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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朋 第9章(2)

  朋朋挂电话,叹口气,起身出门,一样的周四行程,但今天雨大,她花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才抵达。

  一进水煎包店,将雨衣挂在门边挂钩上。对于她的抵达,老人家们仍各自忙碌,一如两年来。她感觉店内稍微宽敞了些,原本一些堆栈许久的杂物诸如旧柜子、不用的锅具、各类赠品诸如手电筒雨伞保温杯等已消失。

  她照例将网购送达的日用品分门别类放好,检查家中各类水电状况,之后正准备帮忙包水煎包,老太太摇摇头,开口说着:“我们收好辉平的东西了,你进去看看,有哪些你要的。”

  朋朋一愣,点点头,缓缓走进屋内最里边的小房间,打开灯,一间约两坪多的小室在她眼前展开。

  婚前她进来过几次,房间只有单人床、书桌、书柜、实木衣橱,就这样。辉平需要用到的物品也早在新婚时就带走了。

  这间房间,个人色彩很淡——事实上,辉平身上几乎没有沾染物质色彩,从不着迷于什么、从不收集什么,让人无法对他贴标签,也不让自己受役于物。

  她坐在床沿,呼吸带着些微霉味的空气,原本受限于格局就已经昏暗,雨天一来更增添那潮湿气息,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房间还颇舒适,其实是神奇的。

  床边一角放着两个纸箱,一个放衣服,一个放书籍,这些都没有要留吧。书桌上放一个大铁盒,大概是过年礼盒来着,她打开铁盒查看,里面留存着历年成绩单、奖状与照片。

  认真负责、敦厚知礼。

  看着导师评语栏那八个字,突然胸腔一紧,泪开始一滴滴滑下。

  在老人家心中,辉平一直都是个好孩子吧。什么都可以不保留,唯独这些能定义生命历程的象征不能消失,所以将随老人家南下定居一起打包带走。

  她抹去泪水,缓着气息,慢慢翻看那些照片,大多是孩提时代到青少年时期的辉平。有些人拍照时笑起来很僵,所以照相时都不笑,辉平或许也是这样的。她静静翻阅着,直到其中一张,辉平与一只黑狗的照片,让她停住视线。

  笑得很灿烂的辉平。

  黑狗在舔他的脸,让他露齿开怀而笑,笑得很灿烂,卧蚕上那颗痣也很清楚的辉平。

  她傻了一阵,微微笑起,而后拿出手机,小心地调整角度翻拍照片。

  将东西放好归位、关好灯、合上门,走到前厅,中饭已煮好,老人家等着她开动,于是她坐在那大碗饭的专属位子开始吃饭,并自匙麻婆豆腐拌着吃。

  听着车水马龙,安静用餐,她视线不由自主巡着四周;老人家准备的进度比她想象中的快,该清的东西陆续清了,除了营业用品,几乎不留多余器具。

  她抬眼看着两位老人家吃东西的样子,都六十多岁了,但身子骨很硬朗,也有种坚韧的气质……

  “朋朋,”老太太开口。“之后日用品不用再买了,这些用完我们差不多也要搬了。”

  朋朋点点头,眉头微微蹙起。突然觉得,老人家这两年来使唤她采买使唤得那么自然,彷佛是要她出席打卡似的,有点类似多年前辉平使唤她,把她当奴仆和助理一样,看似奴役得理所当然,实则或许是——

  “您好!”门外传来极度客气的声音。

  两年来,这人坦然接受应负的法律责任,但彷佛心灵上从未舒坦过,所以每季一、两次来访,每次都带上水果礼盒,但从未被这里的任何一人理睬——

  朋朋啪地一声放下碗筷,立起身看向来人。

  搬了凳子请对方坐,自己也面对来客坐下,开口:“请说。”

  对方深深向朋朋鞠躬,也向两位老人家致意。“对不起……也谢谢你,这一次愿意听我道歉。我知道我不管做什么都无法弥补你们的失去,但我还是希望能好好地再次赔罪。对不起。”

  “就算我们不想听,但一样的话你讲过很多次了。你真正想获得的,是听到我们说原谅吧?”

