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他以为像她这种读女训、女诫长大的姑娘,言语一定乏味,除了三从四德之外,还能知道什么呢?
但今晚的对谈,让他在心里偷偷把岳父大人骂个狗血淋头。
什么叫李家的女儿嫁出门绝对以丈夫为天,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而且绝不改嫁。
讲清楚好不好?李家女的“以夫为天”是因李家女多半打小就订亲,李家会根据其未来夫君的性情、夫家的人口、营生、规矩等等,教育自己女儿,让她们尽量符合其未来夫家的期望。
比如凌端生性外放,家里从商,所以李家从小就请先生教李巧娘琴棋书画、地理文志、从商之道,务使李巧娘能与他言语投契,并在事业上成为他的左臂右膀。
难怪李家死也不肯和凌家退婚,李巧娘本就是特地为他训练的,他不肯娶,让她嫁谁去?
凌端有一种既感动又不可思议,加上深深怜惜和浓浓愤怒……总之很复杂的感受便是。
世界上怎么有李家这样变态的人家,把自家女儿当货物似的,谁订了,就专门为对方训练完全符合其要求的新娘。
那李家女儿的想法呢?她们是不是喜欢学习那些东西?谁来怜惜她们的喜怒哀乐?万一她们不幸遇到一个混帐,比如以前的他,那她们一生岂不毁定了?
他告诉她,将来他们若有女儿,一定要将其捧在手心,任其自由发展,绝不搞这种变态教育。
她似懂非懂,可因为从小被教导“相公永远是对的”,因此,尽管他说的话与她知道的相差甚大,她还是颔首,回了句:“是,相公。”
以前他觉得这句“是,相公”真是刺耳,如今……知晓有个女孩从小受教育,凡事以他为天,读书、做事、所有的言行举止都是以讨好他为目的,他忽然觉得这句话听起来异常地心酸。
他想起月前初入京城,在街上见她手持菜刀,凶悍地追逐着几个抢夺母亲首饰的家丁,那时的她是多么地耀眼,像凤凰浴火般绚丽。
他暗想,会不会那样外放、强悍的行为才是她的本性?
如果是,他一定要唤醒那份睡着的美丽,让她做尽所有她想做、喜欢做的事,成为一个真正独立、有自己喜怒的姑娘,而不仅仅是他的娘子。
每次一想到她曾经不畏恶势力,替他娘夺回被抢的首饰,那英姿勃发,浑身散发出逼人光彩的模样……
他情不自禁打个寒颤,只觉心跳得快从胸口蹦出来了。
他真的好喜欢、好喜欢这样光彩夺目的姑娘。
他暗自立誓,不论得费多大工夫,一定要将她深埋心底、那份绝妙的美给挖掘出来,不择手段也要找出来。
两人还谈了很多有关商行的事,他很惭愧,对自己家产业的了解与认识,居然还比不上她知道的多。
难怪家里出事时,爹爹信任她,比信任自己儿子要多。
想来这三年里,她为这个家无怨无悔、无止无尽的付出已深得他爹娘的欢心。
他几乎找不出她的缺点,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她很少主动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除非他逼她。
比如他问:“你还记不记得,家里商队第一次被劫时,严管事和福伯有什么反应?”
她会回答:“我不知道福伯,因为那时候他已经不太管事了,我常常一、两个月都看不见他,实在不好评论他的反应。至于严管事……因为第一支被劫的商队就是他带领的,那一回死伤很惨重,就连严管事自己也挨了两刀,回来休养了大半个月才好。
公公说,大家都尽力了,那只是场意外,严令所有人不准再提起,也不追究商队的损失,还加倍赔偿了死亡和受伤的家丁、护卫和雇请而来的镖师们。这事京里人人都知道,大家都夸公公仁善。”
“是啊,仁善,仁善到被人闯进家里打劫抢。”凌端在心里偷偷翻了个白眼,一点都不赞同父亲的做法。
他以为,优待商队成员自是必要,但事后,一定要从严检讨抢案发生的原因,务必找出其中问题,防止日后再遇同样的事。
结果他老爹倒好,下令所有人不准再提——也许父亲是不希望再度给那些生还之人受刺激,让他们想到抢劫发生过程而悲伤。
但父亲的行为却是变相鼓励了抢案的发生,无论是此事的密谋者或内奸,见父亲如此“仁善”,还不大抢特抢,直到把凌家整个抢光为止?
姑息所以养奸,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虽然爹爹不准人再提商队遇抢一事,但严管事就住在家里,他对于自己带领的商队遭劫有何反应?我的意思是,即便父亲下了那种命令,但他身为一支商队的负责人,就真能心安理得,毫无歉疚表现?”凌端问。
因为事隔三年,李巧娘有些事记得不太清楚,所以这回她想了好一段时间。
他也不漼她,还帮她倒了杯水,让她慢慢想。
她受宠若惊地红了脸。从来只听过妻子服侍相公,哪里见过丈夫给妻子添茶倒水的?
