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断想像,萧瑀有没有可能像自己一样,换个方式、换张脸,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然而下一刻,理智阻止他愚蠢的想像。
因为,如果顾绮年真的是萧瑀,她有的是机会表达身分,莫离、卫左都在她身边,不是?
所以在还没有见到萧瑀之前,他不想进待春院,不愿意再被迷惑心志,他必须清楚、明白、确定,顾绮年和萧瑀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想得斩钉截铁,说得信誓旦旦,只差没立誓赌咒,他却……还是来了。
这次卫翔儇没从密道进入,因为这个时间点,顾绮年正在教春天、夏天读书。
他停在书房外,听着里面传来的朗朗书声。
春天、夏天轮流背过《三字经》后,顾绮年说:“想不想听成语故事?”
“想。”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声音里不难听出愉快兴奋。
“从前有一个臣子,他要为国家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必须到很远的地方去,出发前,他问皇上,‘如果有人说大街上出现老虎,皇上会不会相信?’皇上笑着说:‘大街上怎么可能出现老虎,不信!’
“臣子又问:‘如果有第二个人说同样的话,皇上信吗?’皇上想了一下,还是摇头,‘不相信。’臣子又问:‘如果有第三个人说,大街上出现老虎,皇上相信吗?’这次皇帝考虑很久,回答,‘无风不起浪,有三个人说同样的话,朕应该会相信。’
“于是臣子语重心长地说:‘这正是微臣担心的啊,大街上根本不可能出现老虎,但是三个人异口同声说老虎来了,让人不得不相信,这世上以讹传讹的人多了,谣言是很可怕的。’皇帝明白大臣的意思,笑着说:‘朕都明白,你放心好了。’
“没想到果然大臣离开不久,有些嫉妒他的人开始在皇帝面前说臣子的坏话,久而久之,皇帝渐渐地不相信这个臣子,等他回到国内,皇帝不再召见他。这就是‘三人成虎’这句成语的由来,听完这个故事,你们想到什么?”
春天偏过头认真想。“我不应该听信郭嬷嬷和婆子们的话,相信待春院有鬼。”
顾绮年满意点头,“没错,你们住进来这么久,有看过鬼吗?”
“没有。”两人异口同声。
“昨天半夜,夏天想上茅厕又不敢起床,憋了一整晚,要是把身子憋坏,怎么办才好?说实话,是不是因为怕鬼?”
“养娘说真的有鬼,村里的张老头就是被鬼抓去才会回不来的。”夏天回答。
“也许世间真的有鬼,但鬼是怎么来的?”
“人死掉就会变成鬼。”春天回答。
“对,所以鬼就是人的延伸,他和人一样有感情,知道对与错、恩与怨,你想,鬼为什么会害人?是鬼的错,还是人的错?”
“当然是鬼的错,害人不好。”夏天回得理所当然。
顾绮年没有否决他的话,只是反问:“夏天,你想当人还是想当鬼?”
“当人。”
“对啊,大家都不喜欢当鬼,所以死掉以后,大家都会急急忙忙跑去排队,准备再被生出来,既然如此为什么会有鬼不去排队,还跑出来害人?”
“为什么?”夏天、春天异口同声地问。
“因为不甘心啊,他们本来活得好好的,却被坏人害死,又没有好人帮他们报仇,最后只好变成鬼来吓坏蛋。换句话讲,如果你没有做亏心事,没有害过人,鬼怎么会来找你?春天、夏天,你们有没有做过坏事?”
“没有。”两兄弟用力摇头,证明自己的清白。
“这就是啦,鬼也很忙的,忙着赶快报完仇赶快去投胎,哪有时间吓你们?说不定鬼看你们这么可爱,要是有坏蛋想害你们,还会帮你们一把呢。这就是姨常说的,心存善念,常做好事,心中无愧便无惧。明白了吗?”
“明白了。”
顾绮年摸摸他们的头,夸奖几句,在纸上写下“三人成虎”。“你们已经会写前面三个字,现在我教你们写第四个字,大老虎的虎。”
她一笔一笔地慢慢写,先教会两人之后,又问:“这句成语你们想写几次?十次好不好?”
“不好。”春天说。
门外的卫翔儇听见派功课还要跟小孩尚撤,先入为主,认定顾绮年教不好春天、夏天,决定要尽快找个先生过来,要不好好的孩子都被养歪了。
他万万没想到,两兄弟竟异口同声说:“写二十次。”
顾绮年的反应他没料到,春天夏天的反应他更没料到,无法掌控的感觉又生出来。
“好吧,你们慢慢写,写完就去找阿离玩,我去帮你们做点心。”
春天、夏天乖巧地点点头,顾绮年把书收拾好,转身往外走,在她踏出门口那刻,卫翔儇一个纵跃,跳上屋顶。
正蹲在屋顶“点卯”的卫左又被他吓一大跳,本想起身招呼王爷,却被他一个噤声动作给阻止了。
顾绮年刚进厨房就抬头往上喊。“屋顶上的,下来帮忙。”
又喊他?卫左既兴奋又抱歉地朝王爷抛去一眼,意思是:对不住哦,爷,奴才很忙,没时间招呼您。
卫翔儇气闷,什么鬼眼光,好好的隐卫跑去抢下人的活儿,还一副乐津津的得意样?没出息!