  对方低下头。

  “恐怕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与原谅。”

  “……”

  “但这是属于我的课题,并不是你的。”

  对方不解地抬起头。

  “这个事故,对你和我的意义不会一样的,所以我的原谅只对你有意义,但对我并没有。就如同你的愧疚与歉意,只有你自己得承受,与我毫不相干。”对方眼眶泛红地看着朋朋。

  “所以,请你自己去定义这个事故对你人生会有的影响,然后去过你的人生,往后要怎么填写你的人生,你自己决定。”

  来客无法言语,只是看着朋朋。

  “请回吧。”朋朋开口。

  来客离去,朋朋看着永不停歇的喧嚣车龙,颤抖的下唇慢慢地舒缓后,才转头看向后头的两位老人家。

  刚才好一阵子,除了她与来客的言语,后头的这桌,一直只有扒饭、喝汤的碗筷汤匙碰撞声。

  “来把饭吃完吧。”徐老先生说。

  ***

  阿丑健检后的回程路上,大雨落下。欧阳舜瞥了眼腕表,想到今天是周四,原本面无表情的脸闪过一丝犹豫,本想趁红灯按下快捷键拨号,但绿灯亮起,他放弃。反正这两年来的雨天够多了,问的次数也够多了,某人的回答都是她骑车就好,与猫协无关的接送她都刻意避免。

  一起帮阿宽找那个诈骗女是例外的开始,难得车上没有猫。

  上次去追爱联谊场子,她本坚持自行前往,但他表示会载阿宽,她是顺便,又说在车上可以先讨论对策,她看了阿宽一眼,才笑起,点点头。

  有种可悲的感觉,他居然需要利用阿宽。

  两年来很难正常互动,有时看她纠结闪避,他也只能跟着僵持。

  他想起朋朋瞪大眼笑起的模样,居然得靠阿宽才能这样让她笑起——

  手机铃响,他按下免持,喂了一声应答。

  “阿舜,你会进公司吧?”施有信的声音传来。“有个客人我想转给你。”

  “等一下就到。我也要准备简报,得跟小组讨论一下。”

  喵。

  阿丑间歇喵着,欧阳舜告诉他要回家了。比起去程的歇斯底里,阿丑彷佛听得懂“回家”的意思,回程偶尔安抚一下,就镇定淡然许多。

  “租这种进口车给你,结果都是用来载猫,”电话另一端传来低笑声。“明年开始,可以租国产车就好吗?还是得利卡?”“那就另请高明。”

  施有信笑出声。“算了,当初挖角你帮忙,被你狮子大开口,我重伤到现在还没复原,比起来,租车只是皮肉伤而已。”

  欧阳舜没应声。他很少回应无意义的抱怨与碎念,更何况狮子大开口那部分不是事实。

  “对了,跟你说一声,这周六我没有要去打球,小陆那一挂有个派对,说是会请一些小模、宅男女神,我要去见识见识。”

  欧阳舜看着外面的天空,雨大概会持续到周末吧,习惯性的周六河滨打球于不成队,有时他就自己去打击练习场,没差。

  “你没进一步问派对细节,我就当你一样没兴趣,对吧?”

  “嗯。”

  “算了,反正这种地方总是不欠男人只缺女人,跟婚友社和联谊一样。”欧阳舜谨慎变换车道打方向灯准备右转。

  “阿舜,”施有信顿了一下,彷佛叹息。“朋朋还没走出来吗?”

  欧阳舜只瞥了手机一眼,打算伸指结束通话。

  “不累吗?”好友这样问着。

  放慢速度转入巷口,他回了句:“我要进停车场了。”便挂断电话。

  停好车,他无视阿丑叫着,静静坐了一阵。

  身体的疲倦可以被察觉,心灵疲累的状态却难以量化,不是当事人,感同身受程度有限,但这两年来,欧阳舜发现,陪着一起经历、一起纠结,那心头缠绕的郁闷集成化不开的结,或许已接近临界。

  他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她。

  但比起累,欧阳舜更害怕的是,这次若她求援,他不是被需要的那个人。


  推开米咪大门,耳边传来沉稳浑厚的敲击声,朋朋抬眼看着木铃,心里微微悸动,望向屋里,燕屏和阿宽对她一笑后,又专注手边事项,她听到小猫叫声又看到纸箱,八成又有人丢包奶猫。