凌端好特别,特别到……她的芳心怦怦跳着,忍不住偷瞧他俊朗的侧睑。
以前总哀怨自己命舛,嫁了个不喜欢自己的夫君,如今却满心欢喜,感激老天爷赐予她这段姻缘。
她也许吃了三年的苦,但如今,她觉得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吃什么苦都无所谓了。
只要能牵紧他的手,她一生足矣。
所以她更努力地回想着,逼自己非想出一些对他有用、能帮助他的东西不可。
好半晌,她轻呼一声。“我想起来了!严管事遇劫受伤,才离险境,就与福伯吵了一架。他们虽然不是亲父子,但感情一向很好,严管事每日早晚请安,从无错过,大家都说福伯命好,虽然一生未娶,晚年却收了个好义子,胜过亲生千倍。所以那一回他们发生争执,所有人都万分讶异,因为他们吵到连婆婆帮忙调停都没用,我还以为他们一辈子不会和好了。幸亏后来公公出面,他们才安静下来,但严管事也因此搬出去住了小半个月才回家。”
“还记得他们都吵了些什么吗?”
“细节记不清了,但有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严管事骂福伯:虎毒都不食子,他却连老虎都不如。”
闻言,凌端突感脑海里千般念头在转。
他知道自己找到商队遇劫问题的方向了,可惜线索太零散,他还缺少一个将这些线索都拼凑起来的关键。
“那……你记不记得福伯听见严管事骂他老虎不如后,回了什么话?”
“福伯……他说的话很奇怪……”三年前听着,她就觉得不对劲,如今,事件被凌端一层层剥开来,并引导她思考、回忆,她仿佛也能看见事情的真相。
不过迷雾依然太浓,她还得细细思量才行。
“福伯说,若不是为你,老子需要费恁大心机吗?你这个不懂得感恩的混帐小子,早知你这么笨,老子生条虫都比生你好——啊!”她说到一半,突然呆愣了。
“生条虫都比生你好……呵呵呵……”凌端却笑了。
福伯和严管事不是养父子吗?既非亲生,谈什么生虫、生子的?
严管事骂福伯:虎毒不食子,这已间接说明他们的父子关系。
而福伯说的生条虫都比生你好……这更直接证明他们并非养父子,而是亲父子。
但他不明白的是,他们既是亲生父子,为何不敢承认,要演那一大出卖身葬父、收养孝子的好戏?
更离奇的是,福伯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们曾经非常亲密,比亲祖孙还要好,他俩的关系是从他到寒山书院就读以后,才渐渐疏远。
但那也是近几年的事,更早之前,他还在家里时,天天腻着福伯,几乎是小跟屁虫一尾了,他至少有九成的把握,福伯确实没有娶妻生子。
既然福伯单身一辈子,是打哪儿冒出一个如严管事这般大的儿子?
还有,福伯对凌家的感情是言语无法形容的,他在这里几十年,服侍过凌家三代,基本已将凌家人当成自己亲人,他有可能和严管事合谋陷害凌家吗?
凌端不知道别人如何,但他自己头一个就信任福伯的清白。
可事实摆在眼前,福伯若没问题,他和严管事那场争吵又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凌家商队的连番遇劫,与福伯和严管事八成脱不了关系,只是……理由是什么?必须要有一个足够分量的原因,才能使福伯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老管家临老叛变。
可惜直到现在,凌端还是找不到这个“原因”。没有它,别说老爹不会相信他,即便他将此事上告官府,下来的判绝对凌家也不会有利,说不定还被不知情的人误会凌家是想欠帐不还,才推出一个老管家做替死鬼。
事情若到那步田地……凌端敢拿脑袋来打赌,老爹非将他剥皮拆骨、一身皮肉剁碎了喂狗不可。
“到底是为什么?福伯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就冒出一个儿子?”
“福伯因何要背叛?凌家对他不好吗?长久以来,福伯口口声声生是凌家人、死是凌家鬼,全是在骗人吗?”
“福伯一向是闲不下来的人,既然他体力尚好,怎可能突然就啥事也不管,眼睁睁看着凌家陷入绝境?”
凌端抛出了一个又一个问题,李巧娘很想帮他理出所有的答案,只可惜她嫁入凌家的时间不够长,他说的很多事她根本不知道,又从何寻出根由?
她只能不停地想,苦苦思索,想得头都要痛了。
时夜已深,她又累又不舒服,不觉伸手按着额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