定的望着她。
“什么?”她一脸的茫然,怎么?这人不是来吃粥的吗?
他打量起她的长相──一头黑如夜色的头发垂至肩头,双颊有些瘦,唇形小却厚实,至于身段嘛!骨架娇小,前后平板,再加上一身碎花裙衫飘荡,像是风一来马上就会倒下似的。
最让人诟病的是,她露在外头的苍白肌肤太白也太醒目──本国人的肤色一向微黑,带点柴色,发色也以金、红为主,少数银灰,瞳孔大都掺有墨绿色;哪像她,目如点漆,纯粹的墨色怎么看是怎么突兀,虽说他也不是没见过异邦人……“小姑娘,报上姓名来。”
她还是搞不清楚状况,只能呆呆答道:“我嘛!姓温,名润玉。”
“好,温姑娘,妳私藏违禁物,触犯了律法,本王有权扣下妳的摊车;而且妳的所得收入必须充公,缴纳国库;至于妳本人则必须随本王去一趟衙门接受审判,最后结果是杀还是留,就要看衙门怎么处置了。”语毕,立即观察着她的反应。
果然,温润玉立刻跳了起来,大叫着,“胡说八道!”
她刚才确实还在晃神,但一听到什么杀、什么留的,就三魂七魄全都归位,全心对抗起大敌。
哼!这人果然不是来吃粥的。“你说我私藏违禁物,就拿出证据来!”
“证据就是这香味。”
“香味?!”她愣了愣,鼻间确实有股诱人的味道,“你昏头了吗?我卖的是食物,烹煮食物自然会有香味传出啊!”不甘示弱的辩解着。
“姑娘所言不假,但也没必要加入‘辛罗叶’吧?”他睨着她,看她到底有什么话好说?
再次她又愣住了,开始喃喃自语,“原来……原来那叫……叫辛罗叶啊!”可、可、可……她只是拿来当调味料用,想着让这香气帮她多吸引些人来买她的粥,她也是要过活的……
他很满意的看见她傻愣的模样,“辛罗叶在民间是禁止收藏的,只有皇宫内苑是例外!此物的成分含有麻药,香味刺鼻勾人,让人不断的想一吃再吃,戒不掉也断不了,日子一久,食用过多者会遭侵蚀心肺及筋骨,最终将导致衰竭而亡,这些都是本国人该知道的事,难道没有人跟妳提过吗?”
“这么严重……”她转头往身后一看,这才发现大部分的客人都是熟面孔──有的是一个月来个三、四次,甚至十至二十次,甚至已有人是天天都来,她还以为是她的手艺好,原来……
原来是让那个叫什么叶的给引过来的!而且、而且客人们似乎……她顿时睁大双眼,怎么每个客人的脸都红成这样──她卖的是清粥小菜,并不是酒啊!看来、看来……真的大有问题……
“看来姑娘是相信本王所说的话了。”接着转身面向身旁的仆役,喊了一声,“太平。”
“贱奴在。”
他从胸前掏出一罐小瓷瓶递给太平,吩咐道:“去找来一缸水,把瓷瓶内的药粉全都倒进去,再让每人喝上一杯,应该就没事了。”
“是,贱奴领命。”太平很快接过小瓷瓶,办事去了。
看着仆役离去后,他才又转头看向温润玉,平板道:“姑娘。”
“嗯?”
“妳是要随本王走一趟衙门呢?还是就地解决?”
就地解决?!她惊吓的退了一步──这人什么意思?
他见她一脸受惊的表情,残忍的勾了勾嘴角,“姑娘,妳该不会以为自己还有活路吧?私藏禁药是一罪,贩卖禁药也是一罪,祸害他人又是一罪,三罪加起来让妳掉十颗脑袋都不只,更别提妳还是个‘异国者’!”
