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我文家一门忠烈,最后竟要落得如此下场!”文知堂目送前来宣布皇上“好意”的禁军统领离去时的背影,情不自禁感叹。“鸟尽弓藏,古人诚不欺我。”
“伯父请放心,只要有我在,凭这样一队草包,休想越雷池一步。”武梅渲还不敢跟文知堂说文若兰被刑讯的事,就怕老人家受不了。可现下皇上图穷匕现,这文知堂……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文大人在这一刻老了十岁不止。
“老夫知道你有本事,可王叔和柳伯……”
“两位老人家怎么了?”二人就是在文知堂遣散下人时,坚持追随故主,后来被白云派来的狗腿子打伤的门房。
“今晨天一亮,我立刻请大夫过府为他们诊治,想不到大夫说,他们伤得很重,需一日三次针灸、六剂汤药,先试个三日,若能缓过气,或许有救,否则……情况不乐观啊!”文知堂摇头叹气,实在不懂,怎么越是忠心耿耿的人,下场越是凄惨?“而你刚才听见了,禁军统领说,为了‘保护’我,在皇上下令前,不准外人进来,更不许里头的人出去……皇上待我可真好。”武梅渲也觉得皇上做得不地道,如此对待忠臣,这国家不亡才怪。
但在文知堂面前,她也不好说什么逆君的话,遂道:“如果只是殴打损伤,也许我能帮上忙。”
江湖人成天打打杀杀的,谁没受过伤?久“伤”成良医,对这等问题,她倒有几分手段。
“果真如此?”文知堂大喜,也忘记礼教之防,直接拉起武梅渲的手,便往里屋走。“武姑娘且随我来,若能救得王叔、柳伯,文某感激不尽。”
“举手之劳而已,伯父不必客气,不过我用的都是一些土方法,所以……总之我会尽力。”况且她还没看到伤员,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救人,现在让文知堂抱太大希望,万一……她恐怕文知堂会承受不住。
可如今的文知堂哪里听得进这些,他只晓得相处了几十年的老伙伴命在旦夕,尚书府又被人团团围住,大夫进不来,伤员送不出去,眼看着只能等死,他都快绝望了。
好难得武梅渲居然懂岐黄之术,文知堂就如溺水之人好不容易捉到一点东西,哪怕只是一根稻草,总也是一点希望。
他祈祷武梅渲能治好两名忠心耿耿的家仆——不,在大难来时,下人们纷纷离去,独他两人自告奋勇留下来与他共度难关,文知堂已当他们是家人,不再是下人了。
他现在只剩三个“家人”,儿子在天牢,王叔、柳伯命悬一线,让他这个半百老人情何以堪?
他自信一生俯仰无愧于天地,真不知老天爷怎会如此待他?
幸好啊幸好还有武梅渲在,但愿在她的妙手回春之下,两个老伙伴能活转回来。如此,他愿意折寿以谢天地。
二人匆匆进了里屋,武梅渲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她这辈子见过太多血光,所以不必看,用闻的就能感受到这间屋里死气沉沉,两位老人家只怕已经……
“武姑娘,王叔和柳伯就麻烦你了。”文知堂一脸希冀。
武梅渲实在不知怎么告诉他,她认为两位伤员已经没救了。
而文知堂又不停地催促着,她只好施施然走到床榻边,先伸手摸向一名伤员的腕脉,结果却是一片冰凉——这人已经死了。
她赶紧再诊另一位,结果亦然。
真是,天不佑忠仆……
武梅渲无奈地放下两人的手,转身迎向文知堂期盼的目光。
“怎么样?武姑娘,你能救他们吧?”
“我……”武梅渲实在不忍再打击他,可这种事又说不了谎,她只能沉痛地摇头。“对不起,伯父,王叔、柳伯已经仙游了。”
“啊!”文知堂好像受创过深,一时间居然呆了。
武梅渲又唤了他数声,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只为他感到悲哀,一生忠君,结果呢?儿子下狱,生死未卜。
奸人上门挑衅,打死两位忠仆,若非她及时赶到,只怕他也有危险。
而他一生尽忠的皇上又派了整队的禁军将文府包围,分明是要断他生路。
是不是做好人都没有好下场?文知堂脑子乱了,一会儿是圣贤书上写着忠君爱国、一会儿又想到儿子正在天牢受罪、一会儿又忆起和王叔柳伯年轻时的荒唐岁月……诸般过往、现实与梦境交叉,混杂得教他几乎忘了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武梅渲看他茫然若失的模样,知道打击过重,此刻不宜再受惊扰,否则恐将留下病根。
因此她不再试图唤醒他,只静静地陪在身旁,希望文知堂早日度过难关,重新振作。
唉!说来文若兰还真是料事如神,预料到他爹这边会有问题,所以坚持她留守文府,以备不时之需。
结果文府真的出大事了。
那个只会使权谋、但半点没有治理天下之能的笨皇帝,像他这样乱搞,早晚令朝堂忠臣一空,只剩奸佞,天天给他逢迎拍马,他就高兴了吧?
