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做什么?”
沈琪瑄不解地看着他。
他手轻轻摸上她的脸,认真又温和地道:“如果你自由的话,会做什么?”
沈琪瑄一下就笑出了声。
看少女脸上是笑的,眼神却是平静的,龙锦昱的手指忽然蜷了蜷。
“‘如果’其实才是这世上最残忍的,因为是假的。”她缓慢而平静地对他说,嘴角不经意间带出了几分讥讽。
他们彼此都知道,龙锦昱不会让她自由——有些“如果”可以争取变成现实,但大部分都难以实现,就比如自由,是她怎么争取也争取不来的,所以才说是假的。
龙锦昱目光沉沉,沉吟了半晌才道:“那怎么办?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你离开的。不过,只要你不想着离开,随你怎么闹腾,把天捅破了我也给你撑腰。”
沈琪瑄偏了偏头,不置可否。
“没什么想对我说?”他扬眉。
“孽缘。”她到底给了他一个答案。
龙锦昱突然哈哈大笑,一把又将她搂入怀中。
男人搂得很紧,笑声透过胸腔传给她,沈琪瑄却无法感同身受,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他之所喜,也许正是她之所哀。
“孽缘也是缘,总归是缘。”
龙锦昱笑声愉悦,将未婚妻抱上膝头,手托住她的后脑,深深地吻了下去,直到将她吻到几欲窒息才微微放开了她,但两人仍气息相缠,近在咫尺。
“今晚我留宿。”
沈琪瑄的身子颤了颤。
龙锦昱抵着她的额头轻笑,“我会克制,别怕。”
沈琪瑄心头呵呵,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哪次上了床有克制收敛?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头,精力好得令人咋舌。
唯一庆幸的是,自她病好之后,男人在这边留宿的次数并不多,她倒有足够的时间恢复身体状态。
龙锦昱克制不住又吻了她一会儿,才将人紧紧搂在胸前,努力平复自己紊乱的呼吸。
“我去书房处理些事,你自己待着。”放开她,龙锦昱整了整衣襟,脸带温柔地说。
沈琪瑄点头。
龙锦昱抓了小几上的折扇转身离开。
沈琪瑄看着因男人离开而颤动不止的珠帘,那都是由颗颗货真价实珠圆玉润的小珍珠穿缀而成的。
她看着珠帘出神,没多久就看到了初一和十五,她这才收回了目光,倚在引枕上若无其事地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初一和十五很勤快,但是话不多,便造成了她们相处时日常气氛很安静,或者该说太过安静。
初一将参茶奉过去,沈琪瑄伸手接了,慢慢啜饮。
内院这边安安静静,而在书房这边气氛也并不融洽,甚至可以说是凝滞。跪在地上的侍卫一动不敢动,额头都要泌出汗来。
龙锦昱有一下没一下地拿扇柄敲在自己的掌心,很久之后,才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保护好世子妃,只要她安全无虞,其他不需理会。”
既然以前在侯府时她都不曾采用程济世的办法,在他这里自然更不会,她一直都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最好。
而且,她看着冷淡,其实对真正放在心里的人很在乎。他看那个程老头,她就挺在意的,就算为了那老头,她也不会挑战他去踩那条线。
“是。”侍卫无声无息地退下。
龙锦昱靠坐在宽大的椅背上,整张脸都隐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楚。
