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第二天晚上,波恩在大厅长桌主位上坐下时,等了半天都不见她的人,他拧着眉头,叫住丽莎询问,才知她依然还在城门塔楼照顾病人。
长桌上,男人们唏哩呼噜的吃着碗里的燕麦和豆子,以及昨天婚宴剩下的菜肴,可他清楚他们都注意到他身边的空位。
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觉得她是故意的,故意在躲他。
这女人今天早上一醒来,飞快就溜下了床,虽然在他起床时,她含糊的说了一声早安,但立刻就转身下楼了,从头到尾看也没看他一眼,活像怕他又将她抓到床上。
她是处女,他知道他弄痛了她。
也许她以为每次都会这么疼痛?
左手边的位子,空荡荡的,莫名让人恼怒。
他冷着脸,食不知味的吃着碗里的食物,看见赛巴斯汀瞄了那空位一眼。
该死的,不管为了什么原因,她应该要知道,吃饭时,她得坐在他身边。
她现在是男爵夫人了,而今天才是两人新婚第二天,如果她不懂得尊重他,所有的人都会认为他管不动自己的女人。
莫名的不悦与恼怒在胸中堆叠,等他回神,他已起身丢下了所有人,大踏步转身离开。
在黄昏悄悄又落下的细雨中,他满怀着怒气,穿过广场,爬上塔楼,本想一进门就将她扛上肩头,强制带回主城楼大厅,谁知却发现城门塔楼的病房里都是蒸腾的水气,白茫茫的热气充满一室,带着药草的香味,浓得几乎让人有些不适。
他很快就看见她的身影,那女人侧坐在睡铺旁,手里拿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水壶,捧在夏绿蒂口鼻前。
“没事的,别害怕,这可以帮着你湿润喉咙和口鼻。来,慢慢吸口气,慢一点,然后把痰咳出来。”
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响起,她拍打夏绿蒂的背,帮助那女人把痰咳出来。
“没错,就是这样,你做得很好,再喝口药草茶,漱漱口,然后吐出来。”
他站到她身后,她察觉有人,以为是女仆,回头就道:“苏菲亚,帮我拿一块干净的布——”
看见他和他脸上的恼怒,她愣住。
波恩从旁边那篮堆叠的布巾中抓起一条,递给她。
她微怔的接过手,身后睡铺的女人又开始咳嗽,她回过神来,转身继续和那女人温柔的说话,拍抚着她的背,拿布巾擦拭夏绿蒂口鼻的痰液。
“夫人……对不起……”
“别担心,没事的,这病都是这样,等过几天就会好转了。”
“真的吗?我会好吗?”
“当然会。”
她温柔的声音如此笃定,教听的人,莫名安心。
她安抚着夏绿蒂,直到那女人的咳喘慢慢平息下来。
看着她照顾人的身影,听着她温柔的声音,那填塞在胸中的怒气瞬间被另一股羞恼取代。
该死,这女人轻而易举的就让他觉得自己为了这种事生气很蠢,然后他才意识到,他会这么不爽,是因为——
他就像那该死的老头,要求所有的人都照自己的规矩走,他之前总觉得那些要求无理而蛮横,而如今他才晓得是为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领悟,让他脸色蓦然一沉。
她在这时起身,转过来面对他,朝门口点了下头,示意他到外头说话,他朝外走去,她在门口洗了手,跟了出来。
“怎么了?”她拉下遮蔽口鼻的布巾,疑惑的看着他问:“我以为你正在用餐。”
她不知道。
刹那间,他确定了这件事。
填塞胸臆中的怒气消去了些许,但恼怒仍在,他低头看着她,下颚紧绷的道:“用餐时,你必须坐在我身边。”
她眨了眨眼,有些微愣。
“为什么?”
