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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笼里的暹逻猫(下) 第3章(1)

  为了等待那件伟大的结婚礼服,雪侬只好乖乖在埃米尔这里留下来,是在等待结婚礼服做好,更是要盯住雅克,免得他莽莽撞撞闯出什么收拾不了的祸。

  前提是,她自己没有先制造出什么麻烦来。

  「等等,雅克,你要到哪里去?」

  「地下室。」雅克头也不回地道。

  伊德带头,小鬼紧跟在后,一大一小一对贼似的,他们想干嘛?

  「到地下室做什么?」

  「伊德说好酒都藏在地窖里嘛!」

  话刚说完,两人己消失在地下室门后了,雪侬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想了想,决定自己也来探险一下,先搞清楚这栋宅子的原始隔间再说,免得要上哪儿都得人家带路,明明是她住了十几年的家说。

  「啊,对不起,对不起,原来这里是书房,抱歉,打扰了!」

  雪侬连声致歉,忙又关上门,不过门尚未完全阖上,忽又被推开,脑袋又探进来。

  「对了,埃米尔,记得十年前你来巴黎时并不是住这里的不是吗?」

  慢条斯理地,埃米尔放下笔,往后靠上椅背。「不是。」他只穿着一件纯白色的衬衫和黑长裤,没有外套也没有领结,上面几颗扣子也没扣,看上去十分优雅,还有几分率性。

  脑袋困惑地歪了,「那为什么要搬到这里来?」雪侬又问。

  埃米尔先没回答,勾勾手指头要她进去,雪侬耸耸肩,一连进入书房,一边好奇的环顾左右四下打量。

  这间书房比以前那栋宅子里的书房舒适多了,除了一整面墙是机械工程的书,埃米尔身后的墙面则排满了有关于酒的书籍以及酒柜,另一面却是一整排面对森林的落地窗,带着甜甜青草味的微风徐徐吹拂进来,消去不少酷热的暑气。

  「那里的房子全部被拆了。」埃米尔说,一面从身后拿了一瓶酒和两只酒杯。

  「啊,对喔,拿破仑的巴黎大改造计画几乎拆掉了整座巴黎市!」雪侬恍然大悟,「所以你才到这边来另行建屋居住,不过……」她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请问女主卧在哪里?」

  「没有。」埃米尔。「只有主卧室,不分男女。」

  「这不合乎潮流吧?」雪侬喃喃道。

  在十九世纪,贵族仕绅的夫妻通常是不同房的,更绝大多数,男女主卧室是位于不同栋的建筑,除了大客厅和餐厅是共用的之外,夫妻各自在自己的领域里过自己的生活,只有在吃早餐的时候闲聊两句枯燥无味的话题。

  只要妻子尽责地为丈夫生下继承人,之后夫妻两人就可以各过各的生活,丈夫有丈夫的情妇,妻子也有妻子的情夫,两方皆大欢喜,这才合乎潮流。

  埃米尔似笑非笑地浅撩唇角。「你忘了吗?我是个落伍的人。」

  「那我要睡哪里?」雪侬脱口问,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不,不必告诉我,我知道了,我睡……」她想说睡客房,可是……

  「自然是跟我睡。」埃米尔泰然自若的递出一杯酒给她。

  可恶,他是故意的!

  雪侬恨恨地抢过酒杯来,泄愤似的灌下一大口,不到两秒钟,那柔丝般的神奇滋味就让她忘了前一刻的怨怒,一脸惊喜地咂舌回味口中的余韵。

  「红果和樱桃的气息,优雅愉悦的芳香,我喜欢,这是哪一年的?」

  「五三年。」埃米尔也浅酌一小口。

  「好年分!」雪侬又轻啜一口,连连点头。「可惜,生命周期似乎不太长,最多五年。」

  埃米尔的眸子从杯沿上方凝视她。「看来这九年里,你学了不少。」

  雪侬耸耸肩,拎起裙摆在桌前坐下。

  既然暂居在这时代,就得乖乖换上这时代的服饰,虽然她的硬纱衬裙已不符合这时代流行需求的那么宽大,不过在家里就不必太讲究了,夏天穿长裙就够辛苦了,她可不想太委屈自己。

  至于头发,她也没有闲情逸致去戴这年代流行的卷曲发条,搞不懂戴上满头义大利螺旋面到底有什么好看的,随便在脑后梳个发髻,再插个发梳就够多了。

  「听雅克说,艾莎和你堂哥的三个孩子都由你扶养?」

  「是。」

  「他们也住在这里吗?还是夜丘?」

  「不,他们住在巴黎市中心的新建公寓里,对他们而言,夜丘太无聊了。」

  在她看来,巴黎才无聊呢,每天都是宴会、舞会、歌剧,真是浪费生命!