一个人静坐了许久,龙锦昱才慢慢收敛了一身的孤寂与寒意,慢慢拿起桌上的几封信件,拆开挑中的信,抽出其中的信笺。
小院中的沈琪瑄捧了话本慢慢看,虽然看得慢,还不时恍神,但页数还是一页一页在往后翻着。
阳光渐渐褪去,屋里的光线也暗下去,夜晚终于不可阻挡地到来。
屋子里点上了灯,龙锦昱回到了小院,陪沈琪瑄一起用饭——只要他在这边,总是会陪她一起。
如今在沈琪瑄三餐中一直都有药膳,因她不喜药味,嗅觉和味觉又都敏锐,因此折衷的办法就是她每日坚持喝点加了药材的炖汤。
她这些日子的气色已经明显好了不少,可见是有功效的,再看她如今的饭量不再跟喂鸟似的,龙锦昱心中是满意的。
饭后,他陪她说了会儿话。
不过,在沈琪瑄看来,不过是他单方面调戏人罢了,实在是无法理解对方能从其中得到什么样的快乐。
梳洗两人是分开的,沐浴之后,擦干头发,龙锦昱牵着沈琪瑄的手慢慢走向床榻,外间的烛火便渐次暗了下去。
最后,卧室内也只余了一盏小灯。
床帷落下,她被男人压在了身下,床帐内的温度急速攀升,男人很快就开始攻城掠地。
沈琪瑄犹如一叶在狂涛骇浪中的扁舟,只能依附在男人身上,承受着他不管不顾倾倒过来的一切。
狂风暴雨肆虐后,只余一地残花败叶。
龙锦昱抱人去重新沐浴,然后抱着沉沉昏睡的沈琪瑄回到床上缓缓入睡。
离开时花木扶疏,归来时万木萧索,沈琪瑄再次回到侯府时,已是初冬。
曾经的小院依旧是原来的样子,三个带“青”字的丫鬟依旧在这里当值,只是这一次,她们失去了近身伺候的资格。
三个丫鬟没有怨言,也不敢有怨言,她们都不曾忘记当日在别庄上姑娘遭遇的一切,而且,姑娘如今的气色与身体状况明显比在府中时好得太多了!
这让她们很是欣慰,世子果然还是喜欢她们姑娘的,也把姑娘照顾得很好。
站在窗前看院中景致,沈琪瑄莫名生出几许惆怅与悲凉来。
她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对,以前病忏忏随时都会蹬腿见佛祖时,她都不曾生出这么多伤春悲秋之感,怎么如今身体状况好些时,反而活得向林妹妹靠近了?
仔细一想,她一下就找到了原因所在——龙锦昱!
那混蛋不像常平侯府的人把什么都隔离在她之外,让她像活在真空之中,他会把外面的事当故事似地说给她听。
承安侯府被夺爵,满门抄斩,娘家倒了,做为承安侯府隐形的靠山,庆王继妃也一朝失势,庆王给出一纸休书,继而太后懿旨赐死,死了也不能以王妃名分下葬。
被她溺爱着长大的儿子,京城纨裤圈里出了名声色犬马的庆王幼子,失意落魄,整日纵情声色,肾就不好了。
肾不好还能挽救一下,但一不小心好像还沾上了花柳病……
沈琪瑄揉太阳穴,头疼。
“姑娘,窗口风大,别站久了。”看到的青叶忍不住出声提醒。
听人劝,吃饱饭,沈琪瑄拢了拢袖口,离开了窗边。
因为提前生火暖了屋子,她今天回府进门倒没觉得屋子冷。
当初她是从别庄那里离开的,离开的时候除了身上的衣服什么都没带,如今她回来,除了初一、十五两个丫鬟,也就只有身上的衣物首饰了。
她在外人眼中一直是待在常平侯府的,今日也是趁着龙锦昱来访,她那个世子大哥借机送她回来。
不管两个人私底下到了什么程度,表面的功夫总还是要做一做的。沈琪瑄自我嘲讽地笑了笑,低头把玩着一块暖玉。
她不是没有羞耻之心,也不是耽于情欲,只是那又不是她拒绝就有用的。
至于脱身而去?在这权力至上、男尊女卑的时代,她一介弱女子就算想方设法脱离了如今的境遇,便真的可以从此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了?
笑话!
