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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男友 第1章(1)

  落地窗外斜斜地射入一方阳光,四月,不太热的天气。

  白色的床铺上仰躺着一个裸男,他的皮肤很白,头发浓密,微卷的刘海在额间制造小纷乱,他的腿相当长,占去床的一大半,被子从腰间横过,露出他结实的胸膛,他肯定有健身习惯。

  他叫做岳仲岗,家里从事旅馆业,学校毕业后就进家族公司上班,他并不特别热爱自己的工作,但他习惯负责认真,所以即使对事业没野心,也总能做出不错的成绩。

  他的眼角下有淡淡的黑影,显示昨晚他又熬夜了。

  至于熬夜的理由,不是女人或应酬,而是上面派下来永远都忙不完的工作。

  床头柜的闹钟,在数字跳到七时,哔哔哔叫了起来,闹钟的声音很枯燥,就像他枯燥的生活,起床、上班、工作、下班、加班、睡觉,再不然就是出差、坐飞机、开会、开会再开会……他的日子过得比小学生还要规律而无趣。

  没错,他是个枯燥的男人,他想,自己会继续枯燥下去,直到母亲为他物色到和他一样枯燥的女人,然后两个人、两份枯燥结合在一起,彼此打气,走完枯燥人生。

  对于未来,他缺乏期待。

  揉揉眼睛,岳仲岗很累、很想多赖几分钟床,还是在闹钟叫过第一串哔声时,按掉闹钟,下床。

  早说过了,他是个对事业缺乏热情却负责认真的男人。

  他从左边下床,套上白色的拖鞋,一成不变。

  他走到浴室洗澡,先洗头,倒洗发乳、用指腹搓五十下、冲掉,再按三下沐浴乳,将全身搓出泡泡,在冲水的时候顺便洗脸刷牙,一成不变。

  他刮胡子的时候,习惯从左边刮到右边,他固定吹同一款发型,他用同品牌的清洁用品,他对衣服品牌的选择,一成不变。

  他是个非常无趣的男人。

  穿好黑色西装,走到厨房,泡一杯麦片,在喝麦片同时,他打开文件,把早上要开会的数据再Round一遍,然后在七点四十分出门上班。

  他从来不笑,有下属在背后批评,说他可能得了颜面神经失调症,听到这话,他没生气,只是淡淡回了句,“我的颜面神经很健康。”

  他不笑,也不对人发脾气,员工做的不好,他不丢文件、不骂猪头,只是一贯地温和,要他们回去把企划重新修改。

  于是,又有人说他是机器人,而他的反应仍然不带情绪,他说:“我有血压和心跳。”

  岳仲岗在七点四十五分时坐上车,从温秘书手里接过报纸。打开报纸,浏览过大标题,他从不看影剧八卦的,但今天例外。

  翻到影剧版,不意外地,宋予屏摆满月酒的新闻占了大版面,而育幼院里的四个女孩也纳入照片中。

  他的眼光落在穿着牛仔裤的长发女孩身上,从她的眉眼、鼻子、嘴唇,像在搜寻什么似的,双瞳缓缓移动,然后,教人意外地,他笑了!

  斯文帅气的笑脸映在车窗上,带着两分喜悦、三分兴奋……岳仲岗没骗人,他的颜面神经真的很健康。

  阅阅的心情很优,记者先生小姐帮大忙,让她的桑椹果酱生意好得不得了。

  早上做完新鲜果酱,她没闲着,把桑叶采下来,装成一袋袋,又批了些蚕宝宝带到弄弄的国小校门前去贩卖。

  四月份,哪个有童年的小孩不养几只蚕宝宝?看牠们吐丝、结茧,羽化成蛾的过程,在短短的几个星期里面,经历一番生命过程。

  这种活动,是连老师都鼓励的。

  当然,生意的大宗不是蚕宝宝,而是一袋袋的桑叶。

  桑树不需要施太多肥料,它的生命力很强,容易照顾,除了果实有商业价值,树叶还可以和冬瓜糖一起熬成汤,用来止咳化痰、治感冒,二十年前院长种下近百棵桑树时,就看见它可以带来的利润商机。

