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岫早早地遣散了下人们,闭了后院,自己在屋中埋头刺绣,下人们都知她性子冷淡,为人又固执,偏被公子爷看得如珠似宝,劝说不能,只得依着她。
整个后院异常静谧,走廊里,小小的泥炉子上熬着药,散发出浓浓的药香,穿着一袭云锦斜络纹长袍的顾忍,正从外面疾步走进来。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却宛如坚玉,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种不自知的风流倜傥。
一进院子,远远地就闻见药汤味道,脚步略一顿,再抬脚,几乎是小跑着进了屋,他生怕她出了什么事情。
进屋的一眼,就看到那个人儿正坐在绣架前。
她穿着一身芙蓉紫的长袄,一条月白百褶如意裙,乌黑的秀发梳了云髻,整个人清雅绝丽、恬静端庄,就像一朵含苞的雪莲花,静静地纯纯地生长,气质纤尘不染。
她一手拿着针线,雪白腕间套着两只玉镯子,随着她的动作时不时地叮当作响,绣了几针,另一只手便从旁边的小几上端过一只药碗,轻轻吹了吹,仰头欲喝。
她这是病了?顾忍脸色一变。
昨晚来的那苻少卿绝非中看不中用的世家公子哥儿,少年英雄,十三、四岁就敢挂先锋印,不仅是个统兵打仗的狠角色,也绝对是一顶一的高手,因而两人这一架直斗了个昏天黑地,差点两败俱伤才收手散了。
后来想那苻少将军能轻易就摸上了天水镇,生怕哪里出了纰漏,一夜未归,加上大半日的不停歇,总算是将事情办妥当,不料一回家,就见云岫在服药。
顾忍着急她身子有恙,赶紧大步上前将她拉起揽进怀中细细打量,另一手拿走药碗。
“这是何物?”他问着,端起碗来嗅了一嗅,“谁开的药?”
云岫见他突然回来,也未慌张,表情坦然,据实相告,“是镇上的叶郎中。”
“哦?他今日怎么来家中了?”
“嗯,我身子不舒服,晌午何婶请他过来出诊的。”
他锐利的目光从那碗黑糊糊的药汁移向她略显苍白的小脸,盯着她上下打量,“娘子哪儿不舒服?”
云蚰瞬间红了脸,一双秋水眸子左看右看,就是不看他,全然一副羞涩小女儿的娇态。
她这般模样倒是极少见的,顾忍失笑,眼里闪过柔情,“是为夫孟浪,累着娘子了。”云岫不理他,伸手去抢药碗。
“等等。”他制止。
云岫抿着唇看他,此人生性多疑,信不过旁人,他虽不精通药理,却每每亲自替她试药,这会子见她要喝,果然便先端起碗喝了一口。
云岫静静地望着他,面色如雪,“夫君。”
她说:“小结巴不见了。”
“唔,是吗?她到哪里去了?”他笑问,又喝了一口,再看向绣架上还未绣起的红梅戏雪图。
整整一个冬天,如今春天都快要到了,这幅图还是没绣完,大概永远都绣不完了……
“我不知道,我找了好久也没找到,也许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正襟危坐于他腿上,惨白着小脸,水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眼前的俊颜,“夫君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一个丫头而已,不见了就不见了,再碰见好的,娘子买来就是,无须为这些小事伤心。”顾忍轻描淡写,语气甚是不为意。
“人哪能这样无情,如果不能长久,又何必出现?”云岫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好在她原先送给我的东西,我还一直都留着。”
“哦,是些什么东西?”
“是这山里的一种野花儿,黄色的,有些像可以用来泡茶的金银花,但不是那个,夫君猜猜那是什么?”
“还是娘子说吧,为夫洗耳恭听。”
她一字一句地说:“那花有个怪名字,叫钩吻,形似玉竹,叶如柳,叶端反钩,四面层层舒叶开花,山中皆产,采者须辨别之,其叶钩有剧毒……”
顾忍倾耳听着,默不吭声,拿着药碗,倒是慢慢地又喝了一口,竟似在细细品味,瞅着云岫的眼里仍带着笑。
云岫瞧着他的样子,只觉全身阵阵发冷,连嗓子也干涩起来,“那种花晒干后磨成粉,须有一味烟草做药引子,两者合煮,若吃下肚子,肠子会变成黑色,黏连在一起,最后会因腹痛不止而死。”
“是吗?”他一点一点地将那些苦得要命的药尽数咽下喉,将药碗搁下,才微微笑问:“所以今日才会请郎中来家中,顺便送来点烟草,原来娘子想拿它来毒死为夫?”
云岫摇摇头,没有说话,泪水却慢慢地涌上眼眶。
“真个没料到,为夫无意中居然还给娘子安排了一个小大夫在身边做帮凶。”顾忍眼圈有些发红,不知是因为药性还是因为伤心,他抱住她,胸口起伏得厉害,“这药好像还有点厉害……难怪这样难喝……”
难喝,他还是喝了,他对谁都疑心,除了她。
“你不用怕。”到了这个时候,她居然还在开导他,“我没放太多,你、你不会太痛……”
“总归是个死。”他微微抬首,将下巴搁到她脆弱的肩头,惨笑一声,“娘子何苦要这样做?看在为夫就要死了的份上,告诉为夫原因。”
他的反应令云岫浑身发抖,她数次想从他膝上下来,离他远远的,到最后却发现自己的双腿一点力气也没有。
她闭了闭眼,“我本不想这样做,前些日子你去了川南,我本打算和小结巴一起逃走的,
可是你却提前回来了,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所以……”
他打断她的话,诧异地问:“走?娘子要去哪?”