女子在这世道生存原就艰难,更遑论她一个长得不错又没有靠山的,只怕多的是豺狼虎豹扑上来将她扒皮拆骨啃噬干净。
权衡利弊之后,她安于现状,上天给什么她便接着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活不下去的时候再说。
目前看来日子尚还过得去,龙锦昱虽然占有欲过剩,在床上也相对强势,可撇除这些,对她还算不错。
虽然可能是因为他目前只有她一个女人,但她相信只要她占了正妻之位,不作乱,就算日后没了宠爱,日子大抵也可以过得不错。
所以,就这么着吧。
管他日后朝秦暮楚,还是左拥右抱,她过自己的日子即可,她有钱有闲,除了不能挑个顺眼的男人替换某人,也算是人生赢家了。
想着想着,沈琪瑄忍不住自顾自笑了起来。
“青花,跟厨房说,晚饭我要吃红烧肉。”
“哎,好的姑娘。”
沈琪瑄虽是侯府嫡女,又长年生病,院子里却自始至终都是没有小厨房的。
反而是健康的三姑娘沈琪珍早早便拥有了自己的小厨房,从中不难看出在常平侯夫人心中谁才是她的掌上明珠,心头肉。
“姑娘要听琴吗?”青竹上前问了一句。
沈琪瑄抬眼,似是怔了下,然后微微扬了下唇线,轻声道:“好啊。”
青竹笑着转身去取琴。
沈琪瑄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三个丫鬟中,青竹颜色最好擅琴,而这琴技也是因沈琪瑄儿时习琴无聊,看她感兴趣,让琴娘一起教的。
曾经,沈琪瑄也想跟贴身丫鬟主仆相得,但现实教做人,天真无邪的童年消失得太快,久而久之,沈琪瑄也不再抱主仆情深的幻想,觉得顺其自然吧。
青竹是常平侯夫人的人,听命行事,不能说她不忠诚,但怎么说呢,到底人心是肉做的啊,伤心总是难免的。
若是一般大家闺秀身边,青竹这样的多半就是陪嫁丫鬟,极可能最终会成为自家姑爷的通房小妾。
她以前是个注定早夭的命,青竹被许的最好前程多半是大哥的房中人,不过如今她这庆王世子妃身分似是板上钉钉,似乎让青竹又有了别的打算。
看,这就是人性!
就在沈琪瑄还在琢磨时,她听到了男人的笑声。
果然!
龙锦昱挑帘走进来正迎上未婚妻看过来的目光,他眼中笑意不自觉加深,“不欢迎我来?”
“我又不是侯府世子。”沈琪瑄轻描淡写地哙了回去。
龙锦昱笑吟吟地道:“可你很快就是亲王府世子妃。”
她转开话题,“我大哥不请你吃饭吗?”
“我觉得未婚妻这里的饭更合胃口一些。”
沈琪瑄就不再说话。
“姑娘,琴我取来了,还要听吗?”
龙锦昱抬眼一看,意味深长地问:“阿瑄今日兴致这些好?”
沈琪瑄不闪不避,直言道:“心情好。”
“哦。”这一声余韵悠长,但龙锦昱很快又开口,“就算你在我身边不开心,那也没办法,谁让你生下来就许给了我呢。”
沈琪瑄微笑,云淡风轻说:“是呀,真是个伤人的事实。”
应付完了男人,她转向青竹,淡声道:“弹吧,也好久没听你弹了。”
青竹抱着琴到一边坐下。
因为沈琪瑄长年卧病在床,她的屋子从来不用香,就算有味道也只有那终年萦绕的药味,故而文人雅士焚香弹琴,先燃香再弹琴在这里是不存在的,没有燃香,青竹直接坐下就开始弹。
琴声悠悠,静水流深。
一曲毕,龙锦昱笑着对沈琪瑄说:“你身边这丫头琴艺不错。”
“你喜欢的话,以后可以让她弹给你听。”
他的脸色一下沉下来,盯着她的眼。
沈琪瑄一脸平静,“出嫁的时候可以当陪嫁丫鬟的。”
他冷笑,手往上一抬,头也不回地说:“滚出去。”
丫鬟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低头退了出去。
“这就开始往我床上塞人了?你倒是大方。”他冷笑,眼底翻涌着怒火。
沈琪瑄依旧平静,“不是我。”你就算生气,也别冲我来啊,姊才不替常平侯府的人背锅,他们不配。
龙锦昱蹙眉,脸色更冷,目光更寒,“常平侯府怎么会有这么多蠢人。”
沈琪瑄答得漫不经心,“脑子这种东西很难讲的。”反正就她这么些年看下来,府里有脑子的真不多,像是集体被降智了。
龙锦昱面色恢复正常,又是一脸温柔笑意地看她,“就这种地方回来也值得高兴?”