  “朋朋,今天收到奶猫快递五只,我们送到对面检查过了,每只都头好壮壮,幸好黄喵还有奶,他也应该乐意当奶妈。”燕屏的声音具有安抚的力量。

  朋朋浅浅笑起,点着头,踏进玉缘办公室开始查看月底结账数据。

  这个月又要透支了,账面不是负的,在于欠对面兽医院的医疗费还没结,这样长年累月的旧帐才清新帐又生,持续滚出的利息别名为人情债,其实比真的利息还让人有压力。

  几次阿水伯和欧阳舜暗示可以大笔捐款,但她总是谢绝。

  这是长期的志业,不是应急一次了事,如果她没能耐做下去,代表这已超过她的能力;人应该要懂得自己的极限,不论是人生中的哪一面向。

  更何况,她不能、也不该让周遭所有人一起陪她这样劳心劳力又无私填坑。

  她原本想做的事情很简单。就近救援、TNR街猫,一边经营玉缘一边为流浪

  猫做些什么。事故之后,她无限制地收猫,毫无节制地扩展救援范围,只希望把所有的空档填得满满的、精力都榨得光光的……但是否已扩张到超出能力,变成不自量力的救援动物来充填自己的心灵缺憾?

  看着数字,她叹了口气,想着该把这里出租,而去租郊区的空间,这样或许可以有额外的收入,否则光靠玉缘的营业额是没办法支撑下去的——

  “喂!你们这些爱猫的人!你们收养这么多猫咪,有没有想到邻居的安宁?”男性大嗓门的嚷嚷伴随木铃传来,三只原本在客厅的猫咪飞快地窜入玉缘办公室。

  “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吗?”燕屏客气问着。

  “我说啊,你们很有爱心,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别人?猫咪这么多,半夜很吵一直乱叫,吵得别人都不能睡觉,你们有没有公德心!”

  朋朋走出,看到一个男人块头颇大,讲话很用力手势也很多,难怪猫咪会逃窜躲避。

  “先生,不好意思,请问你所谓的半夜很吵,是什么意思呢?”朋朋问。

  “什么什么意思!很吵就是一直乱叫,喵喵喵凹这样乱叫!”

  男人手势愈大愈显激动,原本在二楼打扫的徐尹宽被引下来,看到状况,有点愣住,想要靠近加入劝阻的行列,朋朋见状,只微微挥了挥原本落在身侧的左手,阻止阿宽躁进。

  “所以是持续地一直喵吗?”

  “他妈的当然是一直喵啊!只喵一声你以为我是神经病还上门来理论吗?!你以为我吃饱没事干哦?!”

  “不好意思,先生,我们只是要问清楚状况,才可进一步厘清——”燕屏开口想安抚对方。

  “厘清三小啦!以为我乱讲话哦?你们可以去问问看别的邻居啦,不要以为你们救猫救狗很有爱心,就可以都不用顾到别人……”

  看着对方激动的脸,这张陌生的脸,想起前一阵子看到搬进搬出,应该是新邻居吧?

  朋朋突然觉得,这世界上好多事情,就像薛西佛斯的石头、愚公的山,再怎么努力与用心,到头来可能都是徒劳无功。

  这几年打好的邻里关系,随着来来去去的迁入迁出,需要的沟通与协调总要一遍-遍地从头来过。

  她想挤出类似以往幽默风趣又友善的话语,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胸腔只充塞满满的挫败与疲累。

  “你说的很吵,大概是几点的时候呢?”朋朋问。“半夜两点多啊,这样要怎么睡觉!现在是要证据以免我乱讲话——”

  “啊哟!这位先生,大家好厝边,有话好好讲,不要那么激动这么大声。”

  阿水伯的声音自门口传来。“我们这边的猫咪喔,都嘛结扎了,喀嚓喀嚓掉了啦,所以不会乱乱叫啦。不过不晓得是不是半夜肚子饿了,等一下我们看看监视器,确认一下到底是什么情形……”

  朋朋只是点头就转身,看到阿宽紧握手机犹豫着,她勉强笑了笑,算是安抚,留下跟邻居劝说的阿水伯,以及燕屏和阿宽,便自行进入玉缘办公室。

  “先生,我们先了解一下状况,有什么我们这边要改善的,一定会做好做对,你这边也好好放开心胸、好好休息。人嘛,心情好运势就会好,运势好就都;切顺顺利利,发票随便都中奖、停车怎样都有格、点菜都是最先来……”

  邻居带着满满的运势祝福离开,燕屏很快拍着老人家的肩。“阿水伯赞!都把朋朋的台词学会了!”

