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开始仍是抗拒,说什么“不用破费了”、“不必这么麻烦”、“旧的眼镜还能用”……等等之类很龟毛的纠结。
可她沈曼曦也不是省油的灯,再怎么样她也混过业务部,简单的死缠烂打她还是有学到一些。
“你这样是要我欠你多少人情?”她故意板起脸孔。
“我没这么想。”
“怎么会没有?你上次帮我付了一碗面的钱,又出手帮我赶跑了那个讨厌鬼,眼镜还被我踩破……哦,对了,你还白白替我挨了一巴掌呢。你不让我做点表示,是希望我良心不安?”
“……”她记得还真清楚啊。
最后,他辩不过她,只好由她摆布。他想,如果她的目的只是赔他一副眼镜的话,那么他就配合她找一副便宜的眼镜好了。
到了眼镜行,店员忙着招呼其他客人,似乎没什么空闲搭理他们俩,于是沈曼曝拉着他来到镜架区,随手拿了一副银边细框的镜架递给他。
“这副怎么样?”
他下意识瞄了眼标价,三千六……有点贵。
“不喜欢。”他摇摇头,拒绝了,“太老气。”
“老气不就是你要追求的重点吗?”她露了个奇怪的眼神睇着他,“还是你现在想走年轻一点的风格?”
边说着,她把手上的镜架摆了回去,又拿了一副看来比较新潮的。“这个呢?你试戴看看。”
他接过手,戴上去做做样子,然后他摘下,瞥见上头的标价,标签上写着四千九……更贵。
“不喜欢。”摆回架子上。
“也不喜欢啊?”她皱了眉,视线移回陈列架,“那我想想看……”
她抚着下巴,似乎很困扰的样子。
其实他不是质疑她的品味,甚至相当信任她的美感,镜框戴起来也没有任何的不适,只是他不希望她在这上头砸了太多钱,尤其镜架都这么贵了,加上镜片还得了。
“那这副你觉得怎么样?”她又问,指着架上另一副镜框,“要不要拿下来戴戴看?”
他没有任何反应。
“呃,还是不喜欢?”
“也不是……”
吊牌就悬在那儿,八千八。
天哪,其实这家店根本不是眼镜行,而是精品店吧?他心里突然有种“果然是这女人会来的店”的感觉。他虽然没有研究名牌精品,可是镜架上某些品牌他还是能够轻易辨别,什么LEVI-S、COACH、GUCCI的……
“两位看得怎么样呢?”
另一组客人离开了,女店员终于走了过来。像是留意到他俩的视线落在哪,女店员笑盈盈地推荐道,“喜欢都可以试戴唷!这是GUCCI今年最新款的镜框,在设计上面是走有点复古又不会太老气的风格。是先生要配眼镜吗?”
“……对。”他真想说“我只是来看一看而已”。
“那你要不要参考一下这款呢?”小姐身子一转,从架上取下来另一副,介绍道:“先生的眼睛眉毛虽然很秀气,但是下巴的曲线还算Man,我个人是比较推荐这一款啦。这是RayBan去年底才推出的款式,先生要不要试戴一下呢?”
他接过手,盯着那副镜框。坦白说,他还挺喜欢的,只是价格仍是超乎他的预想……不,应该说,如果今天花的是他自己的钱,那么他大概会有一点点心动。
“怎么了?戴戴看嘛。”沈曼曦见他不为所动,附和道:“我觉得这副真的不错,你戴起来应该会很好看。”
“是呀,如果觉得这副太过于阳刚的话,其实刚才女朋友帮你挑的那副也很适合你。”
“女朋友”三个字一出,两个人立刻尴尬在那儿。
“呃……”一时之间,沈曼曦不确定该不该出言否认,又或者是说,有否认的必要吗?
