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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花 第6章(1)

  即使没有赫连瑶华的吩咐,白绮绣亦不曾想过要去偷窥他与陆宝珠的相处点滴,她对陆宝珠没有太大兴趣,不似府里婢女们,个个都想探听关于这位未来少夫人的个性、嗜好或喜恶。

  她不听,不代表听不到。

  奴婢长工同桌吃饭时,众人话题三句不离陆宝珠,他们谈论陆宝珠的家世、陆宝珠的荣耀富贵、陆宝珠的高傲骄矜、陆宝珠的吹毛求疵,当然,更谈论赫连瑶华对待陆宝珠的关怀备至。

  “谁教她是丞相孙女,娇一些在所难免,吃食方面她嘴挑,肉太软太硬不成,茶太烫太冷也不行,菜肴盛盘不顺眼更是连动箸都不肯,听说呀,她晒不得日呢,说是怕晒黑晒丑。”

  “少爷待她真好,要管事尽量达成宝珠小姐所有要求,不管有理无理,只要宝珠小姐开口,少爷没有不应允。瞧,府里泰半人手都派去宝珠小姐暂居的璇玑园伺侯,足见少爷多重视这名娇客。”

  “毕竟是未来的妻子,加上她娘家权高势大,不呵宠着怎行?少爷日后娶了她,陆丞相自然对少爷这个孙女婿会多加提拔。”

  字字句句,滑进白绮绣耳内,她静静用膳,她知道有无数双眼睛全盯紧她,他们想看她的反应,想看她是否食不下咽,但她没有,她仍吃完一整碗饭,仍辛勤工作而没出过错,仍一如以往的处之淡然。

  她像置身事外的路人,不介入任何纷纷扰扰。

  只是,她的淡泊,终是无法如愿,一个逃得最远的人,因为一道命令,被擒回混乱之中。

  那时,白绮绣正身处最北侧的小园圃间,忙着洒扫工作,银月气呼呼找到她,劈头就是数落:“你躲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害我找好久!”

  白绮绣没停下手中动作,淡道:“我没有躲,副管事派我到这儿扫地。”最近,副管事找的差事都在府内偏僻处,好似是刻意支使她远离府邸。

  “别扫了,宝珠小姐要见你。”银月露出一抹诡异笑容,连喘吁吁的气息都还没待它平稳,便叉腰指示她。

  “见我?”白绮绣一怔。

  “对,立刻,现在。”银月扬高下颚,用鼻孔看人。她被派到陆宝珠身旁随侍,相当懂得察言观色的她,颇受陆宝珠喜爱,而她也明白投其所好的道理,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全说给陆宝珠听,并不时在陆宝珠耳边灌迷汤,偶尔一声“少夫人”,教陆宝珠心花怒放。

  当然,她顺口透露府里有只狐媚诱主的小贱人,加油添醋一番,而且完全在预料之中,心高气傲又稚龄毛躁的陆宝珠拍桌大怒,命她将勾引赫连瑶华的贱婢带到她面前。

  白绮绣不想去,去了,会遇见何种情况,连猜都不用猜,银月得意表情已然情楚告诉她。

  她却不得不去。若现在拒绝银月,陆宝珠也不会轻易放过她,怕是多命五六人来押她过去,届时小事变大,最最难堪的人仍是她。

  银月颇惊讶,本以为她得费好一番功夫才能逼迫白绮绣随她去见陆宝珠,怎知白绮绣放下竹帚,稍稍整整衣裙,便无言凝觑她,眼神在说:走吧,带路。

  “你不知道宝珠小姐找你要做什么吗?”怎么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她以为会看见一个发抖害怕的软弱家伙。

  白绮绣不回答这种明知故问的挑衅。

  银月瞧不懂她的心思,只觉气恼,恼她的态度、恼她的无谓。

  “宝珠小姐说,她不会与人共事一夫,所以少爷身旁的莺莺燕燕,全都别奢想有出头之日。你与少爷的蜚短流长已经传进宝珠小姐耳中,杀鸡儆猴当然由你下手。”银月摆明要吓她,只是说完与说前,白绮绣脸上神情完全没有变化,银月面子挂不住,哼地转身,带领白绮绣走往璇玑园。

  璇玑园,位处府邸东厢后侧,以叠石假山区隔独立,清幽地隐,自成一方小小天地,园子周遭辟有轻舟水道,可驾扁舟环绕璇玑园赏景,园内植满百花,每当正逢花季,娇美花儿便争奇斗艳地绽放开来,好不美丽,用来招待娇滴滴贵客再合适不过。

  璇玑园水池畔的鸳鸯亭,亭柱雕梁画栋,祥龙及飞凤彩绘其上,似要朝天际翔舞而去,六角飞檐镶嵌青碧玉瓦,与池水争相辉映着澄透色泽,亭里偌大水玉圆桌布满数盘精致可口的酿梅、糕饼,玉般人儿陆宝珠坐在亭内,优雅品食,数名婢女分列于亭外两旁,个个严谨认真,看来阵仗颇为吓人。

  “宝珠小姐,人带来了。”银月退开,并将白绮绣推到亭前。

  陆宝珠放下玉荑拈握的银叉,吃了一半的小甜品由贴身小婢撤下去,她慢慢扬眸,用着相当不屑的速度,降贵纡尊地把眼光瞟落白绮绣身上。

  “长得不过如此,我还以为多美呢。”少女银铃的甜嗓,太习惯于命令人而显得高傲冰冷。陆宝珠蛾眉一蹙,稚气未脱的芙蓉脸蛋闪过不悦:“跪下!”

