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兴的时候就「你你你」叫个不停;疏离的时候会带着讽意的喊「大少爷」;生气的时候则是连名带姓的叫他「祁天昊」,他不禁猜想,什么时候她会只叫他的名字?
虽然久别重逢他很高兴,但老被怨气冲天的清眸盯住也挺不舒坦的,尤其是对方眼里透出的怒焰,几乎要将整间书房燃烧成灰,让他不得不开口灭火。「丫头,妳打算瞪我到几时?」看来这次要安抚她,可能需要好些时间,幸好,这么多年的努力终于有成果,短时间内他不需要再出远门,有很多时间能让丫头消气。
「大少爷言重了,紫衣是个下人,怎么敢瞪大少爷?纯粹是想『看』清楚大少爷,不希望有人假冒,毕竟大少爷离开可不止一两个月。」她尽量冷着声音说,不想让他听出一丝丝埋怨,不想示弱。
其实她心里极为不舒坦,为什么他能如此自然熟稔的跟她说话,好似这两年多来两人从没分离,好像他也忘了曾经失信于她。
再想起,他是跟金灵灵一起回来的,她就更不能谅解。他分明是为了与心仪的女子出游,乐不思蜀,才晚了两年回来,根本不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更可恶的是还把烂摊子丢给她,一点都没有顾虑她的心情感受。
「丫头……」他软下声音,想跟她谈谈。
「对了。」她打断他的话,神色自若的站起身,走到书桌前缓缓磨起墨,「既然大少爷回府了,那这几天各商号呈上的帐簿,就交还大少爷亲自核对,还有三天就是跟管事们议事的日子,这帐得提前对完。」
祁天昊看了她一眼,这倒稀奇了,有多少年她没再跟他提过要将职权还给他了?顶多是以前恼他的时候说的威胁话,这次又是要跟他闹脾气了吧。
他啜了口茶,不甚在意,「我信任妳,跟以往一样由妳核对决定就好,准之跟灵灵到朱雀城作客,这些天我得尽地主之谊的陪他们绕绕。」
风紫衣眼一沉,磨墨的手没停,「大少爷,你别忘了我只跟祁府签定十年的卖身契,再三个月就期满,总不可能永远替大少爷管事。」
「三个月?!」他怔了一下,扣着茶杯的手顿时握得死紧。
他从不过问府里仆从的来去,所有入府的下人皆由祁贵招聘管理,曾听祁贵说过府里的下人多是买断,以求忠心护主,只有少数人会签有时限的卖身契。
打从她救了他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再似主仆,他已经把她当祁家人看待,从没想过她会离开,此言一出,的确叫他震惊。
「是的,等期限一满我就会离府,所以大少爷应该现在就接回职权,尽快熟悉职务才是。」她低头却扬眸,悄悄偷觎他的反应,但见他虽然难掩惊讶之色,却没有立时挽留,心里登时一沉。许久,他都没有说话,静静的喝着茶,每一口都喝得比往常慢些,似在品茗又似在思量。
看他没开口,风紫衣径自往下交代,「天欢还不定性,老爱往青楼跑、跟酒肉朋友闹,其实他本性不坏,你是他大哥就多跟他说说;天喜就是天真了点,你得多看着她别叫人骗了,不过玲珑挺机伶的,不至于捅楼子……」
沉默了好一会,祁天昊终于开口打断她的话,「妳这么惦记着天欢他们,真舍得走?」深幽的黑眸闪过一抹狡光,快得令人来不及捕捉。
「我……我当然舍得。」手一顿,墨汁溅了一点在桌上。
天乐前年蒙圣恩宠召,入宫当了贵妃,备受宠爱,已经不需要她陪着说体己话;天欢生性爱玩,花街柳巷、花魁的闺房早成了他第二个家,兴许没了她去揪他的耳朵,他才高兴呢;天喜怕她怕得要命,说不准一听说她要离开,还会高兴得笑咧嘴。
上了年纪的老太爷越来越像个娃儿,玩性日重,有时候出个门大半年都不见人,就算她不在了,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发现;老爷夫人已不管事,她未能日日问安,他们大概也只会当她疲了,不致刻意追问。至于祁天昊……哼,他有金灵灵就好了,有没有她一点都没影响吧!
