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两人没有交谈,直到下车前,她才发觉他的欲言又止。她想了想,主动提起。
“董事长,很对不起,我不会再回公司上班,不过,我保证没有人挖角,也不是刻意刁难公司,我只是想换个生活方式,思考未来的方向。”
她本来还考虑是不是要释出部分善意,告诉他——如果营销部有任何困难,她愿意尽量帮忙。
但她的善意尚未释放,就听见他的回答,一个让她怎么都想不到的回答。
他说:“你想去接阿嬷回家的话,我陪你去。”说完,卡两秒,再补上一句,“我有车。”
她也有车啊,何况小邓、阿希、阿望都想陪她一起,就算他们不行,家里还有两个吃闲饭的家伙,她真的不需要他这个大忙人来参一咖。
她还没有消化完他的意思,他又抛出一句话。“不要关手机,我不喜欢联络不到人的感觉。”
“哦,对了,董事长换手机?”
“那是私人手机,只用来和家人联络。”
换句话说,她离职,他不再用公事手机联络?也不对啊……她是哪门子的“家人”?
她被他弄得胡里胡涂,尚未厘清状况之前,他的车屁股已经绝尘而去。
她想不透,苏凊文为什么突然释出善意?为什么想加入接阿嬷活动?
接下来几天,她不断在心底分析状况,然后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会不会那个告白让他突然发觉,其实郁乔很可爱,追来当女朋友也不赖?
假设完后,她自己又觉得好笑。人家是董事长耶,阅人无数,美的、娇的、可爱的……听说黄董事长的女儿,还是茱莉亚音乐学院毕业的气质美女呢。
她宁可相信,董事长企图细水长流、慢慢与她套交情,以便达到让她回公司上班的目的。
对于工作能力这块,她很有自信,她不只是上进勤奋,对于营销这方面她也超有天分。
可是,她并不是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啊,公司那么大,要挑出十几个像她这样的人才,并不困难,他何必纡尊降贵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
她想不透、弄不明白,只好告诉自己,其实他说的是客套话。
但两天后,他打电话给她,问她什么时候接阿嬷。
如果是客套话,这也未免太过“客套”了吧,她干笑两声问:“董事长最近不忙吗?”
“忙。”他回答得简洁利落。
她马上接话,“其实接阿嬷回家这件事,我可以自己来。”
如果是正常人,会再客气几声,然后转开话题,提出自己的真正意图,可是他不是正常人,他是机器人。
他的回答是——“你……在拒绝我?”
郁乔可以轻易听见他的口气里有几分恼火。
她要怎么回答?说“是啊,而且是很明显的拒绝!”吗?她没种,对方是她曾经的阿董。
她尝试着找其他的话来哈啦,可是他根本不理她,很直白的问:“你什么时候要去接人?”
然后,日期就乖乖从她的嘴里溜出去,再然后,他定下时间、挂电话。
那刻,她超级感激老天爷,感谢她之前的客户都不是像他那种人,要不然她这辈子要当上超级营业员的机会肯定是零。
接下来,就是今天,苏凊文上门。
见到苏凊文,钟裕桥的态度很不友善,而齐翔本来就对谁都不友善,不管他那张酷脸是为了做形象、还是为了表达他真实的内心感受,他都没给苏凊文半分好脸色。
然而苏凊文好像对于他们的脸色没有半分感觉,一进门就问:“你准备好了吗?”
这时他们正在吃早餐,基于客气与礼貌,郁乔当然问:“董事长,我们正在吃早餐,要不要一起吃?”
如果他说“不必、我吃过了”,她就会奔回餐厅再补上几口,然后和他出门。
可是他……在臭脸环伺的状况下,正常人谁会点头?但他竟然点头了,再度证明,他不正常。
她猜测,平时他那个庄严肃然的大佛表情,不是因为骄傲、因为当董事长必须高高在上,而是因为,他的交际手腕真的很不怎样。
有两分无奈,但话问出口,她也只能领他进餐厅。
餐桌是四人座的长方型桌,如果人多,前后加两把椅子,就会变成六人座,郁乔客客气气地让他坐在自己身旁,替他烤吐司、夹果酱,再摆进一颗荷包蛋,最后再补上一杯营养丰富的温牛奶。
钟裕桥脸越来越臭。自从他们住进来后,小乔在家里就是皇后娘娘,不管是清洁打扫或做菜,都不必动用她的玉手,没想到她暗恋很多年的董事长一出现,她就摆出一副贤妻良母模样,这叫他们情何以堪?
皇后娘娘只会服侍谁?废话,当然是皇帝,苏凊文这个后来后到的后生小子,居然一下子就升到皇帝等级,谁受得了。
如果这家伙安静吃完早餐,两人平平安安出门也就算了,没想到他吃几口,居然对小乔说“你做的炒饭比较好吃”?!
钟裕桥冷笑说:“对不起,我们家不吃炒饭的。”
其实苏凊文是实话实说,口气里没有半分挑衅成分,可就是有人被挑衅了。
一旁的郁乔额头满布黑线。这里明明就是她一个人的家,怎么才过几天,就变大桥口中的“我们家”?
而她以为,如果苏凊文听得出来,“其实接阿嬷回家住这件事,我可以自己来。”代表的是拒绝,那他一定可以听出来大桥的话语带着恶意。
可是,他不知道是刻意,还是人际关系真的烂到底,居然回答,“是吗?她帮我做过两千多顿炒饭。”
于是,黑线从她的额头一路往下滑,滑到脸颊正中央、再滑到下巴,玉脸刘备立刻改头换面,变成黑脸张飞。
齐翔的酷脸在瞬间出现裂痕,他的眼光像利箭,咻地射向她的脸。眼里写着:你只给我做一份,却给他做两千多份?而且我拜托你再做时,你竟然连想都不想就拒绝!