最后三个字他特地加重了语气,言下之意是──她可能也是偷偷潜进本国,既没有通关证明,也没有身分文件,更别提什么安全保障,要是在这里处置了她,也没人会说话。
她当然听出了他的意思,当下发起抖来──一半是气、一半是怕。
她知道这里的人对异国者向来没什么好感,但像这样明目张胆要置她于死地的人,她还是头一次遇见。
她忍住惊恐,强硬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管你是谁,都不能在未经衙门审判前就动用私刑。”
他一听,有些错愕道:“原来妳不知道本王是谁?!”
虽然他离京已久,现在才奉召回来,但以他声名显赫的程度,不该有人会不知道他是谁──难道只因为她是个异国者吗?
“我应该知道吗?我们根本就没见过面好不好!”语气很笃定──这是当然的,她的家乡离这里可是有着十万八千里,她怎么可能会见过他,不可能吧!
除非他去过她的家乡,可若真是如此,她还得向他请教该怎么回去,因为她……她想回却一直回不去啊!
他听着她的出言不逊,倒不是很在意,只是轻蔑的瞧着她,冷声道:“那好,妳听着,本王姓柳名旭,是当今皇上的第九子,人们都称本王为九爷;本王前些年奉旨东征,平定了辽番一族,今日回京复命,想不到……想不到居然会遇上像妳这样的劣徒,本王原本的好心情全都让妳给破坏了。”
态度、神情都很倨傲,看着她就像是在看地上的蝼蚁一样。
原来……原来是王公贵族,怪不得……怪不得行事敢如此嚣张,她今天算是倒了大楣,也许现在死在这里还会比较痛快,若是到了衙门,没受点皮肉之苦,人家是不可能会放过她的──像是夹棍、棒打、鞭抽、铁烙……甚至剜眼、剐肉都有可能!
一思及此,一股寒意遍及全身,她连牙关都打起颤来。
她可是很怕痛的耶!
长痛不如短痛,她心下一横,闭起眼,朗声说道:“既然落在你的手中,也只能算我运气太差,不如你就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让我痛痛快快的走如何?”
要是他敢拖拖拉拉的,让她半死不活,她铁定会化作厉鬼去找他的!
柳旭见她说得如此豪气干云,不禁失笑道:“难道妳以为只要妳死了,一切就没事了吗?”
她闻言,霍地睁开眼。
他又道:“再说妳算什么东西?哼!凭妳还不够格让本王亲自动手,要死,妳得自尽,本王向来不杀无用之人!”
这人说话还真是毒辣啊!她心头的无名火开始气愤的燃烧起来──亏他长得还不错,等等,不错?她怔了一下,开始打量起他来。
他面皮奇俊,一双眼带着深邃的绿意,闪烁着宝石般的光芒,映衬着一头罕见的银灰色亮发,显得十分冰凉;再加上他的唇形薄且抿成一直线,充分告诉旁人他的冷淡无情。
她认为如果他往雪地一站,无疑是座完美的冰雕──虽然他的肤色微黑,但偏偏身着一身月色长袍,显得十分亮……不!是刺眼,他若是混在人群中,肯定是最显眼的一个,因为他一身的贵气、出色的外貌是骗不了人的……
等等,她现在是在夸奖他吗?他想杀她耶!她该不会是脑袋坏了吧?
“怎样?”神情仍是倨傲。
“什么怎样?”她凶狠的瞪着他,决定不再对他客气,反正他也认定她是个无用之人,对于如此污辱自己的人,根本没必要摆出好脸色。
“该告诉我了吧?”
“你要我说什么?”
“谁是妳的供货商?”单刀直入的问到问题的核心。
“供货商?”她皱起弯弯细眉,完全听不懂他的问题。
他的面色一沉,冷声道:“别跟我装傻!辛罗叶这种东西本国已立法不准民间私藏,同样也不准从外邦输入;妳手上持有的肯定是黑货,只要是黑货,就一定会有供货商,说!到底是谁?竟有这么大的胆子!”说到最后,语气变得更加狠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