可是她似乎没有烦恼这事情的空间了。
“我不是她的男友。”丁柏鑫笑了下,简单否决了店员的先入为主,“我们只是同事而已。”
一句话,轻淡无痕地划清他与她的距离。
“啊,这样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以为你们是情侣,因为通常都是情侣才会一起来挑眼镜的嘛,啊哈哈哈哈……”女店员不以为意地打哈哈着。
他似乎也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仿佛就只有沈曼曦一个人莫名在意那句话,傻傻地在意着那句话。
——我们只是同事而已。
是呀,本来就只是同事,他又没说错什么。沈曼曦勉强挤出一抹微笑,却仿佛在自己的嘴角里尝到了苦涩。
他察觉了,察觉到她眼底那一闪即逝的难堪,让她难堪并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很直觉地否认罢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将镜架交还给店员,随口以一句“要先去吃晚餐”为由,离开了眼镜行。
沈曼曦错愕,没料到他会直接就这么转身走了出去。
“呃……”她尴尬地看了店员一眼,“抱歉,他刚下班,大概是饿坏了吧,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唷。”女店员仍是笑笑,“有需要随时可以再来看看。”
她追了出去,他就站在骑楼处等她。听见了她的脚步声,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在那双眼里读不到任何的情绪。
“眼镜的事,”他率先开口,“你真的不用放在心上。反正那副眼镜我也戴很多年了,以折旧率来计算的话,其实你根本也不需要赔偿我什么。”
她没答话。
她答不出来。
事实上,她真正的目的不在赔偿,而是妄想在他的身上留下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痕迹,哪怕只是一副眼镜也好,至少他会记得那是她为他精心挑选的。
“你要一起去吗?”他又问。
“欸?”她回过神来,一时之间还在状况之外,“一起去……哪里?”
“吃饭啊,你不饿?”
难得他居然愿意主动邀她共进晚餐,她立刻精神抖擞,道:“饿呀,当然饿!你要去吃什么?”
他看了看马路的另一端,对面正好有家连锁火锅店。“天气冷,吃火锅如何?”
“好。”她连考虑也没有。
真是不可思议,仿佛只要是跟这个男人在一起,她就变得什么主见都没了。这就是所谓“一物克一物”的道理吗?可就算明知被克了又怎样?她竟也被克得心甘情愿。
难怪人家都说爱情就是一种精神病。
她脑袋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坏了。
踏进店内,两个人坐了下来。他点了豆腐锅,她点了番茄锅;他脱下了身上的外套,她则解下围巾。
……好熟悉的光景啊,他甚至穿着和那天相同的外套。
“好奇妙的感觉。”她不经意地说了一句。
“嗯?”
“吃火锅这件事啊,”她笑眼望着他,道:“我们第一次吃火锅的那天,你也是点了豆腐锅,而且也是穿着这件外套。”
“是吗?”他尴尬地笑了一笑,耸耸肩,“你竟然记得那种事。”
“还好啦……”其实她听不出来那句话到底是褒还是眨。
汤底与食材送上来了。
丁柏鑫先摘下了眼镜,摆在自己的左手边,接着拿起筷子,有秩序地将高丽菜、青江菜、豆腐、米血糕、香菇……等等的食材逐一夹到汤锅里,动作不疾不徐,像是有他自己坚持的节奏。
她托着下巴盯着他看,看得出神。
愈是仔细打量他,就愈是对这张脸蛋痴迷。她喜欢他眉宇之间的那股英气,喜欢他因近视而微微眯起的眼睛,喜欢他那高挺端正的鼻梁,也喜欢他偶尔会在嘴角旁边浮现的浅浅笑窝……
奇怪?他本来就长得这么好看吗?
是他天生就属于耐看型的那种人,还是因为她已经丧失理智了所以失去了正常的审美观?
突然,有段短暂却不怎么愉快的回忆涌上了心头。
记得在她大三的那一年,她在某个友人的生日Party上认识了一个什么某某银行总裁的独生子,那男生多金帅气、斯文有礼,最重要的是那男人对她展开了一段甜蜜又邪恶的追求攻势。
不仅天天派人送花来学校,还经常开着千万超跑在校门口等她放学。有哪个未经世事的女孩抵挡得了这样的追求?