  她甫斥喝完,随即站出两名婢女,硬压着白绮绣屈膝跪下,白绮绣并不想多尝苦头,顺从做了,然而陆宝珠下达的下一道命令,白绮绣觉得超过,却来不及闪躲——

  “先赏她几个耳掴子!”

  一名女婢迅速挥送巴掌,热辣辣打偏白绮绣软嫩的脸庞,并且反手再来一记,鲜红色掌印立即浮现在白皙肤上,白绮绣脑门嗡嗡作响,双颊疼痛。

  “我听说你耍狐媚勾引赫连大哥的事,这只是给你小小教训。”陆宝珠端茶轻啜,小小年纪,丞相府里妻妻妾妾恶斗那套早学得炉火纯青,自个儿娘亲怎样对付小妾宠婢,她便如法炮制,姿态俨然以当家主母自诩。

  “你有什么心机、手段,全向别人使去,我陆宝珠决计不可能与你这种身分低贱的女人共事一夫,谁知道你们这种下人身上有没有病?!脏死了!你要是妄想有朝一日,赫连大哥迎你为妾,那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赫连大哥只会拥有我一个妻子,其余来路不明的女人,一个也甭想与我平起平坐!”

  白绮绣好不容易稳住晕眩感,便听陆宝珠冷哼续道:“我更不可能容忍由你们这种女人肚子生出的杂种,与我的孩子们互称兄弟。”

  白绮绣不回嘴,任由陆宝珠骂。陆宝珠莫须有的指责,让她想笑,她从不曾想成为赫连瑶华的妾,她与他根本不可能成为爱侣,两人之间的身分如此冲突,她不会爱上他,也不能爱上他。

  而赫连瑶华又岂会真心对待一名小小婢女?他可是早已订下了婚约,数年后便要迎娶过门,一个金枝玉叶的丞相孙女……

  她对于此刻跪在这儿,挨了几个巴掌,就为一个她永远无法觊觎的男人,感到荒谬想笑——

  “所以你最好识趣些,自个儿滚出赫连府,否则等我嫁进来,头一个就先处置你!”陆宝珠看见白绮绣的笑容,好浅,好淡,那朵笑花仍是清晰地绽放于她轻扬的唇畔,陆宝珠视其为挑衅,一把怒火烧旺,纤手拍桌,愤然起身,一个箭步便冲出小亭,结结实实打散教人生气的清妍笑靥。

  啪!

  “你这笑是什么意思,?!轻蔑?无视?或是不将我放在眼里?!你仗恃现在深受宠爱而骄傲至厮!银月!取我的马鞭来,我今天非得好好教训这个不知廉耻的贱婢。”狠狠抽她几鞭,她才知道害怕,哼!

  “是!”银月转身要去取,撞见赫连瑶华面容森然而来,她不敢再走,嗫嚅跪下请安,心虚低头:“少爷……”

  “是发生了什么事,让宝珠如此愤怒?”他睨觑跪着的白绮绣一眼,淡淡调开眼:“我府上婢女惹得宝珠不快?”

  “赫连大哥。”陆宝珠气焰稍减,恢复了一个十三岁少女该有的天真无那,笑容也回来了,眉目神情柔美许多,仍是向他告状:“赫连大哥,你瞧这无礼贱婢,仗势你对她的一时宠爱,竟敢与我顶撞,如此桀骜难驯,我赏她几巴掌,算是替你教她规矩。”

  “宠爱?”赫连瑶华为这两字而挑眉哂笑,仿佛它是多不可思议的字眼。“我何时宠爱她了?”

  “可我听说你与她——”

  “不过是疏解欲望罢了,男人嘛。我允诺你,一旦你进门,我绝不会收房纳妾,但你年纪尚轻,这两年内,总不可能要我完全过着和尚生活,严禁女色吧?”赫连瑶华笑得教陆宝珠脸红,一方面也因为他赤裸裸的明示,闺女儿听来哪能轻松自在?