  朋朋在办公室看监视器录像画面查找着,自昨天的段落开始快转,瞬间顿在欧阳舜于二楼巡视的画面。她将播放速度调回正常,看他抓起每只猫检查眼睛耳朵、又抱着抚摸一番,甚至对小乳牛特别照顾,还握起猫咪肉球,状似按摩猫掌……

  这些监视器自从舜赞助安装后,她没什么时间查看,也没有必要,反正都是他帮忙设定好的,就当安全的保险。

  她呆呆看着舜挂着浅笑,轻轻抚摸已在米咪两年的三脚乳牛猫……原来私底下跟猫相处的舜,比和她独处时还要放松自然,明明曾经很讨厌猫咪的人……

  而后,舜轻巧放下猫咪,仰起头,感觉似乎叹着,那神情甚至有些疲惫。

  她定格画面,傻了一阵。

  舜选用的监视器,分辨率好到吓人,让他那样疲惫的神色,就彷佛亲现在她眼前,让她感觉呼吸有些困难。

  舜……也累了吧?

  她叹息,继续快转画面,约莫两点前后的时段放慢快转速度,米咪大部分的猫咪都在睡觉,偶尔起身的,也都是喝水、吃饭、上厕所。

  她关闭屏幕,走出玉缘走出米咪,到左邻右舍闲聊加上八卦一番,总算探到附近某一住户养的猫发情了,昨天半夜的确吵闹得紧,而邻人没多查明,便把这吵闹归咎于目标最显著的米咪街猫协会。

  走回大门,看阿宽又热心问着大家喝飮料事宜,朋朋突然觉得,比起阿水伯、燕屏、阿宽的犠牲奉献,她反而是最虚伪的吧,做着自己已经觉得疲惫不堪、不大想做的事情了——

  “朋朋,舜请喝飮料喔,剩你还没点而已喔。”阿宽连忙问着。

  话才问完,随着大门开启、木铃响起,甜橙香飘进,大伙一起抬头看,是舒佳丽带着手提袋,活力十足地走进来。

  “有飮料吗?我也要点!”跟大家很熟似的。

  “可是——”阿宽看朋朋,大概担心请客的人不在,不想慷他人之慨。

  朋朋勉强笑了下。“把我的份额给小阿姨吧。”

  舒佳丽还带来知名饭店的蛋糕请客,大家兴高采烈享用着。朋朋看提袋,发现是那间连舜都会嫌贵的面包店。

  傍晚,朋朋忙着和爱心妈妈了解近期各区域猫咪动态,瞥见舜进门,以及小阿姨热烈的招呼,不禁微微分神。

  小阿姨递上蛋糕,舜没什么表情,盯着对方拿叉子的手,摇了摇头,客气地拒绝着。

  两年来,舜仍是那种不喜欢和人互动的个性,招呼爱妈、接洽来电询问,不是他会想要主动尝试的,所以也常常换班直接就上楼顾猫。

  “朋朋,你帮我问问欧阳啦。”小阿姨百折不挠,临走前还叮咛一句。

  朋朋只是随便应着,送走对方后,想到稍早看到的监视器画面,走上楼。

  舜,一样抱着三脚猫小乳牛,帮小乳牛拉拉后脚伸展。

  她迎向他的目光,微微笑着,而后坐到他旁边。两张靠着墙面的藤椅,平常都是猫咪乱躺乱抓的。

  她沉默着,他也不出声,偶尔传来其他猫只零星的想要引起注意的喵叫。

  “你要讲什么?”他还是问了。

  她发现这两年来,都是他主动打破沉默。舜讲的话有时跟他的臭脸一样,彷佛难以亲近,但相处久了就知道,他这人,如果他不想理会,他可以沉默冷战直至世界末日,所以他愿意开口已是在意的一种。

  “你……要不要,跟小阿姨吃吃饭什么的?试试看……”

  这问句让二楼瞬间弥漫恐怖的沉默,她一定是说出史上最愚蠢的话了。

  他原本拉着猫腿的手僵住,而小乳牛也就因此扭动身体想要逃脱,但他似乎没有注意。

  他的注意力,或许都在别的地方吧,他转头盯着她。“试试看?”他问。

  他嗓音在她耳里听来,感觉苦涩。

  果然是最愚蠢的话……朋朋想着。

  喵。

  回应小乳牛的抗议,他俯下身,让小乳牛两只前肢着地,确保他用负担最小的方式站稳才放下他,而后靠回椅背,目视小乳牛慢慢走开。

  “我很久前曾做过实验,”他的声音传来,听来遥远无比。“但结果我完全不喜欢。”

  朋朋低下头,无法言语。

  “还有,我不是你的会员,不需要你的媒合服务。”

  欧阳舜语气毫无感情,而后起身,缓慢地踏步下楼,让她独自面对二楼广大的空间与猫群的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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