  「你常常去看他们吗?」

  「从来没有,但他们每一年都会回夜丘去住上十天半个月。」

  「咦?既然你负责扶养他们,怎能不常常去探望他们?」

  「我不想离开夜丘,事实上,自从解决那位越南公主的麻烦之后,我就不曾离开过夜丘了。」

  「为什么?」

  「怕你回来的时候找不到我。」

  那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听在雪侬耳里却有如被人扔了一瓶冒烟的硝化甘油到她手上,而她全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它,屏息了两秒,她猝然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视若无睹地望向绿意盎然的森林,心头宛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焰住似的揪成一团,胃也抽紧了。

  他甘愿守在夜丘整整九年不离开,就为了等她?

  她无法理解,只不过是一时迷上她而己,短暂的迷恋总是有清醒的时候,但他却执着了整整九年,为什么?

  因为他们没有正式道过别,所以他终结不了这段迷恋吗?

  「雪侬。」

  不知何时,埃米尔悄悄来到她身后,双臂亲昵地环住她的腰,一阵甜蜜的温暖立刻包围住她,她轻飘飘地倚入他怀里,贪婪地品味散发在空气中的愉悦。

  「嗯?」

  「九年前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头一次见到你,我就迷上了你……」埃米尔低沉地呢喃。

  「我知道。」日记上写得清清楚楚的,不知道才怪。

  「但当时我以为只要能够得到你,很快就可以抛开对你的迷恋了……」

  「这我也知道。」她也认为应该是如此,特别是经过了九年的分别之后,他早该将她抛到宇宙另一头去了,谁知他竟然……

  究竟是为什么?

  「可是……」埃米尔将下巴轻轻搁在她头顶上,嗓音轻柔如丝。「那一夜风雨中,你逼使我发泄出心中的怒气,当风雨停歇时,你也抚平了我心中的暴风雨,当时我就明白,我不再迷恋你了……」

  「……」是吗?那他干嘛守在夜丘等她九年?

  「因为我爱上了你,雪侬,这就是我忘了告诉你的事。」

  他……爱上她了?

  乍闻这震撼性十足的告白,雪侬先是一阵错愕,然后是激动、狂喜——按照以上的顺序各三秒钟,但不到十秒钟,情绪忽又急转直下,一路狂泄到冰点以下,狂喜化为惶恐、慌乱、骇异——同时发作,她猛然回身推开他,好像被人自身后捅了一刀似的,一时失措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不,不对,他怎能爱上她,他爱的应该是另一个女人呀!

  然而眼见埃米尔总是深沉不可测的眼神因她拒绝的姿态而流露出受伤的表情,显然他是真的受到伤害了,才会突破他钢铁般的自制而显露出来。

  这个成熟的男人依然有他的弱点啊!

  「埃米尔……」她不由吐出叹息似的呢喃,僵硬的身子悄然融化,坚强的意志又迟疑了。

  她主动趋前环出双臂圈住他的腰,眷恋地贴在他温暖的胸膛上好一会儿,再徐徐仰起脸来与他四目相对,晶莹的目光中充满了无奈,难以割舍的痛楚刺穿了她的心,理智与感情在脑中激战。

  「雪侬?」他俯下唇来覆上她,声音低哑而饱含无限柔情。

  「你……」她忧愁的轻叹。「不能爱上我啊!」

  「不能?」

  倘若埃米尔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没有在历史上留名,也没有留下任何纪录的阿猫阿狗,她就不需要这么在意,在发现自己怀孕当时,她一定会设法说服自己,既然他只是历史洪流中一粒无关紧要的小砂子,可有可无的小卒子,那么她跟他搅和在一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二十世纪也罢,十九世纪也无所谓,只要影响不了历史就没什么关系,然后,她会被自己说服,纵容自己顺着感情而行。

  可是……可是……

  「不能。」

  「为什么?」

  为什么?

  她能说吗?

  如果可以,她全心全意希望能够抛开一切顾虑,放纵自己的感情,爱他、陪伴在他身边,直到世界末日来临的那一天。

  如果他只是历史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子的话。

  但事实偏偏不是,虽然他并不是什么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可是在勃艮地的地方性图书馆里还是找得到有关于他的纪录——因为他是康帝酒园历代主人之一,虽然不多,毕竟还是有,而且纪录上还明载他曾经闹过一件丑闻,既然有纪录,那件丑闻便非发生不可,因为有纪录的历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不过这还不算什么,如果只是一般性的绯闻,影响也大不到哪里去,重点是,他是爱上了一个女间谍。

  不用怀疑,只要跟「间谍」这两个字搭上边,无论发生任何事肯定都是超大条的,就连打个喷嚏都可能把凡尔赛宫吹到北京去,否则以这时代的潮流,已婚男人另有情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实在不太可能闹出什么丑闻。

  除非那个女间谍牵扯上什么大事件。

  而一八五七年正是好战的拿破仑三世在位,八九不离十跟战争有关系,即使她万分痛恨必须眼睁睁看着埃米尔和那种肮脏事扯上关系,但那是历史,不是小学生写作文可以随心所欲想修改就修改的,无论是好是坏,都只能按照既定历史去走,不然她干嘛这么辛苦的压抑自己的感情?