不过到那时,神佑国的国运大概也走到尽头了。
武梅渲一边骂皇帝,一边守着文知堂,心里却紧紧牵挂着文若兰。
虽知他料事如神,判断皇帝终会派人救他,可难保不会有意外啊!万一白云又对他下手,以他目前的假死状态要如何应对?
神佑国民,人人敬天畏地,崇拜神明,一年四季,各式大小祭祀无数,国里的庙宇、道观更是数不尽、望不完。家家户户进庙参拜还不够,稍有能力者,甚至在家设立神坛,日夜三炷清香,祈求诸神保佑,万事吉昌。
像她家就在奶奶的要求下,在后园盖了一间小庙,奶奶规定家人每天要照三餐祭拜,祈求神明保佑武家香火有延,子嗣昌隆。但很奇怪,武梅渲从小就不信这一套,尤其听过很多神话后,她觉得神也是人做的,人有七情六欲,难道神就能完全做到无情无欲?若真无情,也不会管苍生大地的祈求了。
至于说什么化小爱为大爱的,那更是胡扯,她邻居有一妇人,为积福德,以求死后荣登西方极乐,便散尽家财修桥铺路、施衣赠粥,解救无数贫苦大众。
结果那妇人是博得了善名,但他的夫君却受不了破产之苦,心疼三名稚子衣食匮乏,又劝不回妻子,最后上吊自尽,期望以死唤回妻子的理智。
可惜妇人已经走火入魔,为行善,数度路过家门而不入,根本不知道夫君已亡,三名子女伴尸而居,无衣无食,险些病饿而死。
最后是武梅渲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发现这桩悲剧,葬了那男子,并收留三名小孩,他们现在在武家做长工,说起那善名远播的娘亲,无不咬牙切齿,恨意盈然。
她以为人真正可以依靠的仍然只有自己,妄图借助外力一步登天,那叫做白日梦。
可就算是这样铁齿的她,面对如此绝境,一边是文知堂、一边是文若兰,她又无法分身照顾,也不免希望世间真有神明可以护佑好人,平安健康。
她默默做着生平头一回的祈祷,愿上苍保佑文若兰得脱大难,万事皆如他所料,不出半点差错,让他平安无事走出天牢,为此,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老天爷啊!好人不该总是受苦的,请祢开开眼,保佑文家两父子吧!他们数代忠君为国,功在社稷,不该得此下场。请祢一定要保佑文若兰,保佑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她反复念着祷文,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满是疲惫的声音突然响起。
“武姑娘,我儿……他是不是出事了?”谁也想不到,文知堂一夜的怅然迷惘后,第一个问的居然是这件事。
“我……”武梅渲低下头不敢看他,实在不忍心在这老人悲伤时再为他增添苦痛了。
文知堂也没再纠缠,他走到床边,每一步都像拖着千斤巨石般沉重。
他先是深深地看了王叔一眼,彷佛要把这个老伙伴的身影烙入心底。
然后,他拉起王叔早已冰凉的手,轻轻拍了两下。“王叔,是我没用,连累了你,愿来世你为主我为仆,我必尽心尽力,忠心无悔。”说着,他轻轻拉起王叔身上的棉被,将王叔的头也一起盖了起来。
接着,他又走到柳伯床边,同样的事再做一遍。
而这时,他眼眶早已红透了,只是始终坚持着不流一滴泪。
“武姑娘,我已经没事了。”深吸口气后,他以沙哑可还算平静的声音问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若兰发生了什么事,又交代了你哪些东西吗?”
武梅渲诧异地瞪大眼。这两父子真的很聪明,一个被刑讯个半死,仍能看破人性,将众人掌握于股掌间,料敌机先,筹谋大局。
一个方经大恸,身心俱疲,仍能看穿重重迷雾中的真相,直指现实。
皇上为一己之私,图谋这样一对忠心为国的父子,不仅是朝堂的损失,更是天下百姓的遗憾,只怕自此而后,真正有能力者,再不愿踏足庙堂,宁可山水纵横,逍遥自在。
不过这些事都不是她能管的、或者有能力管的,所以她只能叹息,然后将文若兰的计划缓缓说了出来。
她三言两语带过文若兰被刑讯的事,不想再给这位饱经悲恸的老人增添悲伤。
而后加重诉说文若兰的计划,还有自己送他大还丹,确保他性命无虞的事。
“最后……”文若兰希望他爹辞官的事,她却说不太出口。毕竟,文知堂不是小小的九品芝麻官,是堂堂礼部尚书大人,位高权重,要他放弃,他舍得吗?
结果文知堂还是比她看得清楚明白。他疲惫地抿了抿唇。“若兰是不是希望我辞官归隐,再不过问政事?”
武梅渲轻声笑了起来,跟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不用费尽口舌说明,他们自能揣度她的意思。
“不知伯父意下如何?”
“我先去找那位禁军统领,请他允许我安葬王叔和柳伯,然后我就去写奏折,向皇上辞官。”文知堂是彻底看破了,如此君王,不值得效忠,不如归去。
“如此,多谢伯父。”事情能完全照着文若兰的计划进行,她比谁都开心,因为这代表他离安全出狱的路又更进一步了。
“我依我儿计划行事,为何还要你来谢我?”想开后,文知堂也稍稍抛开了悲愤之情,恢复过往的幽默风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