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并不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但她来了,并且留下。
她是个不被疼爱的孩子,用一辈子的努力换来令人羡慕的身分,就在她以为人生从此顺遂的时候,她来了这里。
她不甘心无数的努力、无数的挣扎化为乌有,她竭尽全力放声大哭。
“瞧,女儿哭声多么响亮有劲儿啊,肯定是个聪明孩子。”
是这个充满宠溺的声音止住她的啼哭,也是这个男人温柔的眼神让她决定留下来。
她从来不知,拥有一个疼爱自己的爹是什么感觉。
然后软软的嘴唇吻上她的脸,她说:“慧极必伤,我不舍得女儿和我一样。”
男人说:“不怕,将来给她找个和我一样、对妻子一心一意的男子,便无人能教她受伤。”
那是她的爹娘,深爱彼此、也深爱女儿的爹娘。
有这样的疼爱,她不哭了,她认赔,她相信可以在这个世界活得美好。
她的爹沈节是五品同知,一个重礼守礼遵礼的温润男子,她的娘邵蕙娘是太医的独生女儿,他们因情合爱浓结为夫妻,他们约定一生一世,这样的父母亲,弥补了她心中的不平。
然……情况在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一样?
在母亲第一次流产之后,小产过后的女子,必须养好身体才能再孕,但祖母的催促让母亲心急,之后,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小产让母亲的身体越来越虚,直到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出现。
半年前,严厉的祖母与外甥女柳氏合谋,使出一招生米煮成熟饭计,造就事实,父亲不得不娶表妹为妾。
柳氏是个两面三刀的伪白莲,父亲毁诺已教母亲心死,而伪白莲加诸在母亲身上的委屈,更令她生不如死。
她病、她弱、她吐血,她一步步走向死亡。
不就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沈青知道爹的为难,但不原谅他的软弱。
他不该在世道底下妥协,不该为当孝儿失信于妻子,他的懦弱造就母亲的死亡。
所以她恨他,恨一个疼她、爱她、宠她到极点的男人。
娘吐血后,病得无法下床,柳氏到母亲病床前炫耀。“我怀上了,沈家有后,婆婆和相公的心愿终于可以圆满。”
沈青看不得她的骄傲,冷眉笑道:“你知不知道近亲通婚,容易生出畸形儿。”
伪白莲愤怒,狠狠搧她一巴掌,清晰的五根指印留在沈青的脸上。
她顶着指印,被强拉到祖母面前领罪,罪名是诅咒亲弟,她一句话都没说,笔直地跪在厅堂前,任凭裘嬷嬷的戒尺不断打在掌心,很痛,但她不哭喊,只是冷笑地看着高高在上的沈老夫人。
爹下衙后知道消息,紧赶慢赶,把她从戒尺下救回时,她的手指已经肿得无法弯屈,沈青没哭,只是淡淡地对父亲说:“是你的错。”
四个字,像一颗巨石狠狠撞上他胸口。
她当然明白,那不是爹的错,而是规矩、是环境、是无数无奈造就这场错误,但她不原谅他,不原谅深爱自己的男人。
父亲气急败坏,冲到祖母面前质问,“您要把青青打废吗?她只有八岁,她是我的女儿啊!”
至今她仍然清晰记得,祖母说:“你以后会有更多的儿女。”
闭上眼睛,这句话让在挨打时没哭的沈青眼角渗出泪水。
之后,她涂上厚粉在母亲跟前尽孝,她说着笑话,一个接一个,想逗母亲开心,但母亲拉过她,苍白的五指抹去她脸上细粉,露出鲜明的红肿,她爱怜地看着她,问:“痛吗?”
她说谎,用力摇头,“一点都不痛,还痒着呢。”
娘哭了,泪水坠跌胸口,在那里烧出大洞。
娘把她抱在怀里,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像小时候一样。她说:“你一岁能言,两岁识字,三岁读文,四岁作诗,你不知道你爹有多骄傲,我常想,如果你是个男孩就好,你那样聪明早慧,定能撑起沈家家业。”
“我可以的。”即使她是个女子。
“青青,娘错了,娘不该放任你的固执,天不就我、我便就天,世上没有什么可以一成不变,你为娘抱屈,可娘为你更担心,你才八岁啊,你没有能力和祖母、和家族世道对抗,你必须学着低头,懂吗?”