  “你们不要看牠们‘瘦逼巴’的样子哦,我跟你讲,这种蚕会吐金黄色的丝,如果我是你,我就会买一盒白的、一盒黄的,回去给牠交配,看牠们生出来的蚕宝宝会结什么网,如果结出彩色的网,拿过来,阅阅姊出两倍的钱买。”阅阅大力鼓吹小学生一人买两盒。

  两盒蚕的食量有多大,光卖桑叶她就可以变成小富婆。

  刚下课的弄弄走出校园,看见阅阅马上放下书包,走到她身边。

  她从保温箱里拿出保特瓶和免洗杯,拉开嗓子大喊,“同学,天气那么热,来买凉的啦!一杯十块钱,买五杯送一杯……汪老师,要回家了哦,先来喝一杯凉茶再回去啦……”

  弄弄从小耳濡目染下,成了做生意的好帮手。

  “阅阅,妳又来了啊。”汪老师靠近摊子,跟阅阅打招呼。

  “汪老师好,妳越看越年轻,一点都不像要娶媳妇的人。”

  “妳的嘴巴还是这么甜,难怪生意永远这么好。”汪老师看着自己带毕业的学生,忍不住笑了。

  阅阅是好小孩,在育幼院长大的孩子比普通孩子多几分敏锐,她们懂得察言观色、投其所好,但也因为没有人照顾功课,学业成绩始终拉不上来。

  “做人诚实是老师教的啊,我只不过是把老师的话牢牢记在脑袋里。”

  阅阅嘴巴甜是实话,她喜欢汪老师是实话,志光国小的老师对育幼院的院童多了几分照顾……通通是实话,要不是这些老师的鼓励,育幼院的孩子哪能快快乐乐长大。

  “妳啊。”汪老师笑着摇摇头。“什么时候有空,到学校来找老师聊聊好不好?”

  “好啊……哦,是不是弄弄又给老师惹麻烦了?”阅阅瞪弄弄。

  “没有,弄弄很乖,她帮我很多忙,不要担心,我只是有事想跟妳商量。”

  “好啊,等我忙过这阵子,我一定回学校找老师。”

  “我等妳忙完,不急。”汪老师转身要离开时,阅阅连忙从货车里面提了个纸袋跑来。

  “汪老师,这个给妳。”

  “妳做的桑椹酱?”

  汪老师没有推辞的收下了,她知道阅阅是那种拿人半斤,无论如何都要还人家八两的女生,她,有恩必还。

  “嗯,吃了会长黑头发哦,汪老师一头乌溜溜的长发,我有很大的功劳。”阅阅笑咪咪的说。

  “好,生意不要做得太晚,回去的时候开山路小心一点。”

  “知道了,汪老师再见。”

  “再见。”送走汪老师,阅阅回到摊子边,拿起桑叶对着小朋友喊,“一包十块钱,好啦、好啦,你们几个小朋友去凑凑,买十包送两包……”

  “好喝的桑叶茶,又健康又养生,大家快来买哦。”

  在两姊妹同心协力下,小小的摊子前面围满了人。

  关掉计算机,岳仲岗揉揉眉心,把头靠到椅背。

  他闭上眼睛,脑袋里面数目字不断在跳跃。全球景气差,饭店生意当然会受影响,虽然比起同业,他们算是相当好的了,但这不在他的预期目标里。

  他并不热爱自己的工作,就像不喜欢自己的身分一样,可惜有很多事是从一出生就注定好的,无法改变,只能安静接受。

  于是他成为饭店业中的大亨,人人看着他的目光里闪烁着艳羡,然而,他并没有别人想象中那么幸福快乐。

  “还有多久才到?”岳仲岗问。

  “再二十分钟就到了。”穿着黑西装的温秘书毕恭毕敬回答。

  岳仲岗看一眼窗外,绿油油的田地映入眼帘,打开车窗,深吸气,很久了,他有十几年的时间没回到这里。

  回?他怎么会用这个字眼?

