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只剩这句话可以讲。
近五年的时光,无限的心血与气力,日夜操劳,白了少年头,换来的却是这等结局吗?
早知如此,他为何辛苦?
“不!不会的,联每天花费十个时辰处理国事啊!”嘶吼出声,他挣扎着,差点滚下床。“朕不信百官中无一诚信,人人都在骗朕!”
秦可心一弹阶,又点住他的穴道,将他平孜在床上。“你若不信,我带你去看,让你亲眼见识一下自己的“德政”。”
齐皓只是狠狠瞪着她,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你这人真是不见棺材不流泪。”她一挥手,连他的昏穴一起点了。
太激动不利病情,还是让他好好睡一觉,明天再去看看真正民间百姓的生活。
***
这是距离京城最近的府州,也是齐皓出生长大的地方。秦可心驾着马车,用了十余天载他进入府城。
这些日子里,他一句话也没讲,连东西都吃得很少,本来就不甚健康的身体更加瘦削三分。
身为医者,她当然知道他郁闷在心,以致胃口难开,这情形若持续太久,必损及他的寿命,因此她没再刺激他,反倒备全了药汤,将他伺候得像个老太爷似。
一入城,齐皓苍白的脸上又起了两抹病态的红。
“停车。”
“干么?”她急着找间客栈烧水沐浴一番。最讨厌在外头奔波了,弄得一身灰尘汗水,脏死了。
“我要到处走走看看。”
“行,等我梳洗过后,陪你一道儿去看。”
他没疯,还等她梳洗咧!她洗一个澡最少要半个时辰,他是没耐心等的。
“不必你陪,这里我熟得很,我自己会走。”
她停下马车,撩起车帘,望一眼他憔悴的神色,实在不放心让一个病人四处乱走,天晓得他会不会走一走,突然昏倒。
他却不管不顾,车一停,立刻打开车门跳下来。
“喂,等一下!”她叫道。
他头也没回,脚步一转,就朝右边的巷弄钻进去。
“怎么如此固执?”真受不了他这种不撞南山不回头的性子。偏偏她身上流的是最纯正的大夫血脉,做不到见死不救,只得就近找间客栈,给小二一点赏钱,把马车安置妥当了,她便循着他离开的方向一路找过去。
聿好他病着,走不快,她处理完一堆杂事,他还在巷弄里慢慢踱着步子。
她急忙跟上去,他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干么不走啦?你不是要四处看看?这里……”她左右张望一下。“一片废墟,有啥儿好瞧的?”
“八年前,这里有一家通宝当铺,是江州数一数二的大商号。”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好像风一吹就会消散无踪。
秦可心背后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齐皓现在的样子非常不对劲。
她注意到他眼里一点神采也没有,脸色却出奇地红。
情况不妙。她忙牵起他的手,一丝内力沿着他的手腕窜遍他全身,抚平他暴起乍落的情绪。
“冷静。”她凝音成束,直入他耳。
他浑身一震,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好半晌,他的呼息渐渐平稳,甩脱了她的手,又继续往前走。
“喂,你又要去哪儿?”
“我去问问,通宝当铺为何变成一片废墟?”
但是他越走心越凉。岂止当铺成废墟,在他的记忆里,这条街上还有粮行、油行、绣庄、药店……曾经,这里行人如织,是全江州数一数二的繁华商区,现在却寥落残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好不容易,他在一间珠宝行里找到一名老迈的掌柜。
当他跨步入店,老掌柜好像看到天上掉银子似的,喜笑颜开地招呼道:“客官要什么?不论珠宝玉器、金钗银饰,本号里应有尽有。”
“老丈,我想跟你打听一件事。”
“啊?”老掌柜失落得好像死了儿子。“原来不是来买东西的,唉唉唉……这什么世道,三天不见一个客人上门,还让不让人活?难道一定要去种田?可这锄头怎么拿,我都不知道……”叨叨念念着,他一边还把自己的耳朵扯得通红。
那熟悉的动作唤醒了齐皓的记忆。“三哥儿?”他不是金玉银楼的大少爷吗?怎么几年不见混得如此落魄?
说到金玉银楼——等等,因为商街败坏得太厉害,齐皓一时没注意,现在仔细张望片刻,这残败得像随时会倒塌的珠宝行正是昔年江州第一的金玉银楼啊!
“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我是齐皓,通宝当铺的皓掌柜啊!”
“皓子?!真的是你?”
幼时知交,再度相遇,三哥儿因为生活困顿,老了容颜,而齐皓何尝不是被政务操劳得白了少年头。
“这几年你上哪儿去了?你知道吗?你刚定的那几个月,你家那位大小姐每天哭,都哭晕了几次,大家才晓得,她早就喜欢你了,就等着你存够钱、自立门户,她便要嫁给你。”
“我……”齐皓哪敢跟人家说,他做皇帝去了。“我遇见一位亲戚,便到他家住了几年,至于大小姐,我记得她以前很讨厌我的。”
“打是情、骂是爱,女人家的小心思,咱们大男人怎理会得透?倒是你……”三哥儿将齐皓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这几年你也过得不太好吧!你脸色很差啊!”