虽然想起来心涩涩的,但她不得不承认,她对祁家人而言并非那么重要、那么不可或缺,他们现在只是习惯依赖、习惯多事鸡婆的她帮忙理事,说不定她离开后没多久,他们就能找到别人取代她。
「那妳舍得祁府?丫头,妳身上的衣服是御织坊呈京贡品裁剪的,脚下踩的绣花鞋,就是寻常人家一个月花用都买不起,手上的翠玉镯子可是能买下一间商铺子的珍品。这些,妳舍得?」他没有放开紧握的杯子,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希望能看到她一点点的不舍。
他不愿意这么看她,他知道她不是贪财的人,但他希望至少这几年的娇养能让她有一丝退缩,毕竟惯了锦衣玉食的人,很难回到布衣粗食的生活。
「舍得。」这次她斩钉截铁的说道,没有方才的犹豫。
「妳……」他眼神黯下,细看可以发现他手中的杯子出现裂痕,再握紧点就会裂开。。
「少爷,墨磨好了。」声音恢复冷冷淡淡,风紫衣放下墨条,等着他上前接下手中的工作。她告诉自己,往后主子拿笔她磨墨,从现在开始习惯后,离开了祁府就不会有一丝丝留恋。
「嗯。」祁天昊走上前,隔着一步看她。
拉她上马的时候还没发现,才两年多,这丫头的个子高了些,原本稚气的圆脸尖了,秾纤合度的身子较以往来得丰润,整个人散发小女人的娇媚,如同一朵娇嫩的海棠。
她或许不及天喜美丽,却有她独特的动人之处,眉宇间的自信和光采更是独一无二,清丽中带着耀目的恬雅。
就是脾气也比两年多前更倔了……但无妨,反正他从没打算让她走!这件事,是他当年离开之前就决定好的,就算现在多了一张十年的卖身契又如何?他会让她心甘情愿的留在祁府。绕过她,祁天昊坐在桌子前,双手抚着朱雀手把,想起当年在这儿替她扎发辫,忍不住低低笑开。「丫头,妳忘了妳还欠我一个救命之恩吗?」抬头,他看着她笑。
风紫衣脸一绿,沉着声问:「所以呢?」
「妳没听过以身相许吗?」
「以身相许?」就是戏曲唱的、书生清倌那出笑闹剧?「我不要……啊,说到救命之恩,大少爷不会忘了紫衣也救过你一回吧?」
思及此,她贼兮兮的笑开,一命抵一命,谁也不欠谁。
祁天昊的笑容顿时僵了,一脸认真的凝望她,「妳就这么不想留下?留下来帮我吧,丫头,我需要妳。」
差点要动手帮忙的风紫衣一触及粗皮书册,当下心慌的抽手。「这是你的职责所在,紫衣不好逾权。」
如果是刚刚就挽留,也许她会心软,但那句「留下来帮我」,分明不是不舍她,而是不舍她的能力。心像吊着水桶般沉重,她摇头拒绝了。
「若我请求妳呢?」
见他诚恳的神情,她小小的动摇了一下,随即又退离他一步,「大少爷,紫衣还有份内事要做,譬如到园子里扫扫地、替花儿浇水、检检枯叶什么的,我很忙,非常忙,忙得没有时间帮你了。」
祁天昊表情微凝,沉吟片刻,眉间小山微微隆起,似在思索如何让她改变心意。
不一会,几无可闻的叹息逸出。「难为妳了,紫衣,妳出府的事再说,不过以后这些帐务的事,我不会再麻烦妳,妳大可放心。」
当然,以后他会用别的方法留住她!
「真的?」有这么好说话?她不禁面露怀疑,真的能马上卸下职责?她本来还以为要长期抗战呢。
「不过……我离府太久了,总有些事没法立即上手,在这段时期,我希望妳能待在身边提点一二。」他要她在旁边时时跟着,找回以往两人的熟稔亲近。她可以不惦记天欢、天喜,但不能不记挂着他。
「可是我……」
「就先让妳休息几天吧,妳想去哪儿扫地浇水都无所谓,去吧去吧。」他挥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她气得拚命瞪他,但他低着头看帐簿,根本不在意,她只能气闷的转身离开书房,离开前,木门还大大声的阖上,表达不满。
书房里,是祁天昊沉沉却明显愉悦的笑声。
*
风紫衣看似认真的拿竹扫帚扫着花园,但其实她一片落叶也没扫着,倒是扫起一堆沙尘,全往亭子里的人身上扑去。
「咳咳……丫头,我很确定妳不适合扫地,还是管帐适合妳。」祁天昊将茶杯里的茶往花丛里浇。可惜了这顶级高山茶。
「怎么会?这差事是祁管家亲自派任的。」她不以为意,继续「埋」讨人厌的主子。她当时去跟祁管家要差事时,还吓了他老人家好大一跳,眉头揪得死紧,似乎很为难,最后只丢给她一个扫花园的活,还说随便扫扫就好,反正花开花落、冒芽落叶都是正常,顺应自然是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