  “你别太多心,吃些莫名飞醋,与区区小婢一般见识,还劳你动手教训她,岂不是打疼自个儿的手?以后再有这类事,教训婢女就派周遭的人代劳,你看,掌心都红了。”赫连瑶华轻轻执起她的手,果然软嫩掌心红咚咚一片,他为她呼息,吁暖着她的手,陆宝珠脸红一笑,连连点头。

  “看来,我会有一个醋坛子小妻子。”赫连瑶华取笑她。

  陆宝珠又喜又羞,方才的怒火早已半点不存。赫连瑶华牵她的手,两人回到小亭内,赫连瑶华扶她坐下,背对众人,仿佛眼中只剩陆宝珠一人,口气不疾不徐:“德松,将人带下去,她对宝珠的不敬,赏她几鞭,并严禁她再出现于宝珠面前,省得宝珠看了不悦,胆敢违令,我绝不宽贷。”

  德松抱拳揖身,搀起跪地的白绮绣,半拉半拖带出璇玑园。

  白绮绣不曾何时像此刻一样,感到通体冰冷,若不是德松托稳她的臂膀,她根本站不直身。

  绮绣,我没有轻贱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要你留在我身旁,陪着我。我一直……都很寂寞。

  骗子!

  我没有轻贱你的意思。

  谎言!

  赫连瑶华就在方才,狠绝地戳破他自己编织的谎,他从头到尾只当她是泄欲的女人,用以填补他娶妻之前的几年空虚,她太傻!太笨!竟还为了他而心软,迟迟不愿下手伤他,就因为她误以为他待她独一无二,屡次纵容她的无礼……

  不堪的事实,血淋淋被扯开,虽不见伤,却痛到极致。

  好痛!好痛!背上曾受的刀伤,也不及它一半的疼痛——

  白绮绣冷静的面具已经残缺不全,她的淡泊、她的无谓,全都是用来欺骗人的,骗府中所有的人,也骗她自己……

  “你怎会跑进璇玑园去?不是交代过你,别与宝珠小姐碰上吗?”德松一直到将她拉离璇玑园相当相当远的抄手游廊,才放开她,她几乎是瘫坐在廊栏上,靠廊柱来支撑自己。

  “幸好只是几个巴掌,脸有些红肿。”德松蹲下身,与她平视,她目光空洞,虽看着他,却看不见他。

  德松叹息:“你回房去休息吧,暂时别出来,工作不要做了,这几日就待在房里吧。”

  “鞭子呢?”她终于开口,带有嘲弄嗤笑,鼻眼却逐渐发红,嗓音没有冰冷,只剩强压下哽咽的颤抖:“我得罪未来少夫人该受的鞭打呢?”

  “没有鞭打。你听不出少爷的意思吗?他是要我带你离开那里。”

  “我有长耳朵,我听得一清二楚,他命令你鞭打我,你想违逆他的话吗?你不怕受我连累?”白绮绣木然说道。

  德松在她身边廊栏坐下:“少爷若真要鞭打你,讨宝珠小姐欢心,当众人面前处罚你不是更具成效?何必浪费功夫命我将你带离璇玑园,更严禁你出现在宝珠小姐眼前,避免再发生今日情况?你不该误解少爷的用心。”

  下令禁止她进入陆宝珠视线范围,也是一种捍卫。乍闻之下,是给白绮绣的严苛禁令,实则是给白绮绣光明正大避开陆宝珠的特赦令,日后无论谁再来唤她前去,她都可以拿这道命令来拒绝。

  用心?

  白绮绣茫然望着德松,仿佛这两字听来有多陌生。

  “若宝珠小姐察觉少爷对你的重视,你今天不会只挨几个耳掴子便罢,所以少爷不得不冷淡待你。绮绣姑娘是聪明人,你仔细去想,便会明白我的意思。我是嘴拙之人,不懂如何表达,但我看见的,就是如此。”寡言的德松,今日说得太多太多了。“好了,快把自己藏妥吧,别再让少爷放下工作去解救你。我认为少爷他,并不是很喜欢应付宝珠小姐。”

  言尽于此,德松没多做停留,赶回赫连瑶华身边,保护主子安全才是他的正务。白绮绣呆坐廊下,良久良久……

  她非常仔细去想,想德松的语意,想赫连瑶华的淡漠,想他连瞧都不愿多瞧她一眼的无情,想他命令她不许出现在陆宝珠面前的用意——

  这是一种保护吗?

  他在保护她?

  若这般想,难道不会沦为自我安慰的自欺欺人吗?

  也许他的本意根本就不是德松或她所想的这样?也许,赫连瑶华为了陆宝珠,确确实实要疏远她,他命令德松赏她鞭子,亦是千真万确,是德松一时心软,放过了她……

  她不想自作多情。

  她不想……

  白绮绣将脸孔深深埋入双掌之间,思绪纷乱杂沓,扰得她难以平静……

  夜,逐渐降临,月儿掩在云后方,遮住澄黄色泽。

  “情况如何?”

  赫连瑶华身处仅燃单烛一枝的书斋,烛火被透窗而入的夜风吹拂得摇曳,倒映书墙上的颀长身影,亦随之晃动,乍见之下,仿佛问着话的他,心境毫不止静。

  “脸上有几个巴掌印,不算深,女孩子的力道不及男人,应该无碍。”德松清楚主子想问的是什么。“不过,她将少爷的鞭打命令当真,所以神情颇为落寞,甚至有些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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