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宁愿把有能力、有功劳的七皇子摆在一边,硬要保住和人渣等级差不了太多的太子,就因为淑妃心气不顺,将流产的事算到七皇子生母头上。
委屈啊、冤枉呐,晓夏要是那个因为固宠被送到皇帝榻边的宫婢,肯定要一天唱十次「三声无奈」。
韩磊陪着晓夏进宫,在御书房前,他被宫卫拦下,但他坚持要陪晓夏觐见皇帝,两方对峙动静不小,皇帝这才宣他进去。
严格来说,这行为逾越了,若不是淑妃也想见见靖远侯,怕是他得先打三十大板,再说后话。
淑妃就坐在皇帝身边,晓夏悄悄观察两人的相处模式,他们更像夫妻,不像帝王与妃嫔,在看见韩磊的时候,皇帝没有说话,但脸色摆明不对。
晓夏瞄见桌面上的两件红裳时,心道:猜对了,果然是啊……幸好当时多留了个心眼。两人一起跪地请安,皇帝刻意不让起,只问:「白晓夏,唐绍和没告诉你,这衣服只能做一件吗?」
「回皇上,唐大人说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又做第二件,不把朕的口谕放在眼里?」
「回皇上,这两件衣裳并不相同。」
「哪里不同?」
「请皇上与娘娘仔细看,几年前做那两套衣裳,设计主轴是——情侣装,裙袜处的绣样是双面绣,女装外面绣的是荷风送香气,里面则是竹露滴清响,而男装恰恰相反,外面绣的是竹露滴清响,里面是荷风送香气。」
「至于新做的这件,却只绣了一面。除此之外,请皇上与娘娘对比一下两件衣裳的袖长,之前那件更宽更长,男装也有同样的设计,这是为情侣夜游元宵花市时,携手交握、侬心暗喜的设计,后来这件并没有。」
话说得够明白了,意思是——皇帝叔叔,只有您能和淑妃携手,你们才是情投意合的璧人,其他闲杂人等通通都是第三者,所以就算衣服长得有点像,毕竟没有特殊含意在里头,您就别计较了吧!
何况您的大老婆是皇后,她想把衣服做成啥样儿,谁敢说不?
果然两人互看对方一眼,脸上漾起笑意,多年来不敢开诚布公的情侣心,被晓夏一语道出,还有什么不满的?
见状,晓夏立刻加码,她将手上的包袱呈上。「回皇上,民女又做了两件情侣装,这次的设计主轴是人间烟火,盼皇上与娘娘笑纳。」
淑妃一笑,这姑娘很贴心呐。
随侍的太监打开包袱,里面是两件白色长衫,晓夏设计了公主袖,腕间束起,颇有几分俐落味道,没有太长太宽的下襦,也没有繁复绣纹,却以水墨在裙衬处绘图,男装画上水田白鹭,女装绘入山林黄鵰。
这是他们第一次看见有人在衣裙上作画,新鲜清新,让人一见心喜。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旧,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鵰。我是以这首诗作为设计发想,希望皇上及娘娘喜欢。」
不是很想当平头夫妻?她便抓住这份心思,刻意做下的设计。
「行了,起来吧。」皇帝道。
「叩谢皇上圣恩。」
她乖乖站到一旁,正想着怎么把还跪着的韩磊也弄起来,就听见皇帝寒声道:「韩磊,无诏入宫,这是想做什么?」
莫怪皇帝眼不是眼、鼻不是鼻,他没事把人家儿子给端了,当爹的能够高兴?虽然査税是皇帝自己下的旨意,虽说太子罪有应得,但韩磊在背后的鬼祟手段……别当皇帝傻,光看他和晓夏及梁家兄弟的关系,就能猜出他没少推波助澜。
「回皇上,臣……通通记起来了。」他声音低抑,像是强忍着巨大苦痛。
皇帝和淑妃面面相觑,他不是为了担心白晓夏才跟着进宫的?