他吸了口气,将双手环抱在胸前,眼角微抽的说:“你是我的妻子,我的男爵夫人,当我们用餐时,你得坐在那里。你嫁给了我,那意味从现在开始,无论何时何地,你都得把我的事,优先置于所有事情之上。”
这话,听起来专制又霸道,就连他都觉得万分愚蠢。
她在照顾他的人,生病的人,但事情必须要解决,他得让她了解这件事的严重性。
他恼怒不爽的道:“我是领主,人们需要看到我坐在我的位子上,他们也需要看到你坐在你的位子上,每天晚上,你都得坐在我身边的位子,和我与我
的人一起用餐。你得表现出对我的服从与尊重,如果你没有出现在餐桌上,每一个人都会认为你在反抗我——”
他的话,让凯睁大了眼,惊讶的开口辩驳:“我没有——”
“你不在位子上。”他拧着眉,瞪着她说:“那才是他们看到的,你羞辱了我。”
凯震惊的看着那个恼怒的男人,这才发现事情有多严重。
他很火大,非常生气,她能清楚看见他额上的青筋。
天知道,就算他为此揍她一顿也不为过。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觉得他会为了他的面子,为了他的权威,将她拖到大厅里,当着那些男人面前揍她一顿。
她知道有些贵族为了更小的事,就把妻子揍得鼻青脸肿。
“我从来不想羞辱你。”她警戒的看着他说。
他紧绷着脸,粗声说:“我知道。”
“我很抱歉。”她强忍着想后退的冲动,再开口。
“我知道。”
他说着,闭上了眼,深吸了口气,这个动作让他的鼻翼歙张,她能感觉到他在控制自己的怒气。
再受不了那紧绷的气氛,凯匆匆开口:“如果你要揍我,现在就动手,别在大厅,在那么多人面前打女人,有损男子气概,会让你显得像是在欺负弱……”
她话到一半,他就睁开了眼怒瞪着她,那记瞪视如此凌厉凶狠,从他身上辐射而来的怒气无比惊人,吓得她闭上了嘴,让剩下的话都消失无踪。
他一直等到她闭上了嘴,才几近咬牙切齿的道。
“我不会揍你。”
“你不会?”她眨了眨眼。
他再吸了口气,压着脾气道:“我不会。”
“为什么?”凯瞪着他,明知应该闭嘴,这个问题却还是脱口。
就她所知,大部分的男人十个有八个都会殴打自己的妻子,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商人农奴,对男人来说,女人是财产,就像牲畜,不听话就好好的打一顿,揍到她顺从听话为止。她在答应嫁给他的那一天,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没有错,他是个好人,但她清楚晓得,他也是个男人。
他眯着眼,拧着眉,恼火的低咆。
“因为我不是怪物!”
这个答案,让凯傻眼,她看着他,一时有些哑口。
他低头俯视着她,火冒三丈的说。
“我不会揍我的女人,更不会当众羞辱你!如果你需要教训,我相信有更好的方法,可以让我们私下解决!”
他凶狠的脸一直逼到了她眼前,鼻头都快顶上她的鼻尖了,明明他气到都快头顶冒烟,但这一次,她却没有想逃跑的冲动,只因她忽然领悟,他是说真的。
“你打过我。”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忍不住还要试探:“在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你扛着我上楼,打了我的臀部。”
“那个时候,你还不是我的女人!”他万分火大的瞪着她说。
现在她是了,她嫁给了他。
凯看着他,突然了解,这男人是认真的,他不会揍他的女人。
十个男人有八个会打女人,但他不会。
他会对她咆哮,但他不会揍她,不会当众羞辱她,他会想办法私下解决。
那紧揪住胸口的结,蓦然松开。
她瞅着他凶恶的脸,不禁抬手抚着他紧绷的脸庞。
他微僵,但没有闪躲,也没有抓开她的手。
“抱歉。”她悄声说:“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任何羞辱你的意思。”
他紧抿着唇,但她可以看见,他额上的青筋不再跳动得像随时就要爆开,黑瞳里的火气,也开始消停。
“我只是以为你需要由此建立你的权威。”
他眼角又抽了一下,粗声道:“我需要的,是你在每天晚上,准时出现在餐桌上,坐在我身边,让所有人看见。”
“我会的。”她告诉他,开口承诺:“如果你希望,我会在每天晚上用餐时出现,坐在你身边。”
她的话,平息了他胸中最后一丝不悦。
“现在。”他要求。
“当然,你等等,我和苏菲亚说一声。”凯闻言,眼也不眨的将遮掩口鼻的布巾从颈上取下,转身呼唤苏菲亚。
那女孩飞快出现在门口,手上还端着一盆热水,“夫人?”