  但现在他竟然说他爱上她了,难道她终究还是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了历史,造成历史的变动,成为改变历史的大罪人?

  上帝,历史不会有什么可怕的大变动吧?

  搞不好是扭转了某场决定性的战役,譬如英法联军被打败了,或者奥地利在义大利打了大胜仗,也可能法国会打赢普法战争,结果好大喜功的拿破仑三世继续做永世不朽的革命皇帝,还有四世、五世、六世……直至征服全世界……

  见鬼,不会这么恐怖吧?

  不不不,不会的,或许埃米尔只是自以为爱上她,但总有一天他会碰上命中注定的女人,当他爱上那个女人时,才会发现此刻他对她的爱其实只是一种错觉。

  最好是这样!

  「埃米尔。」

  「嗯?」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你,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当他真正爱上那个女间谍时,他就会明白了。

  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希望自己所爱的男人也能爱自己,她也是,但事实是,她不能享有这种奢求。

  谁让她和他是分属于两个世纪的人呢!

  *

  雪侬担心雅克会闯祸,没想到先招惹上麻烦的却是她自己。

  不过说是麻烦,其实也不真算是麻烦,真正的问题是会牵连上埃米尔,但当时的她并不知道……

  「希金,请帮我准备马车,谢谢。」

  「请问夫人要上哪儿?」

  随便哪里都好,只要能躲开埃米尔就行了!

  倘若他没说过爱她,即使分开是必然的结果,她依然渴望能够把握这难得的机会,珍惜与他共处的每一分每一秒,浓醇的情意,美妙的回忆,不管经历的时间多么短暂,都会在她心中逗留一生一世。

  但他说了。

  不为她自己,只为了他,为免他愈陷愈深而惹来更多困扰,她不得不忍痛放弃与他相处的机会。

  不过晚上睡觉时是绝对避不开的,就算她躲到天涯海角去睡,甚至跑去和雅克窝一床,埃米尔还是会走遍天南地北去找到她,然后大剌剌的把她扛上肩,在她的尖叫声中捉回他床上去玩一场两人都爱的翻滚游戏。

  好吧,晚上避不过,起码白天要避开。

  于是,几天后,趁埃米尔一大早就到公司去处理公务,而雅克又和伊德躲进地窖里「评监」埃米尔的藏酒,雪侬决定溜出门去走走,不到睡觉时间不回来,这总该能避开埃米尔了吧?

  「呃……我想去看看结婚礼服缝制得如何了。」

  「那么,夫人是要敞篷马车?」希金细心的再问。

  雪侬不耐烦地拉拉裙摆,不经意露出硬纱衬裙的精致蕾丝。

  就算要出门,不管流不流行、时不时尚,她还是不想把自己关在鸟笼里,不然光是想坐下就可能先趴到地上去找金子,或是转个圈就把一旁无辜的小弟弟、小妹妹撞到艾菲尔铁塔上去放风筝,那可就精采了。

  她可没计画要替鼻子做整型,或被告随身携带凶器!

  「那还用说,这么热的天气关在厢型马车里,等我回来时早就焖到熟透了,再洒点调味料就可以给埃米尔做晚餐的主菜了,你认为如何?」

  「谢谢夫人,不过先生吩咐过晚餐想吃小牛肉。」希金一本正经的婉拒了。

  这家伙不会是从英国来的名牌管家吧?

  「请等一下,那家伙又是干什么的?」雪侬怀疑地指指那个刚爬上马车后仆人座的家伙。

  「索瓦老爷的随从亨利,暂调至夫人身边供夫人差遣。」

  「不需要吧?」

  「这是规矩,请夫人莫要推辞。」

  见鬼的规矩,根本是多事,可恶,下次她要从后门偷溜!

  「请告诉我,希金,这时候哪里最热闹?」

  「中央市场。」

  「是喔,那看过礼服之后,我就顺便上中央市场去逛逛吧!」

  马车离去,悄悄地,大门口竟出现了应该早已出门的埃米尔与雅克,父子俩的表情同样奇妙,清清楚楚写着阴谋两个大字,法文的。

  「你确定是今天吗,雅克?」

  「请不要问我这种事,爸爸,应该问你自己的记忆力如何才对吧?」

  「不过,如果爸爸的记忆力没有凸鎚的话,这至少可以保证妈咪非再来一趟不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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