齐翔虽然没有咬牙切齿,但她就是听见他的磨牙声。
心一凛,她不知道自己冒犯了谁,明明就是她的地盘、明明就是她试图想要改变的人生,怎么会突然插进三个男人,然后变成一团混乱?
齐翔看她没想发表意见,代替她出口回答,“不吃炒饭,是我们的新家规。”
“她的家”在变成“他们家”之后,又有了新家规?郁乔的头越来越痛。她的人生还真是……重大改变啊。
“是吗?”苏凊文点点头、望向她,求证他们家有没有这条新家规。
她能说什么?否决大桥和齐翔难得的携手合作?这两人本来就没看对方多顺眼,好不容易经过两个多礼拜的磨合,家里才稍微平静几分,让她的生活舒适平顺,她怎么舍得破坏他们的默契?
见苏凊文的视线还停在她身上,她尴尬笑了几声,试着回答,“齐翔菜做得很好,以前我手艺不佳,只会把所有的食材放在一锅炒,有他在,我们就不必吃炒饭,他真的很厉害。”
这几句顺下齐翔和钟裕桥炸起的眉毛。
第一:她说“我们”,所以她和齐翔、大桥是“我们”,而苏凊文是“他们”。
第二:她夸奖齐翔“真的”很厉害。
第三:她承认苏凊文吃的是“手艺不佳”的烂作品。
通常顺从娘意就会逆爹心,说完话,郁乔立即审视苏凊文的表情。
幸好,他还是一贯的平静淡定,他被人联手K了,眉毛却没有皱半分,甚至还拉出温柔笑容,朝她点点头说:“知道了,下次我带你出去吃。”
第一次,她觉得“平静”是件很可怕的事,因为在他波澜不兴的语气当中,她听见大桥倒抽气的声音,而齐翔的酷脸再度升级,升为……凌厉?
这下子,她要是还能吃掉桌面的食物才真的有鬼,她只好飞快把东西包起来、放进包包里,要是问她怎么不放着就好?拜托,她还没种把齐翔精心制作的三明治弃之不顾。
而苏凊文见她放下餐具,也跟着放下被他评论为不怎么美味的吐司。
此刻,郁乔充分感受到三个男人不约而同沉默有多可怕,她飞快拿起纸巾,胡乱帮苏凊文把手擦干净,然后拉着他跑出餐厅,以最快速度把两个男人的沉默远远抛在身后。
在关上门那刻,她吐了口气。
“你很怕他们?”苏凊文淡问。
怕?对哦,她干嘛怕?他们是投靠自己的食客,照理说,应该是他们怕她才对啊。
她噘起嘴、拉平眉毛,抬头挺胸,多出几分气势。“不怕,是我收留他们,不是他们收留我。”
见她这副表情,苏凊文抿起嘴,拉出一个几不可辨的笑意。
上了他的车,郁乔犹豫着要不要和他说话。
苏凊文眼角余光瞥见她的意图,嘴角再度轻扯。
他很怪,他自己知道。
自从那天和他们聚餐之后他就变怪了,他不喜欢与人交际,他怕麻烦也讨厌人心相互忖度,所以用一张冷脸来回避,但是当他看见郁乔和一群人兴高采烈地说话时,不知为何,虽然他们的交谈内容不见得多有趣,她的表情却令他着迷。
喜欢她吗?不知道。但他确实欣赏那个在工作上战战兢兢、勤奋努力的郁乔,只是没想到她有着这样截然不同的一面。他怀疑,如果这个才是真正的郁乔,那么过去几年,他认识的那个是怎么回事?
是为了表现出专业度,还是为了投他所好,把自己变成和他一样的人?
他以为这个答案并不重要,却让他在过去几天中不断想起。
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不是没有被告白过,可是从来没有人的告白,叫他如此伤脑筋,这是不是可以解释成……其实,他对她有几分喜欢?
他不清楚,稍早在前往郁乔家的路上,他都在探究这件事。
“你和疗养院那边联络过了吗?”苏凊文问。
“联络过了。”
“当初为什么想把阿嬷送到疗养院?为什么不把她留在身边照顾?”
上次吃饭回去后,他查了她过去几年的薪资,她赚得不少,大可以请人在家中专门照顾。
“阿嬷发病的时候,我们住在一间租来的老旧公寓里,那时阿嬷常常莫名其妙的伤心大哭、喧闹喊叫,有时候半夜睡醒,还会抓起东西四处敲墙,白天又到处按门铃,惹得邻居不停抗议。
“我没办法不上班,只好请一位阿姨来照顾她。阿姨人很好,但她不是专业看护,阿嬷经常偷溜出家门,好几次在外面迷了路没回来,吓得阿姨狂Call我。那时我还是分店的小菜鸟,不能一天到晚请假,幸好小邓、阿希、阿望他们热心帮忙,骑着摩托车帮我到处找阿嬷。”
“你们的交情是在那个时候建立起来的?”
“是、也不是,我们是同一批进公司的菜鸟,加上经常被分配在同一组,彼此间本来就会互相照顾。不过他们真的对我很好,要不是有他们在旁边安慰我,说不定我早就崩溃了。”
“那是他们喜欢你、想追求你。”苏凊文认定他们那天吃饭时的话里有几分真心。
“才怪,是别人乱说的。”郁乔却一口否定,她仍旧觉得他们对她是对朋友的喜欢,只是在闹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