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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人难为 第3章(2)

  一辆马车出了樊宅,老旧的车厢随着路面的颠簸发出叩隆声,像是苟延残喘地强撑着不要解体。

  「老家伙讲话难听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你又何必在意?」樊仲遇抬头迎向那道略带责备的视线,对于兄长从痴傻突然恢复正常的状况,丝毫不显诧异。

  「他不该提起父亲,那是他的罪愆,他根本没资格用这件事来教训我。」他勉强扯了扯唇。

  在马车这种密闭空间里,不用担心隔墙有耳,虽然破旧程度让人坐得很不安稳,却是少数几个可以让他们兄弟安心卸下伪装的地方。

  伪装?是的,他大哥没傻,他也不像众人眼中的那么无能,会这么忍辱负重,全是被那群豺狼虎豹所逼,以他的亲祖父为首,将他们兄弟俩逼进了绝境。

  「结果我们那时却傻到信了他的鬼话连篇。」樊伯临低笑,熟练地抛接手中沙包。

  「是『我』傻到信了他的鬼话,当初你一直要我收手,我却没听进去。」樊仲遇望着那一上一下的沙包,想到自己当年的愚傻,勾起的不只是对家族的愤恨,还有更深的自责。

  父亲是个血淋淋的借镜,他早给认清事实,但只懂得优越滋味的他少了心机,反被祖父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服,以为真是父亲能力太差、自作自受,害得他老人家不得不忍痛壮士断腕。

  为了挽回父亲及大房的名誉,他说服兄长用长孙的身分向祖父要来一间布铺,两人联手经营,想要做出一番成绩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他冲劲足、眼光独到,而兄长个性谨慎、负责缓下脚步,他们合作无间,将原本已快关门的布铺操弄得有声有色,成了京城最大的布庄,还将领域扩展到各行各业。

  短短一年的时间,他们站上了比父亲掌持时更为风光的顶端,身为长孙的兄长自然承袭了所有功劳,赞赏有加的祖父不仅将更多的店铺事业交给兄长掌管,也常常将「当家非伯临莫属」这句话挂在嘴边。

  对此他毫无芥蒂,更为了兄长感到开心,他们和那群只懂得阎墙的族人不同,手足间深厚的感情牢不可破,更何况钱财对他只是附带的奖赏,是取得胜利的骄傲和满足感促使他不断地往前冲。

  他却没想到,他的年轻气盛、他的力求表现,却害得兄长几乎失去性命,他所追求的胜利成了野兽狠狠反扑,重创了他们。

  即使已事隔四年,回想起那时的无能为力,樊仲遇仍觉得心口隐隐作痛。

  「胜利在望,谁舍得收手?」瞥见他眉目间痛苦的神色,樊伯临半自嘲半讥诮地说道。

  他们的母亲在怀第三胎时难产去世,而父亲向来醉心经商,所以仲遇等于是他一手带大,他比任何人都懂他。安慰只会让他更加自责,唯有激起他的愧疚,让他将补偿他当成生存的目标,才是最好的做法。

  闻言,樊仲遇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树大招风,我学到了,付出的代价却如此之大。」

  当时兄长去参加一场酒宴,回来后即陷入昏迷,高烧不断,找来几个大夫都诊断不出病因,他急到快发疯,四处搜集人参、灵芝等珍贵药材努力想将兄长救回,病情却仍然不见好转,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兄长逐渐步向鬼门关。

  直到某日,一句风凉话点醒了他——

  大房的风水有问题吧,不然怎么父子都这么惨?

  因焦急心伤而混沌的心智豁然清晰,他舍弃了和樊家关系密切的医馆,从邻近村庄找来大夫。

  「这人中了剧毒,还能活着算他命大,可是不对呀,你都把参汤给他当水喝了,就算不能完全痊愈,这么多天毒性也该多少消退了些,怎么会从头到尾都这么严重?」让那群「良医」们束手无策的怪病,竟被一个寻常大夫轻易地诊断出原因,而这段话更是直接切中要点。

  有人下毒,答案就这么简单。

  他立即将奴仆们全都撤下,不分日夜镇守兄长身边,不准任何人接近,就连药汤都是他蹲跪走廊一边监视房门口一边亲自煎煮,对于仆人依照吩咐送来的药材及食物,他也都再三仔细检查。