他居然还有脸这样问!
云岫怒上心头,“你忘了我对你说过的话吗?我要回骊京救我两个妹妹……她们是我仅剩的亲人,我怎能只顾自己平安,不顾她们的死活?”
说到此处,她心中百转千回,又是百般灰心,哽咽道:“就算我去送死,也不牵连于你,夫妻一场,为何……为何你要一再地骗我!”
她曾经也想过,自家的事,何苦拖累不相干的人?
一年前,她身子渐渐康复,就向他表示过自己要一人回京,绝不连累他,甚至连休书都替他写好了,摆在他面前。
结果他气得脸色铁青,好几天没理她。
可是追根究柢,他仍是明里暗里防止她回京,甚至骗着她由北至南,展转于乡野之中,说是避人耳目,最后躲到了这个犹如世外桃源的山中,结果就是离骊京越来越远。
他一直在骗她,或者说一直在敷衍她,他根本就从来不曾想过陪她回骊京!
云岫想到这里,泪流得更凶。
顾忍叹口气,抬手怜爱地替她抹掉脸上的泪,再无力地垂下,幽幽道:“我是不愿意让你回骊京,至少目前不行,那里太危险……”
她忽生一丝希冀,“那什么时候可以?”
他缓缓地道:“水到渠成之时,即可。”
水眸因他这句话透出无限地失望,她摇摇头,“我不能等那么久。”
他叹了口气,“至少还有希望,你跟着我,做我的娘子,白头到老,不好吗?”
他的语气令云岫心中一酸,眼中不停地流着泪,她哽咽着用力地摇头,“不,我不能这样自私……”
“娘子,你乖乖的,我不会害你,你要听话,有些事你不明白……”
“是,我不明白!”她打断他,大声质问:“我不明白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认识苻家的少将军?为什么要让他带走小结巴?”
“你看到了?”他慢慢地蹙起眉头。
“你们昨夜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她泪眼模糊地望着他,“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明明知道是谁带走了小结巴。”
“娘子,我说过那丫头不是普通人,她离开此地是件好事,至少你会安全许多。”他大概永远不会懂得,对于她来说,只要她的妹妹、她的亲人还能活着,自己这条命根本算不了什么,他不会懂……
定定地看了他良久,云岫挣扎着站起来,明明喝了药的是他,她却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
“从今往后,你我再无瓜葛,两不相干!”
她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完,再不看那趴在绣架上的人,从柜子里将收拾好的包袱拿出来,咬牙快步朝门口走去。
匆忙来到门口,刚拉开门,身后突然冒出一只手,“砰”的一声,又将被拉得半开的门给关得严严实实。
耳畔,传来男人磁性的嗓音。
“娘子真的就这样走啦?哎,娘子当真狠心,不仅要杀夫,昨儿还把信物都拿去当了……”
不可能!云岫的心漏跳几拍,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眼前赫然是顾忍的脸!
他居然没事?
顾忍笑吟吟地望着女人震惊的模样,像是刚做了一出恶作剧的顽童。
“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凤牌还只当了三百银子,娘子这生意亏可亏惨啦,若是被永乐坊的人得知了,也不知会哭还是会笑。”他笑笑地说着,末了还轻佻地朝着她的颈窝吹了口气。
云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猛地转身后退一步,身子紧紧地贴住门板,哆嗦着问:
“你、你没事?”
“娘子还是不够心狠,说什么下了剧毒,其实不过是骗为夫喝了点蒙汗药,唔,不过一样的难喝。”
他说的没错,她确实不够狠心。
与自己从同一艘牢船里逃出来,好巧不巧地救了自己,加上一身形似鬼魅、出神入化的功夫,还认识苻家少将军……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来自淮州的普通囚犯?明知此人有鬼,却仍是不忍杀他。
她只是在汤药中搁了些山茄花。
山茄花虽毒性甚猛,但不至死,只可使人长时间昏睡,药引子便是那青木香。
可是这能将一头牛弄倒的药,他喝下肚怎么会一点事都没有?
她怔愕的圆瞪眼阵,因吃惊张开的小嘴,都是少见可爱的模样,惹得顾忍笑不可抑,大掌将她纤腰一扣,倾身吻住她的唇。
这一次,他的吻与往日不同,不仅带着惩罚的意味,还蓄意地让她感到疼痛,他吻得又狠又用力,仿佛发泄般,要将她的唇咬破,只有这样,才能留下属于他的痕迹。
云岫吃痛地“呜呜”低叫,不停地扭开脸妄想逃避他的唇,她的躲避令顾忍凤眸一眯,用力将她抵在门上,擒住她的双腕,压制在她头顶。
“不……不要!”云蚰惊慌失措地挣扎着,伸手想去掰开他的手,立刻被他反扭住塞在他俩身体间。
“你放开……放开我……”云岫自嫁他,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他虽爱黏她,却不失体贴温柔,何曾像今日这样弄疼过自己?
他定然是气她给他下药,又卖了他给她的凤脾,所以才会气成这样,可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逼急了的兔子都会咬人,她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呀!
……
寂静的后院,鸦雀无声,有一只不知名的鸟从竹林上方掠过,发出古怪的呜叫。
主屋门板后,传来一阵紧过一阵拍击震动的声响,以及女子的轻泣吟哦和男子的沉浓喘息,久久不曾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