“好戏连台,挺有意思的。”
他恍然大悟,“难怪这些年你过得乐在其中,一点儿不想挣扎。”
“那倒不是,我不过是尽可能让自己过得舒服些罢了。”
龙锦昱探手握住了她的手,微微蹙眉,“才刚入冬,怎么就这样冷了?”
“药吃多了,身子弱。”
“咱们慢慢养。”他声音放缓放柔,彷佛声音大了会吓到面前人似的。
“嗯。”
他陪她坐着,没再说什么。
屋子里静悄悄,一个低头把玩着手中的暖玉,一个专心看另一个神游天外,沉默一直持续到丫鬟低声来问是否要摆膳。
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晚饭时间。
等看到餐桌上的几样荤油重的菜肴,龙锦昱立时皱眉,不赞同地说:“晚上怎么吃这么油腻,你应该注意饮食的。”末了,他总结了一句,“难怪回来这么开心。”
“辛辛苦苦地活着,连一点儿口腹之欲都不能满足,人生还有何乐趣。”以前是胃口不好,吃什么都随便,现在身体好了,追求的就多了。
龙锦昱难得反省了一下,然后感叹,“说得有道理,以后我会注意的。”他管她的菜谱也是为她的身体着想,但这显然又招了她的厌烦。
沈琪瑄弯唇轻笑。
见状,龙锦昱也不由心情好了起来。
饭后,他又陪她坐了会儿,这才告辞离开,而沈琪瑄想了想就将青竹叫到了跟前。
青竹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喊了声“姑娘”,然后就站在旁边一副等候吩咐的模样。
沈琪瑄却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只是认真地打量了青竹好一会儿。
青竹的额头渐渐泌出冷汗,等了又等,终于,有了动静,在长久的沉默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紧跟着就是自家姑娘毫无起伏情绪的声音——
“夫人找过你。”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令青竹头又低了些。
她又发出一声叹息,很轻,“不管如何,到底是主仆一场,为什么不能好聚好散呢?我刚回来就如此恶心我啊……”
“姑娘……”青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沈琪瑄就看着她哭,心里直叹息。
大家都不容易,那就没有谁必须怜悯谁。
哭声渐渐停歇,青竹擦干自己脸上的眼泪,红着眼睛望着沈琪瑄,认真地说:“婢子对不起姑娘,可婢子身不由己。”
沈琪瑄语气依旧冷淡,“这世间人人皆苦,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我可怜不过来,毕竟也没人可怜过我。”
青竹咬住了嘴唇,身子却微微发抖。
以前她以为姑娘不知道自己的作为,直到去了保国寺她才陡然惊觉姑娘一直心如明镜。
出于想要攀上庆王世子的心理,她并没有将这事回禀夫人,而她知道自己的心思可能瞒不过姑娘的眼睛,却又寄望姑娘心善许会对她怜悯一二。
姑娘这么多年在侯府过得何等凄苦,来自至亲的背叛才是人间至苦,可即使如此,姑娘也未苛待过身边任何人。
然而,她却忘了,姑娘心善与否都不是她算计的理由。
沈琪瑄无心多费唇舌,“算了,都是祸福自负的事,也碍不着我什么,下去吧。”
青竹又叩了一个头,这才起身退出屋子。
沈琪瑄一个人在屋里摇了摇头,有时候人太过钻营反而会消了自己的福气,不过那也不关她的事。
她又叫了青花、青叶进来服侍自己洗漱更衣,之后便上床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