“我和大人去用餐,你一个人可以吗?”
“可以的,夫人。”那女孩低着头应答着。
虽然苏菲亚一脸镇定,但那瞬间,凯忽然晓得,这女孩根本从一开始就躲在门后偷听。显然不管她们喜不喜欢她,领主和领主夫人的八卦,依然是人们最有兴趣的事。
有些无奈的,她回身面对他。
那男人朝她伸出了手。
她把手交到他手中,让他牵握着她的手,转身下楼。
主城楼大厅里,原本在喧哗吃喝的男人们,一看见他俩,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她跟着坐在一旁,替他重新添了一碗燕麦粥,又为他倒水,他们才又开始吃喝起来。
“你怎么有办法忍受这种状况?”她在他身旁坐下,吃着自己碗里的燕麦粥时,忍不住凑到他身边悄声问。
“什么状况?”
“无时不刻都有人盯着你看。”
“习惯就好。”
他说得好简单,她猜她永远也不可能习惯。
她安静的吃着自己的燕麦粥,听着他和其他男人们仍在吃着喝着,讨论着收成,聊着开始减缓的雨水,聊着某条路上的强盗……
坐在椅子上,她一边吃,一边忍不住开始呵欠连连,她努力试图保持清醒,可忙了一天之后的疲累渐渐占据全身,让她不由自主的偷偷依靠在他身上。
当波恩回过神时,才发现身边的女人,不知何时已靠着他的肩头,累到睡着。
她手上握着木制的小汤匙,身前桌上碗里的燕麦还剩一半,根本还没吃完。
他应该要将她叫醒,在大庭广众下睡着,实在太不合体统,若换做是老头,绝对会为此勃然大怒。
可她的黑眼圈是如此明显。
等他察觉,他已经伸手取下她手中的汤匙,小心的将她当众抱了起来。男人们再次安静了下来。
我只是以为你需要由此建立你的权威。
他从来就不需要藉由惩罚女人,来建立他的权威。
那是艾立克那老家伙会做的事,不是他。
波恩看着大厅里的男人,等着看有谁会说话。
没有人开口。
怀里的女人,没有因此醒来,只是偎靠着他的肩头,悄悄叹了口气。
然后迈克尔站了起来,为他打开通往楼上的门。
他在那些男人们的注视下,抱着她离开了主位,转身走向那扇门,踏上回旋的石阶。
身后的喧哗在他离开后再次响起,但音量降低许多,怀里的女人又叹了口气,小手无意间搁到了他心口上。
他感觉着她的温暖,清楚知道,他或许会是史瓦兹爵爷,但他绝不会让自己变成另一个恐怖的史瓦兹。
他不会变成和那老怪物一样的禽兽。
他不会那样子对她。
绝对不会。
金黄的燕麦满布田野。
收成的那几日,几乎所有能用的人手,都到了田里去帮忙收割曝晒。凯和厨娘安娜留在城堡里照顾着那些病人,整天仍有些心神不宁,担心收获无法如愿。
这一季雨水虽然比去年少,但依然比往年要多许多。
这天,当他带着大伙儿回来时,凯远远就从城门塔楼对外的箭孔看到男人们载着一车又一车的麻袋回来,她差点冲下楼去追问他收成的情况,但最后还是留在病房里把事情做完。
男人们在广场里来去,她可以听到他们说话和咒骂的声音。
“女人,让开!”
