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亥时初,马车到达宁馨长公主府门口。
东伏羲觉得送舒婆娑回程的路与去时相比,似乎格外的久。
这三天,除了那一夜两人短暂地说了会儿的话外,沿途他想见缝插针都找不到机会,那两个该死的丫鬟像老母鸡似的把阿娑护得牢牢的,还有该死的舒全,只要他一靠近,就会被客气地请走,这当他是瘟疫吗?呸!
东伏羲觉得度日如年,一天比一天难挨,直到京城,运气欠佳的他始终没能和舒婆娑说上话。
看着那一袭水蓝色身影一步步没入灯火通明的长公主府,她似乎停了停,但是随即被蜂拥而来的人潮淹没。
长公主府的大门被重重关上,东伏羲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走了,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仰头看着头顶的一轮明月,半晌后才上马。
如墨般漆黑的夜里,一骑宛如箭矢般飞驰穿过京畿大街。
长公主府里,灯火一盏盏蜿蜒成一条灯海,舒婆娑被簇拥着进门,脚刚迈进去,就见到宁馨长公主不顾形象地飞扑过来宁馨长公主搂住她,泣道:“女儿啊,你都好好的吧?想死娘了!”
站在一旁的舒谈也激动万分,但他毕竟是府里的大老爷,不能像妇孺想哭就哭,只能一个劲地点头。
“女儿让爹娘担心了,女儿福大命大,老天爷不收我。”舒婆娑双膝一弯,便要下跪。
“起来,起来,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这么硬的石板,要是把膝盖跪坏了怎么办?”宁馨长公主拉着失而复得的女儿不放,没想到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差点歪倒。
舒婆娑只听见众人惊呼,抬头一看,忙用身子撑住她娘。
长公主身边的大丫鬟和嬷嬷赶紧过来,把公主挣扶到正堂的主位上休憩。
“你娘为你操碎了心,许多日吃不香、睡不下,硬生生瘦了一大圈。昨日我们接到舒全快信,知道你已在半途,她一早就起来等到现在,唉……有什么话都进去再说吧。”舒谈看着变痩弱又变黑的大女儿,心下叹息。
可怜天下父母心,要做到一碗水端平,谈何容易?两个女儿之间的事,还有得正堂里的宁馨长公主已经在丫鬟和嬷嬷的安抚下顺了气,喝了碗参汤,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就着明亮的烛光,舒婆娑看清母亲好像突然老了好几岁的模样,这才多久,原来一头乌丝的鬓边已然霜雪点点,只觉得很心酸,“娘……”
“娘只是见到你,一时高兴过度。你回房好好养着,想吃什么、喝什么只管让人来,我已经开了库房,拿两支百年的老参给潘嬷嬷,回头让人给你炖来吃。”女儿能平安无事地回来,她再高兴不过,一颗心终于能安放回肚子里,回头再去向佛祖点三炷清香,谢祂保佑她的女儿。
舒婆娑告退出来,准备回姒水院。
姒水院有七间正房,三间耳房是书房、琴室、库房,后置房则是下人房。前庭枝叶扶疏,清翠欲滴,娇花处处,一年四季不出院子都有景可赏。
她一进院子便见到她的大弟,也就是舒家老三舒牟晏。
舒牟晏今年十四岁,遗传了父母的好相貌,虽然还是少年,可身高远远超过舒婆娑这姊姊,可见将来一定能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舒家的孩子年纪相差不大,可见宁馨长公主与舒谈感情甚笃。
要说年纪和其他人差最多的,就是才五岁的老么舒牟然。