  认真说来,他只在乡下待过一个暑假,这里称不上家,但住这里的两个月,是他人生中最开心的一段日子。

  “经理,董事长……”正在开车的温秘书问。

  “把手机关掉,这两天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在哪里。”他不想接电话,不想去烦恼母亲在意的事。

  “包括董事长吗?”

  董事长要经理相亲的事如火如荼地展开,每天的热线电话烦得经理头痛,他当然同情经理,可是……这种“家务事”,他插不上手。

  “是。”他点头。

  董事长指的是他母亲,一个能力才干都不同凡响的中年妇女,五十几岁了,却让人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许多商场名人,不管已婚未婚的男性都很乐意和她建立交情。

  至于恋爱,真正深交过的,几乎没有人会选择和她继续下去,因为她是个很强势的女人。

  女人再聪明、美丽、有钱……就算她满身上下都是优点,只要她的控制欲大到某个程度,就会让男人退却。

  岳仲岗的父亲就是其中一个。

  想到这里,他就不得不佩服程秘书了,他是岳仲岗见过,最有耐性的男人,母亲对程秘书的爱慕视而不见,却在生活上处处依赖他,而程秘书则没有异议、没有反弹,安分地在她身边当一个不出声的守护者。

  程秘书曾经对岳仲岗说:“总有一天她会累,她将需要一个人待在身边,倾听她的抱怨。”

  程秘书对于等待,已经做好充分的准备,而他对于接手公司……尚未做好心理准备。

  温秘书点头,他懂了。

  才说要关掉手机,岳仲岗的手机就响起,幸好,来电的不是母亲。

  “喂,阿姨,我是仲岗。”

  “小岳,下个星期四你爸爸过生日,你可不可以拨出一点点时间,我想帮你爸爸办个庆生会,如果你能来的话,爸爸一定很开心。”

  打电话来的人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女人。

  但这么平凡的女人居然成了婚姻市场的优胜者,这让母亲大大地嘲笑父亲,她说:“离开我,他也不过能找到这样的女人。”

  岳仲岗的父亲是个大学教授,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和妻子离婚,至于离婚的理由,母亲的“强势”是主因、父亲的“嫉妒”是导火线。她无法接受丈夫的无能、缺乏事业企图心,而他无法忍受妻子每天三更半夜喝得醉醺醺回家,而且总有不同的男人送她回来。

  那时,正是她事业起步的时候。

  他们离婚,母亲拿到抚养权,父亲拥有探视权,在母亲尚未找到保母的那个暑假,岳仲岗回到这里,和祖父、祖母共同生活两个月。

  两年后父亲再婚,他娶了一个国中老师,她和父亲气质很像,也是个缺乏事业企图心的女人。

  但他们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起做菜、一起分担家事,他们配合得相当好,并且两个人都认为这样的生活最幸福。

  虽然他们一直没有小孩,心中多少有缺憾,但阿姨始终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母亲不见得记得他的生日,但阿姨记得,阿姨从不忘记在每个节日为他送上一份礼物,即使她的礼物并不昂贵。

  阿姨总会在他回国的时候偷偷跑来见他,并趁着母亲不在,帮他做一顿家常菜、陪他谈谈心。他们通E-mail、他们打电话,在当父亲的妻子、当他的继母这件事情上,阿姨卯足全力。

  “好,要我带什么过去吗?”岳仲岗问。

  “带着你的祝福过来,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阿姨在电话那头笑逐颜开。

  “什么好消息?”