看不下去!他一挥手,就见卫左迅速跳下屋顶,兴匆匆地往厨房奔去。
卫翔儇更闷了,需要这么急吗?厨房里有什么好差事等他,宰鸡还是杀鱼?
用力吐气,卫翔儇企图把胸口那堵憋闷感挤出去,相准角度,他轻轻掀开一片屋瓦。
两个孩子一个字、一个字写着三人成虎,聚精会神、专注而认真,那股卖命劲儿,哪个当爹的看见都会觉得自家儿子有前途。
春天早一步写完,他耐心地等弟弟把最后一笔写好后,问:“夏天,你想不想当很厉害的人?”
“想啊!”夏天用力点头。
“那我们要更认真才行,我们把姨教的书再念两次,好不好?”
夏天站到椅子上,把顾绮年收好的书从书架上抽出来,打开,两颗小小的头颅凑在一块儿,两人轮流指着字,一句一句往下念,从《三字经》开始念,再念成语,之后又念诗词,他们已经背完十首诗,而且越背越快、越背越厉害。
姨说他们是天才,姨还说,天才是九十九分的努力加上一分的天资,所以,他们要比别人加一百倍、一千倍的努力才可以。
孩子们读诵的声音传进灶房,顾绮年听着听着,眉尾微扬,脸上带着些许骄傲,他们家春天、夏天是很好的孩子呢,勤奋上进,不需旁人叮咛。
卫左正在一旁用研钵把黑枣捶烂,加上水,捣成浆。
顾绮年把糖和麦芽糖放在锅子里,再往里头加一点点盐巴,慢慢地熬煮成汁液状,她必须不断翻搅,才不会让糖浆焦掉,等熬得羌不多f,卫左的黑枣浆也捣好,她缓慢地将黑枣桨加入糖浆中,并把油放进去。
顾绮年把锅铲交给卫左,让他继续搅拌.她在一旁调好勾芡水,一点一点倒入浆汁中,直到软硬适中,再把事先炒过的核桃拌进去,最后盛入铁盘里,铺平,等放凉后切块,就大功告成了。
“顾姑娘,咱们今天做的是什么?”不只莫离,卫左也喜欢给她打下手,她做菜不像做菜,比较像变戏法。
“是南枣核桃糕,枣子补血、核桃益脑,小孩子多吃一点不错。”
“那……我也可以多吃一点吗?”他抓抓头发,有些小羞涩。
“当然可以,不过下次再做,你还得搭把手。”
“没问题。”卫左笑眯眼。
南枣核桃糕很快就冷却,顾绮年切块装盘,端着一部分走出厨房。
卫左有没有良心?肯定有的!卫左脑子里有没有主子?肯定有的!
所以这种时候,他拿个碗,抓几块核桃糕,趁着没人注意,咻地飞到屋顶上。“王爷,刚做好的,您尝尝。”
卫左献媚巴结的表情让卫翔儇对他的不满淡了两分,至少他心里还有主子,不像莫离,完完全全的弃暗投明,明知道他蹲在屋顶上,硬是哼也不哼一声。
他拿起一块糖,在闻到那股香气时思绪飘走了。
熟悉的香甜味,这糖,小瑀做过……
为什么小瑀会的她也会,为什么他越来越无法分辨两个人?为什么……不行!他硬将理智拉回来,提醒自己她不是小瑀,她叫做顾绮年,她是上辈子杀死自己的恶毒女人!
然而,他的强力提醒在南枣核桃糕塞进嘴巴,而卫左的声音进入耳朵之后,迅速阵亡。卫左说:“顾姑娘说,这叫南枣核桃糕,枣子补血、核桃益脑,小孩子多吃很好。”
不行了,卫翔儇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跳下屋顶,飞快奔到顾绮年跟前,用力一把拉住她,怒问:“你到底是谁?”
“阿离最喜欢吃糖果了,春天,你想给阿离吃几块糖?”
一边吃点心,顾绮年让他们学习数字与数量的配对,相处这段时日,她必须承认,春天、夏天真是欠栽培,这两个小孩的脑容量和学习力很惊人。
“三块。”春天说。
“好,夏天给阿离三块糖吧。”
夏天乖乖从盘子里拿一块,数一,放进莫离掌心,拿第二块,数二,再放到莫离掌心,拿第三块,数三,就在要放下时,调皮一笑,说:“阿离吃太多糖,会牙痛。”说完,作势把第三块放进自己嘴巴。
“忘恩负义的臭小子。”莫离一把抓住夏天,硬把他手里的核桃膏叼进自己嘴里,抢食成功,还呵他的痒。“小气家伙、小气坏蛋、小气”
春天、夏天咯咯大笑,顾绮年也跟笑不止,她拿一块核桃糕塞进春天嘴巴。
两个孩子长得一模一样,脾气却截然不同。
春天很有当哥哥的风范,行事谨慎、性格稳重,夏天性子活泼,反应机灵,因此莫离喜欢逗夏天,顾绮年却更加心疼春天,舍不得他把委屈憋在心里。
“好了、好了,换夏天,你想吃几块糖?”顾绮年问。
“五块。”一说完,他马上把两手捧得高高的。
“好吧,春天数五块糖给弟弟吧!”