她静静地听着娘的话,慧极必伤,若这是她的宿命,那么她就要有与伤害正面对决的勇气。
“你爹爱你,只是世间赋予他太多责任,不容许他把全部心力用来爱你。”
沈青不想听这话,她说:“娘,给我唱首歌吧。”
邵蕙娘轻叹,她知道女儿没把话听进去,只是她从来都勉强不了女儿。
她唱歌,那是她为女儿唱的最后一曲,是留给女儿的最后一抹温柔。
那个晚上,娘死去,沈青留在这个时代的理由之一,消失。
父亲闻言赶来,他抱着沈青,不断告诉她,“别怕,你有爹,你还有爹。”
还有爹吗?早就没有了吧!
沈青僵硬着身子,寒声道:“放开我,你身上有狐狸的味道。”
她是个坏女生,无力对抗强权,只能伤害最爱自己的人。
爹一怔,松开手,她歪着头,冷眼看着他的疼痛,她不心疼,反而再朝他射去一箭,她说:“从此时、此刻起,我再没有爹。”
丢下话,她残忍地欣赏泪流满面的爹。
她告诉自己,在他点头让伪白莲进门那天,在他洞房花烛、娘却高烧不已那夜,在他让伪白莲受孕那刻起,他再不是她的爹。
客人陆续进门祭奠,披麻带孝的沈青行礼如仪,小小身子收纳起大大的仇恨,僵硬的小脸有着早熟的怨恨。
“下雪了。”从屋外走过的奴婢发出一声轻呼。
下雪?那么梅花开了?想起爱雪、爱梅,热爱冬天的娘,想起和爹娘玩雪的日子……她疯了似的丢下手上的冥纸,跑进柴房,抓起一把斧头奔进花园。
斧头很重,可她咬牙提起,她的力量很小,但她硬是抓着斧头,死命朝树干砍去。
纷乱场面、纷乱的片段,不停在脑中上映——
柳氏捧着热茶,对邵蕙娘道:“梅花结苞了呢,今年我会代替姊姊收取雪水,为相公烹煮一壶好茶,迎着清冽梅香,为相公抚琴,但……弹哪一首呢,要不,弹姊姊最拿手的凤求凰?”
邵蕙娘没回答,唯有垂眸暗自神伤。
沈青嘴硬,她一面倒茶一面说:“别忙,那是正室嫡妻做的事,身为产子器具,你只要负责下蛋就行。”
下一刻,杯子倾斜,热水往她身上泼去,惊天动地的惊叫声响起,之后她在佛堂前跪了三个时辰。
沈青觉得不亏,只恨手臂无力,没能将热茶泼得更高,毁掉那张丑脸。
深吸气,再鼓起力气,用力砍下一斧头。
她不会让柳含湘取代母亲,那是她和爹娘最美好的记忆,不容许任何人染指。她死命抓住矮柄,目光带着凄厉,用力砍去!
虎口裂开,渗出鲜血,点点鲜血滴在雪地上,映出几分惨烈。
奴仆们纷纷围上来,劝道:“小姐,别啊,你这是干什么吶?”
“小姐,住手,那是夫人最爱的梅树呀!”