  总算,经历了一个月的磨难,兄长的命救了回来,但所有的事实也跟着串起——不只是兄长的命,就连当年父亲看似被接二连三的噩运造成毁灭,全都是有人存心陷害。

  父亲和兄长都太接近成功,为了阻挡他们成为当家,贪婪的族人不惜买凶相残。

  他甚至找不到真正的凶手,因为几乎人人都有份,有人在那场酒宴下毒,有人买通大夫,有人送来掺有毒性的药,要不是他强逼兄长灌下的那些补汤误打误撞消缓了毒性,他的余生只能在自责悔恨中度过。

  而最大的凶手,却是那冷眼旁观的老家伙!他的势利贪婪不但等于默允了子孙们的明争暗斗,更是变相催化他们变成手足相残的冷血禽兽。

  「快把伯临治好,大房的产业要是再这么闲置下去,我会交给其他人接手!」兄长卧病在榻的期间,老家伙只来过一次,冷怒扔下的话让他寒了心。

  直至那时他才发现,原来他一直追求的只不过是自己幻想出来的胜利,在祖父眼中,他们都是被利用的棋子,他不在乎棋子是谁,只在乎有没有可用的棋子可以再为他扩增财富。

  「我们不也正一步一步地在让他们偿还代价了吗?」兄长的声音将他游离的心神拉回。「看样子三叔的气还没消呢,要是被他知道那些价差全进了咱们这儿,包准气疯。」

  可不是吗?忆起他们的计划,樊仲遇眼中闪过一抹精锐,唇角跟着勾扬。

  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复仇,兄长命救回后,对外假装痴傻,而他也顺势收起经商的才能,营造出之前功劳全是兄长所为的假象,只要是他经手的事业必亏,将他们联手打下的局面全给赔光——

  但只是绕了一圈,财富依旧回到他们手中,却不再属于樊家,而那群人还傻傻以为真被别人赚走,完全看不出破绽。

  当初有人用这种方法将父亲逼至了绝境,如今他们要用相同的方式讨回来。他们不会一下子就将那群人逼死,而是要一笔一笔,像凌迟般将整个樊家全数掏空。

  等他们发现时,为时已晚,而他们将活着亲眼见证樊家毁灭的这一刻。「希望采收成果的那一天可以快点来,假装太累人了。」听似抱怨,实际上是在心疼兄长的牺牲。

  只要脱离那群人的视线,他就可以不用再假装怯懦无能,但困在府里的兄长却是时时刻刻都不能松懈,要一个大男人装得像孩童一样幼稚,说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哎,沙包我已经玩腻了。」知道弟弟的顾虑,樊伯临故意撇嘴自我解嘲。

  所以有仲遇在场的场合他不会演得那么用力,而是装成一个乖孩子的模样,免得他看了心里难受,久而久之,看在其他人眼中还以为他是畏惧仲遇的威严,也就不觉得奇怪。

  樊仲遇被逗笑,露出难得的笑容,冷峻的脸部线条变得柔和。

  「找一天,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沙包拿去丢了吧,他们应该不会起疑。」兄长为了不让人识破,想了拿沙包、念口诀的方式将痴儿扮演得惟妙惟肖,真辛苦他了。

  看到他的笑容,樊伯临心里感慨万千。

  大房虽然由他这个长子继承,但他对商场上的斗争一点兴趣也没有,反而仲遇才是真正适合掌权之人。不过出生顺序无法改变,他只好违反本性挺身而出,每次看到仲遇朗笑说着他们又击败了哪一家商号,那神采飞扬的模样,向来是他开心的泉源。

  但在得知他和父亲的变故全是族人间争权夺利所造成,原本已因照顾他而受尽身心煎熬的仲遇,更是被强烈的自责完全击溃,万念俱灰的他失去了生气,和那个得意时会开怀大笑,愤怒时会让人双腿发软的傲气男子判若两人。

  为了勾起仲遇的生存意志,他拟出复仇反攻的计谋,逼仲遇将满腔的愧疚转为仇恨,即使这使得笑容几乎从此自仲遇脸上绝迹,他也不后悔,只要他们可以回到以前心意相通的日子,这就够了,就算必须扮痴扮傻他也甘愿。