“三哥儿……”齐皓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三哥儿也只比他大十岁,他今年二十五,三哥儿三十五,但一眼望去,俨然是个望六的老人,若非三哥儿一些小习惯未改,他都不敢认人了。
三哥儿苦笑一声。“不说你,自从新皇登基,大力打压商人,哪个行商能过上好日子?大家都辛苦了。你之前待的那家通宝当铺,三年前就被官府抄了,说是败坏风俗。”
“老板是个谨慎的人,怎么会惹出这样的大事?而且败坏风俗是哪条罪名?”
“官字两个口,那些当差的说是罪,咱们老百姓能怎办?我这金玉银楼不也败落了?那帮子差爷啊,每天就来挑岔子,说什么制作金银玉饰,鼓励百姓追求奢华、安于享乐而不识农务,对国家完全没有贡献,让我早早把铺子收了,下乡种田去。唉,皓子,你是知道我的,让我三哥儿镶珠雕玉我在行,天晓得我连麦子、稻谷部分不清,怎么种田?”
一番话像一道闷雷打在齐皓头上,虽无声无息,却让他浑身剧颤。他想到无数个夜晚,他与李友合在御书房里讨论重农抑商的政策。
他是行商出身,心里对商人并无歧视,李友合却道,无奸不商,况且商人联合工匠以奇淫技巧,制作一些华美不实的物品赚取暴利,压榨广大农民,几无生存空间,于国于民都无好处,朝廷应该大力打压才是。况且士农工商,阶级分明,不管是论礼论仪,都不应该任意逾越,否则便大大违背了圣人之道。
齐皓并不赞同李友合的想法,所以拒绝禁商,不过为了让齐国生产的粮食能够自给自足,他同意重农抑商,不准商人着绸穿缎,商人子弟亦不得参加科举。
在他想来,这只是让商人们节制一点,不至于为暴利而害农桑,但为什么落实到地方的政策会变成这样?
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错了?是他这个皇帝太昏庸?还是朝廷百官联合起来蒙蔽了他?他真的搞不清楚。
他的耳朵再也听不到三哥儿的叨念,顽长的身躯像在风中飘着,恍然失神地离开银楼。后头,三哥儿还在叫着他的名字。
他双眼茫然,走在江州的街巷间,每一条道路都很熟悉,但每一个地方都十足地陌生,记忆中的繁华尽成烟灰,能不能称为景物依旧、人事全非?而让江州残败至此的罪魁祸首却是他。
过去他没日没夜地批阅奏折、处理政务到底是为了什么?把齐国搞垮吗?
他咬紧牙,用力得唇边渗出一抹红。
秦可心悄然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不禁心起怜惜。
经过数日的相处,她也看出他不是什么恶人,急,于是,好心办了坏事。一腔为国热血,只可惜识人不明,加上太过着如果他继续坐在那张龙椅上,为那种他自以为利国利民的变法日夜操劳,结果是百姓们恨死他,而他自己则被繁杂的政务给累得早死。
如今,她带他看到了民间,他人受打击,但至少,他不会再误人误己下去;况且有她这一代神医在身边,他想死都难。
齐皓茫然走着,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又想去哪里?国不可一日无君,按常理,他未立储位,就不该随便乱跑,倘若有个差池,国家内乱在即。
但让他回宫继续为皇,哪怕他再努力一百倍,大概也是齐国整个灰飞烟灭吧?天下之大,何处是他的归途?抬头看天、低头望地,他却发现,偌大的山河间,没有一个地方是他的容身之地。
一阵哭号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举目望去,面前一队官差正强拉着一名不停啼泣的女子,而女子身后是一对年迈的夫妻,哀哀呼唤着“玉宝”。
这不是通宝当铺大小姐的名字吗?冯玉宝——他还记得,那个娇俏的少女,总爱在他工作时挑他错处,像只小跟屁虫似地跟着他,和他作对。对面那女子虽然衣衫褴褛,但容貌依稀能看出冯玉宝的模样,所以那对年迈的夫妻就是他的旧老板和夫人?
三哥儿告诉他,通宝当铺被抄没了,怎么老板一家会在这里?官差又为何要捉冯玉宝?
老板夫妇跪在地上给官差磕头,说春播借的贷一定会想办法还,求他们高抬贵手收过冯玉宝。
齐皓纳闷不已。现在才是春天,哪里有今春借的贷今春就要逼还的道理?再说,他下令时写得是明明白白,若遇荒年,官府不得向百姓逼债,允许分期偿还,并且不加利息,怎么实行到最后,完全失了他的原意。
他快步上前,正想叫官差放了冯玉宝,突然,冯玉宝发狠咬了抓她的官差一口,惹怒官差,被一脚踢飞出去,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老板夫妇哭喊着:“玉宝,女儿……”急急忙忙奔过去,却见冯玉宝已是出气多、入气少,两夫妻悲不自胜,双双咬舌,跟着女儿共赴黄泉了。
齐皓赶到时,只来得及喊上一声:“老爷、夫人……”便眼睁睁看着冯家三口全断了气。
一地的鲜血漫流、三条尸体躺在地面、六只死不瞑目的眼睛圆瞪着,一切就像在对上天控诉苦齐皓这一国之君的失德昏庸。
齐皓只觉胸口像被一只巨锤重击了下,痛入骨髓,他忍不住仰头呐喊,同时口鲜血喷出喉头。
随即,无限的黑暗将他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