  “你爸升系主任了,好厉害,对不对?”阿姨的口气里充满兴奋。

  如果同样的话让母亲听见,她只会不屑一笑。

  可不是吗?她手里不知道提拔过多少个“主任”,这种被叫做主任的角色,只是她踩在脚底下的小人物。

  “对。”

  “小岳。”阿姨喜欢叫他小岳,叫自己的丈夫老岳。“你有没有女朋友了?有的话,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吧。”

  这句话她问了很多年,但口气里面没有强势,只有关切。

  “如果有的话,我会的。”

  “别成天忙着工作,你的胃要好好照顾,三餐定食定量知不知道?”

  他的母亲从不知道他不舒服,反而是阿姨知道他有胃溃疡的老毛病,这件事常让他感觉讽刺,但他无法挞伐母亲,  因为她是一个极度匮乏的女人——对于感情。

  因此,当所有人都羡慕母亲的精明能干时,他对她,只有深深的同情。

  “好。”

  “就这样喽,还是那句老话,有任何事需要帮忙都可以打电话给我们,再晚都没关系,我和老岳二十四小时随传随到。”

  这是他人在台湾的状况下,如果他在美国,阿姨会自动把时间调成“七十二小时随传随到。”

  至于“老话”,那是阿姨第一次和他见面时说的。

  那次她说:“小岳,千万别以为爸爸跟阿姨结婚就不爱你了哦,爸爸还是你的爸爸,阿姨也是你的阿姨,有任何事需要帮忙都可以打电话给我们,再晚都没关系,我和爸爸二十四小时随传随到。”

  就是这个在他们每次结束对话的最后一段“老话”,让他高中胃溃疡发作,而母亲不在国内时,他在凌晨三点半打电话给阿姨。

  “阿姨再见。”

  挂掉电话时,车子经过志光国小的砖红色围墙,岳仲岗的确嘴角浮起微笑。

  那个夏季,他曾经在这里,和一个小女生坐在司令台上,肩靠着肩,一人一口舔着鸡蛋冰。

  他对那个夏天发生的事情,大部分都没有印象了,但那张热烈的笑脸、热烘烘的大太阳,直到现在,仍然偶尔会在梦中出现。

  车子继续前行,在经过国小门口时,看见一群小孩围着摊贩。

  是烤玉米吗,还是烤地瓜、鸡蛋冰?那些东西他吃过,用他口袋里的零用钱买过,却要无条件请一个个头不到他胸口的女孩子吃,为什么?因为他的拳头没有她大。

  隐约地,他听见小贩的声音传来——

  “最后五包、最后五包,来啦,买一送一包半,老板不在家、跳楼大拍卖,五包二十块,谁要?先喊先赢……”

  阅阅一出声,马上有好几个小孩子举手。“我要,我要。”

  “就你啦,阿开,你是老主顾,有好康的一定先给你。”阅阅一拍手,阿莎力地对小男生说话。

  “不公平,阅阅姐对阿开比较好。”其他的小主顾不平。

  “哎呀,不要这么说嘛,来来,我这里还有两瓶桑叶茶,茶杯拿出来,阅阅姐大请客。”

  她喊完,小朋友顿时发出一阵欢呼声。

  阅阅?

  “停车!”

  岳仲岗下令,温秘书猛地踩煞车。

  他没打开车门,只是从车窗往外望去,看着大声喊叫的女生。

  她的眼睛圆圆、亮亮的,好像随时随地都在算计别人,她的皮肤比起那些天天做美白的娇娇女而言略黑,但她的嘴形很好,像菱角,两边弯弯上翘,好像随时随地都在笑,她没烫过的头发在后面扎成俐落的马尾,露出光洁美丽的颈子。

  突然,她伸出食指,像对付敌人那样用力揉着鼻子,岳仲岗笑出声,吓坏了前座的温秘书。

  如果满月酒那天,他还不确定是她,那么今天,他再确定不过。

  同样的环境,同样看到钱就会发光的眼睛,还有同样的名字,阅阅、阅阅……

  要下车吗?去认一个十几年没见过面的老朋友?她还记得他吗?那么久的时间,或许……都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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