当然她也逃不过,很快地就落入了这个虚荣的陷阱里。
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特别短暂,在追到手的两个月后,男人开始冷落她。别说是鲜花、超跑了,男人有时候根本懒得接她的电话,直到她在PUB门口拦到了那个男人,才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人家的过去式。
那时候,男人冷冷地对她说:“一开始觉得你很漂亮,可是看久了就觉得你很不耐看……啧,太俗艳了。”
男人甚至厌恶地撇了嘴,仿佛她是他人生当中的一个污点似的,那句话无疑狠狠践踏了她的尊严。为此,她有一阵子几乎足不出户,连学校的课也没去上,她的人生价值好像在那一瞬间全部被摧毁。
直到有个朋友告诉她,“不服气?那就去钓个比他更凯的凯子来炫耀啊!你现在这副模样只会让他更瞧不起你。”
她照办了,也真的让她钓到了所谓“更凯的凯子”。
可是,她因此得到快乐了吗?当她挽着新欢的手,在一个圣诞晚会上与旧爱擦身而过的时候,她才猛然明白,原来在那短短的一年间,对方早已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了,连姓什么也不记得。
她究竟是报复对方还是折磨自己?恐怕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才能得到最坦诚的答案……
“怎么了?”
突然,丁柏鑫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里。
“嗯?”她蓦地从记忆的深海里浮了上来,“什么?”
他以筷子指了指她盘子里的食材,道:“你……不先把菜夹进锅里吗?”
“啊……”她这才惊觉自己竟楞在锅前一动也没动,“抱歉,顾着想事情,都忘了要先下锅。”
边说着,她拿起筷子将大部分的火锅料都夹进了小小的锅里,留了一些不是很爱吃的食材在盘子上。
“想什么?”
“呃……”她一时还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就只是……想起了大学时期的一些事情。”
他挑了眉,有些意外,“你想得真远。跟火锅有关?”
“没有……”
“那为什么突然想起来?”他坚信人类的记忆是有索引的,尘封已久的记忆是不可能无缘无故,凭空浮现脑海。
她却没有急着回答……也或者是她其实不想回答。
他个性虽然直,但绝不是不懂看人脸色。“不愿意的话,你可以不必回答我。”
“倒不是不愿意啦,只是……”她犹豫了下,转念之间却也暗想,或许他以前说的没错,她若想要改变自己的未来,就得先好好审视自己的过去。
思绪至此,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大学的时候,我交了一个……算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男朋友。”
“嗯。”他淡应了声,静静聆听。
“可是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他对我厌烦了。因为他说,我长得不耐看,所以在没有任何一句交代的情况下……我就这样被甩了。”说完,她勉强济出了一抹难堪的浅笑,然后拿筷子在锅里搅啊揽的。
锅里的热汤已经沸腾,可桌间的气氛却降至冰点。他有点后悔追问了这件事,可却又矛盾地庆幸自己更了解了她一些。
半晌,大概是自觉搞砸了吃饭的气氛,她打哈哈,开玩笑似地问道:“不然你帮我评评理好了,你说,我哪里不耐看?”
他顿了下,耐看的定义是什么?看了三天不厌倦?十天不倦?还是一年、三年?这问题还真是有够难回答。
“那就别一直盯着看不就好了?”最后,他竟没头没脑地说出这句话。
像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沈曼曦一时半刻也楞住了,她本来还以为对方大概会马马虎虎地说什么“还好啦”、“不会啊”、“应该不至于”之类像是安全牌的回答。
“难道你们没别的事情可以做了吗?”他很认真地分析了起来,“像是躺在草坪上聊天,坐在戏院里看电影、一起站在书店里翻书……这些不也都是两个人可以一起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