  「免了,我习惯手里拿着东西了,更何况现在有那女人在,会帮我分去不少注意力。」只是,向来让他了若指掌的弟弟,如今却好像有点变了。樊伯临睨他一眼。「你似乎挺在意她的?」

  知道兄长说的是孟海心,樊仲遇的笑容缓缓敛去。他就知道兄长绝对会察觉到,他今天的失控太明显了,甚至要靠兄长不着痕迹的提醒才回过神。「怕她妨碍我们的计划罢了。」他若无其事地淡道,用无谓的态度掩饰了内心的波动。

  虽然暗中进行复仇计划,但顾虑到太过逆来顺受反而容易引来疑窦,于是兄长决定娶妻来掩人耳目。

  早在还没确定人选之前,兄长就已言明不会碰她,这桩婚事只是用来转移有心人的注意力,他会逼她上榻,为的是让她信以为真,免得她跟其他女眷接触露出了破绽。

  明明他很清楚该怎么做,也逼自己动手去做,但他无法解释那激动异常的反应到底所为何来,只要一被那双眸子注视,他向来自制得宜的情绪就开始超出控制,就算他建立了再多的心里准备也是枉然。

  「我看她才需要怕吧。」樊伯临低笑,耍玩着手中沙包。

  樊仲遇忆起她方才孤伶伶站在厅堂的纤细身影,压在胸口的沉窒重到化不开。

  他很清楚,即使有名无实的婚事无损于她的清白,一旦过了门,她的一生等于就这么毁了,害怕会被迫圆房的担虑,更会成为可怕的梦魇夜夜折磨着她,若事实真只是为了生下子嗣而娶她那么单纯,她或许还比较好过些。

  脑海里掠过她被人压在身下的情景,一股怒火凶猛窜起,让他有种想杀人的欲望,即使那人是……樊仲遇一怔,这莫名的妒意骇着了他。

  该死的!他到底在想什么?和她拜堂的是兄长,就算最后改变计划真的和她圆房,他也不该有这种反应!

  他想把那抹不该的心思压下,那把火却仍在胸口烧着,烧得他心烦意乱,怎么也灭不掉。

  樊伯临不动声色地将他这些细微反应都看在眼里,突然开口:「你心软了吗?」

  这句话问住了樊仲遇,满腔沸腾的心思瞬间被全然浇熄。

  不,他没资格心软,早在他因醉心追求胜利而害兄长成为标靶的那一刻,他就再也没资格心软,兄长决意复仇,他奉陪;兄长为了自保所采取的方法,就算会让他血染了了手他也义无反顾。

  樊仲遇闭眼,再睁开时,深邃的眸光冷然得可怕。

  「心软只会害死自己,放心吧,我不会再像以前那么笨了。」世上没有公平这两个字,只有狠得下心的人才能成功地活下去。

  他们已牺牲太多,那个目标已变得如此势在必得,他只能将性格里的仁厚心慈全都抹去,逼自己成为一个冷狠狡诈的心机份子。

  樊伯临视线在他脸上掠过,心头暗忖。

  虽然仲遇只是短暂失防,随即恢复冷静,但这并不是好现象。不过才刚开始,状况依然有待观察,仲遇的个性吃软不吃硬,逼得太紧反而坏事,反正整个走向掌握在他手中,他担心什么?

  「我该回去了,出来太久会引起怀疑。」他跟出来只是为了提醒,目的达到,他还是赶紧回去府里监视那小丫头,免得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好,你自己小心。」不只是男人会争权夺利,为了帮助丈夫,各房女眷的争斗更是可怕,兄长假装痴傻除了保护自己,同时也成了最佳的掩护,许多关键的消息都是他从那些女人及奴婢口中收集来的。

  「停车。」车一停,樊仲遇开门跃下马车,对车夫吩咐:「将伯临少爷送回府里。」门关上,马车又开始摇摇晃晃地前行。樊伯临从后方的窗棂缝隙往外看去,看到那抹反方向前进的身影渐行渐远,斯文俊秀的脸庞露出了温柔的笑,视线执着而坚定。

  他不在乎是否能报父仇,不在乎是否能将樊家的家产夺回,他只想用这件事将仲遇紧紧绑在身边,彼此永远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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