其实生了三个孩子后,夫妻俩就想打住,但人算不如天算,隔了许多年,宁馨长公主又怀上,便生了全家的开心果么儿此时,一袭表衫的舒牟晏和一身白衫的舒牟然坐在院子的石椅上,也不知在聊些什么,四处点着藿香、薰衣草的驱虫香,灯笼火光融融,仆役远远站看,这样一幅景象,看得舒婆娑心生暖意。
“大郎、二郎。”
“大姊回来了!”舒牟然喊了声,跳下椅子蹦蹦跳跳地冲进舒婆娑的怀抱里,他身边侍候的小厮想扶他都来不及。
舒婆娑笑眯眯地摸了摸舒牟然的头“想,姊姊怎么出门这么久?害然儿想你想得点心都少吃好几块。大姊,玉珪姊姊跟着你回来了吗?然儿想吃她做的阳春白雪糕。”
舒婆娑戳着舒牟然白白胖胖的颊,“我就知道,你这哪是想我啊,是想你玉珪姊姊的手艺吧。”小吃货一枚。
对于自家姊姊那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结,舒牟然一个五岁孩子不是很能理解,大人也不会说给他听,所以他并不知道自家大姊差点九死一生。
舒婆娑如今能好端端的回来,除了运气好还是运气好,只要运气背上一点点,她这一世就算玩完了。
“乱讲,人家也有想你。”他可不依饶。小孩子最是聪敏,知道谁对他好,就会想着谁。舒婆娑疼舒牟然,有什么好吃好喝的总是紧着他,不像舒婆舞老嫌他麻烦讨人厌,对他爱理不理的,总是没好脸色,因此他自然是跟舒婆娑比较亲近。
“好,那你自个儿去跟玉珪说,让她明儿一早就给你做阳春白雪糕,还有你最爱吃的霜淇淋糯米团。”她大放送,小孩最好哄,有得吃、有得玩,无忧无虑,就是全部了。
没想到舒牟然把头揺得跟波浪鼓一样,“姊姊做的霜淇淋糯米团才好吃。”
舒婆娑啼笑皆非,对这小弟心软得一塌糊涂,几乎是有求必应,“知道啦,赶明儿个你从陈先生那边下课,就往大姊这来,包准你有得吃。”
霜淇淋糯米团类似冰淇淋麻糌,是把煮熟晾干的糯米揉成团,包入葡萄干、小红豆、核桃仁和碎冰,加入少许奶酪和麦芽糖便完成。
舒婆娑私心认为,要是有炼乳,那味道绝对会比麦芽糖更棒。炼乳她不是做不来,只要砂精跟牛奶也行,但是她要的那种炼乳工序太多,古巧又没有杀菌、真空这些步骤,一个不小心就会出问题,她可不想在古代搞出什么食安问题,有替代品,就算口味差上一点点,可只要二郎喜欢那就万事大吉了。
“太棒了!”得偿所愿,舒牟然一蹦跳,开开心心地由小厮领着回去了。
舒婆娑回过头来,看着一直耐心等在边上的舒牟晏,问道:“大郎,你们方才怎么不进屋里等?外头都是蚊虫,要是把二郎咬了,娘又要舍不得了。”
舒牟晏情真意切地说道:“我和二郎都想早一刻见到大姊。”他眸中满是心疼,“大姊,你这段日子吃苦了。”
府里发生的事,舒谈并没有因为他年纪小而瞒着他,所以他知道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气得许久都不和舒婆舞说话,她被禁足后,他更是连去看一眼都不曾了舒谈对他一向严格,说他序齿虽然是家中老三,却是舒家这一支的嫡长子,得义不容辞看顾扶持姊弟。在宁馨长公主的庇荫下,如今住长公主府看似不愁吃穿,富贵荣华,但是一个尚公主的家族,富贵是有限的,将来如何往前走,带领家族继续荣耀、稳健地走下去,都在在考验他的智慧。
所以舒牟晏从来不敢自满,学问、做人方面的学习也不敢落下,希望将来这门庭能因为他更加赫奕,代代传承下去。
“我命大,让人救了,不然你可就真的再也见不到我这姊姊了。”舒婆娑拍拍舒牟晏的手,“有话进屋里说吧,一言难尽。”
舒牟晏一边走一边骂着舒婆舞,嘴上骂得难听,舒婆娑也不去劝。
身为被害人,被绑架不说,那些歹人要是心肝更狠毒一点,来个先奸后杀,她怎么办?想到会有这种可能,换了谁能轻易原谅?
至于禁足,那是什么惩罚?不就是拘在自个儿院子里,一样吃穿不少吗?