“老子辛苦一天,你没先送水给我们喝,倒要我们先洗手,有没有搞错?”
“这是凯夫人的规定,你们一定要把手洗干净才能喝水。”
苏菲亚坚定且大声的要求男人们把手洗干净,凯闻声从窗口探头,只见几个男人在水井边凶恶的围着那娇小的女仆,其中一个男人还伸手欲推开她。
怕那些人伤害苏菲亚,凯正想转身下楼,就看见那队长赛巴斯汀上前来到水井边,将水井上的盖子打开,把撋在一旁的水桶扔了下去。
水桶哗啦一声入了水,让所有人安静了下来。
他伸手把水桶拉上来,然后转头看向苏菲亚。
“肥皂。”他朝她伸手。
苏菲亚愣看着他,闻言方回过神来,连忙把肥皂递给他。
赛巴斯汀接过肥皂开始洗手,苏菲亚忙拿来木勺,自水替他冲洗干净。
几个男人你看我、我看你,见队长都带头洗手了,这才不再罗嗦,纷纷上前跟着洗手。
苏菲亚替那些男人打着井水,丽莎很识相的送上了饮用水给他们。
凯松了口气,这才停在窗前,没有急着下楼。
就在这时,那位队长像是意识到她的视线,抬起头,朝她看来,一脸的面无表情,她勉强自己和他点头示意,那家伙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不喜欢她,她知道。
那个男人不信任她,虽然她嫁给了波恩,她知道他仍怀疑他是女巫。
凯深吸口气,挺直了背脊,重新转身回去照顾病人,直到苏菲亚上楼来接手,好让她可以到大厅坐在波恩身边,陪着他和所有人一起吃晚餐。
她其实并不习惯和那么多人一起吃饭,但这件事显然不是她可以选择的。
如今,她是男爵夫人了。
所以每天晚上,她都如他所要求的那般,坐在主城楼大厅长桌的主位上,陪着他和他的人一起吃饭。
如果真要问她,那些男人就像是一群喜爱泥巴和吵闹的大狗,总是把东西吃得到处都是,吃饭时也总爱大声喧哗,对于进大厅前要洗手这件事,常常敷衍了事,更别提要清洗自己。
她努力忍耐着,告诉自己,反正这些人平常不会到病房去,但每次经过那些人的身边,她都忍不住想要停止呼吸,他们身上的味道实在太臭了,汗水发酵的味道总是充满了整座大厅,可如果要他们洗手都如此困难,她怀疑他们会乖乖洗澡,所以她也只能消极的多燃烧几把干燥的香草来去除那些可怕的味道。
男人们陆续落坐,女仆和安娜陆续把食物送上来,她帮忙把汤粥分好,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从波恩和男人们的对话中,她可以听到这次的收成比他们预期的好,空虚的谷仓终于再次有了存粮,虽然还不够让人撑过冬季,但至少能勉强度过这个夏天。
她吃得不多,一来没有什么胃□,二来仍忍不住在心里计算城堡里的人口和粮食的存量。
吃完饭后,男人们仍聚在大厅欢欣鼓舞的谈论收成的事,她很想留下来参与讨论,可她怀疑他们能够接受她的意见,尤其是那位队长。
所以她回到病房帮忙,待夜半时分,才拖着酸疼的右脚,回主城楼上的城主卧房,经过大厅时,她看见男人和男孩挤在一起,睡得东倒西歪,有些人的脚还叠在一起,如雷一般的打呼声此起彼落,在冷硬的石墙间回荡着,发酵的汗臭开始转化成某种坏掉的干酪味,让人闻之欲呕。
主城楼的大厅很大,但城堡里的人越来越多,再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连走道也塞满人。
她猜,这是另外一个她必须想办法解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