春天的小手才刚捏起一块糖,无预警地,卫翔儇从屋顶上跳下,一把拉起顾绮年手腕,力气之大,迫得她不得不离开石椅站了起来。
看见卫翔儇,顾绮年的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着,王爷怎么会……出现?
只是一瞬间,莫名其妙的感觉争先恐后涌上心头,甜甜的、酸酸的、苦苦的、涩涩的……乱七八糟的滋味用力地在胸口翻腾。
她不知道为什么对着他的脸自己的心会狂跳,眼睛会发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急切地想靠近他,企图获得温暖?
不可能啊,怎么可能从他身上得到温暖?
看看清楚吧,他的表情那么冷,他的眼底那么愤怒,他的手指想掐断她的手骨,他分明讨厌她、憎恨她,如果现在有一把刀,她早就成了刀下亡魂,而她……怎么会傻得想靠近他?
顾绮年理智地罗列出一条条远离他的理由,却不敌感觉的催促,她的感觉告诉她:他是熟悉的、安全的、惬意的、温暖的,跟着他会……幸福?
是不是很奇怪?是不是很滑稽?是不是很乱七八糟、莫名其妙?
她对自己不断喊话——顾绮年,你的目标在哪儿?想想清楚!
你想要平安,渴望自由,你的目标是飞出靖王府。
既然如此,就不能靠近王爷,不该涉入王府后院这浑水,你不是很高兴被发落到边陲?你不是决定好好地在待春院里,等待属于自己的春天?你这么积极地、努力地活着,真的不是为了成为王府后院的女人!
“你到底是谁?”这五个字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像是带着极大的狂怒与怨恨似的。
她到底是谁?是啊,她也想有个人告诉自己,她是谁?
顾绮年热衷女红,她会,却不喜欢,顾绮年不懂厨艺,她却对厨艺有着无法形容的狂热。顾绮年爱财,不管是不是她的金银财宝,都想兜在怀里,五岁的她就知道如何趁爹喝醉,偷走他身上的碎银角子,她也爱财,却只想靠自己的双手去争取。
顾绮年从七岁起就天天盼着长大,嫁个好夫婿,她却宁愿相信,与其把希望放在男人身上,不如依靠自己。
分明是不同的两个人、不同的性情,可偏偏脑袋里装的,全是顾绮年的记忆,她能感受顾绮年的情绪,却不喜欢顾绮年的反应,她能知道顾绮年的想法,却反对她的做法。
这种无法解释的冲突与矛盾,让她觉得自己快要疯掉。
“说话,你到底是谁?”
狭长的双眼一眯,强大气势震慑了所有人,莫离抢身过去,想把顾绮年拉到身后保护,却被卫左阻止了,他用力摇头,让莫离别轻举妄动。
春天、夏天憋不住,冲到顾绮年身边,夏天想把她的手抢回来,春天抱住她的腰,十足十的维护姿态。
顾绮年回神,低头,看着两张惊慌失措的小脸,她用自由的那只手摸摸春天和夏天的头,给他们一个安心的笑容,之后抬起眼,认真回答卫翔儇的问题。
“奴婢叫顾绮年,十一岁上下,父亲买通遴选秀女的小吏谎报我年龄,送我进宫里当差,已经在宫里待五个年头,先前被皇后娘娘挑中,选进永和宫的小厨房里当差,最后皇恩浩荡,让奴婢进靖王府。”
顾绮年嘴上说皇恩浩荡,却是满脸怨慰。
骨子里的几分不驯,让她非要点出自己的身不由已。她进皇宫是父亲动的手脚,她去永和宫是皇后作的主,她到靖王府是皇帝的决定。她的人生、她的命运,被一群与自己无关的张三、李四操控,她不哭闹,并不代表她不冤枉,如果王爷有怒气,请找对正主儿,别在她身上发泄。
卫翔儇听出来了,字句里没有“委屈”两字,可是满篇都是控诉。
她是真的不希望进靖王府,还是纯粹在演戏?
他片刻不敢或忘,她的演技有多么炉火纯青,否则前世的自己,怎么会被她这双眼睛给勾了去,怎么会死在她的手里?
想起前世的死,他手下力道加重,顾绮年疼得倒抽一口气。
莫离不忍耐了,拍了一掌,硬把卫左逼开,就要朝卫翔儇打去。
卫左急得满头大汗,不晓得主子哪根筋不对劲,顾姑娘又没招惹他,人家好端端的在待春院帮您顾孩子,不感恩就算了,怎么还、还……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