干出这样伤天害理、阴险歹毒、人神共愤的事,在舒牟晏的认知里,就该逐出家门,再不济也得关入家庙,让舒婆舞好好反省。
做出这种无法无天的事情来,毁了你的清白与一生的幸福,她到底在想什么?”
“是啊,我也很想知道她对我有什么深仇大恨,竟然这么不择手段。”抢她的男人、毁她的名誉,真真是好伎俩。
舒婆娑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没有再多说什么,因为她知道女子之间很容易因攸关自身利益的事情而生出恨意,可其实说出来也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跟血海深仇扯不上关系。
屋里的气氛沉重了下来。
“娘为了这事卧病在床,爹也没好到哪去,不知上东王府去赔过多少礼,每次回来脸色都不好。”舒牟晏能理解父母想息事宁人的心态,家里为了这事,已经人仰马翻。
舒婆娑知道自己这口气不管咽不咽得下,都要隐忍下来,因为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和妹妹都是爹娘养了十几年的女儿,骨肉血亲,血浓于水,她要是对父母的处置不满意,爹娘夹在中间,既得顾着她,又得顾着妹妹,岂止是为难两个字,只会乱上添乱。
姊弟俩唏嘘不已。
舒牟晏见她有些低落,安慰道:“不过姊姊你放心,将来我绝不会让你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已经长大了,往后由我护着你。”
舒婆娑又感动又心暖,“别忘了,你比我小两岁。”
“男人看的不是年纪,是实力。”
“那姊姊就等着了,我的好弟弟。”
换个角度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一场祸事,换来弟弟的成长。
姊弟俩又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舒牟晏见她一脸疲色,这才离开。
姒水院的丫鬟早已准备好浴桶和热水,舒婆娑很痛快地洗了个舒适无比的热水澡。
小屯山,别说热水澡,连洗澡也是奢想,每天能檫檫身体、洗洗手脚就算是很奢侈的行为了。先前在客栈虽然洗过澡,到底不如家里舒服方便。
浴罢,舒婆娑靠在黄花梨木的三围屏罗汉床上,玉玦替她一缕一缕地绞着头发。
管着拟水院大小事宜的潘嬷嬷却在这时侯进来了,手里托着黑色描金漆托盘,上头盛放着的是热腾腾、冒着香气的猪脚面线和一小碗老参熬的小米粥。
“好郡主,您终于平安无事地回来了。”放下托盘,潘嬷嬷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舒婆娑一番,确定她完好无缺,长长地吁了口气。
“让嬷嬷担惊受怕了。”
“郡主在外吃了苦,老奴只求折自己的寿命换郡主回来,老天爷肯定是听见老奴这老太婆的哀求了。”
潘嬷嬷原是宁馨长公主跟前体面的女官,后来成为宁馨长公主的陪嫁,宁馨长公主生下孩子后,就让潘嬷嬷做了长女的奶娘,并替她打理院中大小事。
这些年,潘嬷嬷把她姒水院里的大小丫鬟管得服服贴贴,甚得舒婆娑看重。
“这是老奴煮的面线和参继,郡主趁热吃了,压压惊,去霉运。”
“有劳嬷嬷了。”
“老奴不敢当郡主的谢。”潘嬷嬷嘴上动了动,还想再说些什么,犹豫了下,最终全部咽进肚子里,只是背对舒婆娑的时候狠狠地檫了下眼睛,想着她什么也没瞧见,红着眼退出去了。
舒婆娑吃了半碗猪脚面线后,实在吃不下去,就让玉珪来把碗收下去。
看见她食欲不好,玉玦提议道:“要不,让玉珪给郡主做几样开胃的小菜和宵夜?”舒婆娑揺头,“不了,大家都累了,今天你们都早点歇着,别折腾了。”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睡饱了再说。
她滚到床上,闭着眼任玉玦替她掖好被角,听着玉玦拉下床幔的微小声响。
玉玦点上宁神香,灭了鎏金灯台上的火,又四处检查了一遍,留下一扇窗,这才关上门出去。
舒婆娑看着床顶,深深吸了一口气,嗯,果然,这是她房里独有的味道,久违的气味让她安心。
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想,船到桥头自然直之后,她拉高被子,蒙头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