所有人都极力阻止,唯有沈节静静看着女儿悲伤的背影,说:“让她去。”
就这样,安静的院子、孤独的男人、悲伤的女儿,以及一声声敲在心头的斧头撞击声。
她不会停止,她坚持把它砍倒……
突地,一双大手握住她的小手,宽厚的胸膛护着她的后背,他说:“我帮你。”
铁器撞击木头的声音,一下一下在偌大的花园中响起。
沈青捧著书,逐字逐句读着,安静沉稳,彷佛母亲的死对她没有影响似的。
没有人知道她是个怪物,越是大悲大痛,她越是冷静,越是伤心,她越喜欢读书,好像书本是她的解药似的。
是的,前世就是如此,学校是她的避风港,成绩是她的万灵丹,学习是她填补伤口、制造自信的最佳材料。
伤口未愈,手心裹着棉布,疼痛干扰不了她,只有心痛可以。
母亲下葬已经十天,她一直待在母亲屋里,她很清楚父亲经常在屋外徘徊,但她对他的哀伤视而不见,她是个坏女儿,她知道的。
门被踹开,几个婆子冲进来,不由分说地抓起沈青,几下功夫,将她捆成一只粽子,可她平静的脸上没有受惊的表情,只有了然的笑意。
才十天吶,柳含湘未免太心急了,无妨,自己就等着她出手。
一路推推搡搡,她被带到祖母跟前,祖母端着严肃面容冷眼看她。
这张脸也曾对她露出慈蔼笑容,直到母亲生不出儿子,父亲第一次拒绝纳妾,从那之后,她就将自己和娘视为眼中钉。
如今儿子顺她的意,她有新媳妇、有未出世的孙子,她该开心不是,何必再摆出这张脸,吓谁吶?
沈青斜眼看着跪在旁边的小莲。
小莲低着头不敢与小姐对视,她是沈青的贴身丫头。
沈青失笑,这么快就被收买?人心,果真是最廉价、最没节操的东西。
“说,为什么让人给柳姨娘下药?”沈老夫人一双炯亮眼睛盯着她看。
她没辩解,只是淡淡地与祖母对峙。
下药?这个理由找得不差,外公是太医,她确实从娘手中学了点医术。轻笑一声,她问:“祖母相信?”
“不是你做的,你可以实说。”
“实说有用吗?母凭子贵,她便是有再多肮脏心思,祖母也会视而不见,对不?哪有什么事比沈家子嗣更矜贵。”
这是连辩解都不愿?沈老夫人头痛,脾气这样硬……邵氏把她教坏了,让她不懂得作为女子该有的柔和谦卑,不能放任她这样下去,得好好教教。“你说的对,沈家子嗣确实比什么都矜贵。你自己说,该怎么罚?”
“杖毙?七尺白绫、二两砒礵还是送往家庙,随祖母作主。”沈青淡笑以对。
沈老夫人皱起眉心,才八岁的孩子,怎会有一双看透世事的清冽目光?面对危机,她不惊不惧、稳如泰山的气度,即使自己在世间沉浮多年……也无法做到。
她……若是个男孩就好了。
“那就去家庙吧。”沈老夫人叹道,这一局是柳氏输了,她虽得到想要的结果,但将失去儿子的心。
“不行。”沈节大步进来,他跪在女儿身边,对母亲道:“送去家庙,青青的名声就毁了,我不允许!”
“你在乎她的名声,可你看看,她在乎吗?”沈老夫人气道。
“她不在乎,我在乎,她是我的女儿,我和蕙娘的女儿!”
沈老夫人咬牙,这是她最痛恨邵氏的地方,就算她再失败,儿子的心也不曾背弃过她。“好,那你说要怎么处理?柳氏肚子里那个,我要他平平安安生下,不许任何人折腾!”
他看着女儿固执的脸庞,心疼道:“送去庄子吧,多派几个人过去伺候。”
这是他能想到最周全的作法。
沈青抓住他的罪恶感,道:“送我去外祖母家吧,娘不放心外祖母,我有义务代母尽孝。”
沈老夫人轻哼一声,自家祖母不尽孝,倒想着给外祖母尽孝?
沈节与女儿对视,她的眼神里带着祈求。
自柳氏进门,她再不曾对自己做过任何要求,缓缓吐气,他道:“就这么办,算是我们父女为蕙娘尽一份心。”
离开沈家这天,雪下得很大,沈节亲自到门口送女儿,心底眼里满是心疼。青青这样小,刚失去母亲,又要与父亲远离,这是谁造成的?
“等柳姨娘的孩子出生,爹亲自去接你回来。”他伸手想摸摸女儿的头。
沈青头一偏,避开。“不必了。”
不道再见、没有临行一瞥,她头也不回地离开生活八年的沈家。
离京的这天,她并不晓得京城出了大事,边关战报传来,镇国大将军打了大败仗,接连丢失两座城,如今大军被困在池州,待朝廷派兵援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