「记起什么?」
「记起臣的身世。」
「你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是永平侯的嫡长子。」
「回皇上,那是永平侯告诉臣的,并不是臣自己想起来的。这次九死一生从鬼门关闯过,病榻间许多陈年往事回笼,方才记起了多年前的事。」
「什么事?」淑妃看着他眉宇间的哀恸,忍不住问。
「当年外公曾写信给外婆,说明被内奸陷害的过程,当时他已经查明幕后黑手,并着人将奸细送往京城,不久后,外公便战死沙场。
「然奸细半途被劫杀,此事不了了之,外婆死后,母亲整理遗物,发现了那封信。发丧时,太子应皇上之命前往将军府吊唁,当时母亲身心俱疲,当众指责太子是卖国贼,父亲急忙向众人解释,说母亲因父母丧亡得了失心疯。
「丧事过后不久,那年臣只有五岁,却记得很清楚,家里来了许多人,还有刚入主东宫的太子。我不知道他对父亲说什么,父亲便避开了,然后那些人冲进了母亲屋里,将母亲牢牢绑在椅子上。
「我从门缝里窥见,太子边指责母亲让他下不了台,边命人将沾湿的桑皮纸一层层封上母亲口鼻。那时母亲肚子里还有个快要出生的小弟弟,太子对母亲拳打脚踢,弟弟就这样从母亲的肚子里掉出。事后,管家从青楼里把父亲找回来,父亲却对外说是母亲为娘家事四处奔波动了胎气,导致胎死腹中……」
他缓慢地说着那些年遭遇的艰难,包括十三岁的他被亲生父亲打包送到太子床上,他出逃,撞到脑袋,以至于失忆,幸而被甘秋禹所救,最后顶替梁陌言,以梁家长子身分长大,与白晓夏结亲……
所有的事全是真的,除了失忆那一段。
皇帝苦笑,当年唐威的事果然与太子有关,他不愿意承认的事,终究还是打到自己面前来,静静看着韩磊,是自己愧对他。
淑妃听着他的故事,动容道:「可怜的孩子,那样的父亲就别认了吧。」
轻轻柔柔一句话,皇帝立即下令,削去永平侯爵位,贬为庶民,流放边关。
「是朕教子无方,愧对了你,朕会补偿你。」
「禀皇上,臣不想要补偿,只求皇上为臣与白晓夏赐婚。」
说到底还是为了这出,皇帝与淑妃对望一眼,刻意重击桌面,怒斥,「你不是梁陌言,他的婚约不需要你来守,朕早已答应静宁郡主择你为驸马,你回去等圣旨吧!」
那一声重击,撞上两人的脑袋,晓夏看一眼脸色铁青的皇上,摆明了没得商量。
韩磊不惊不惧,伏身到地。「回皇上,做人当懂知恩图报,臣在最艰难时,是晓夏在身边扶持鼓励,岂能在飞黄腾达之后,弃糟糠于不顾?」
淑妃看一眼皇帝,接道:「以白晓夏的身分,能嫁你为妾已是高攀,不如本宫与静宁郡主谈谈,靖远侯娶静宁郡主为正妻,迎白晓夏为妾室?」
韩磊重重往地上磕头,斩钉截铁道:「回娘娘,臣不愿,臣只想与白晓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愿其他女子涉足中间。」
「你看不起静宁郡主?」
「臣不敢。」
「还是说堂堂郡主比不上小商女?」
「臣不敢。」
「既然不敢,事情就这样定了,退下吧!」
韩磊起身,铁青了脸色,带着晓夏一语不发往外走。
晓夏咬紧下唇低头紧随其后,没有宽大的袖子,他明目张胆地牵着她的手。
两人在甬道间遇见静宁郡主,太子已死、皇后被打入冷宫,她以为自己将被遣送出宫,没想皇帝迟迟未下旨意,镇日担忧的她变得无比憔悴。
迎面相对,看见两人交握的手,连日来积存的怨怒翻涌而上,她冲上前就想朝着晓夏一阵捶打,但拳头未落,掌风扬起,静宁郡主没站稳,往后踉跄摔倒在地。
「韩磊,你居然敢?」
「还请郡主自重。」冷冷丢下话,他转身欲走。
「韩磊,你变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韩磊停下脚步,转头冷笑道:「我从来都没变,你是皇后的眼线,我是太子的仇人,我容忍你在侯府嚣张,不过是为了降低太子戒心。」
「我被利用了?」
「你不是一向甘心被利用?」
再次转身,任静宁郡主哭喊叫闹,他头也不回。
晓夏紧跟在韩磊身后,直到双双上了马车,两人才松开手,但韩磊随即将她抱进怀里,头靠在她颈间,粗重的气息喷在她耳际。
晓夏苦笑,皇权至高的时代啊,谁能忤逆皇命?
心明明酸爆了,却还是强撑起笑脸,轻拍他的后背安抚道:「没事,就算你和静宁郡主成亲,我们还是家人,还是可以相互支持、彼此分享的好朋——」
话没说完、被他截断。「明天我就上折子辞官,郡主爱嫁谁嫁谁去,与我无关。」
「别冲动。」
「我没冲动,当官纯粹是为了报仇,太子已死,永平侯削爵流放,我的目的已经达到。还是说……」他突然握住晓夏肩膀,紧盯着她双眼问:「还是说,你不想嫁给我?」
他像被抛弃的小狗,看起来可怜极了,晓夏不禁苦笑,手指轻轻顺着他的浓眉,道:「我不嫁给你,要嫁给谁啊?谁都没有你好啊。」
倏地,他笑开了眉眼,重新把她抱进怀里。「有你,我就足够。」
「嗯,记住这句话,要是光有我还不够,你还想结新欢……」
「永远不会发生这种事!」他说得斩钉截铁,但下一句又弱了气势。「但是不当大将军,就赚不了大钱……」
「没事,赚钱的事交给我,我挺厉害的。」
「那你只能养我一个,不能再养其他男人。」
他居然……撒娇了?「这可不行,我还想多养几个儿子呢。」
儿子……她要和他生儿子?韩磊乐极,捧起她的脸,往红红软软的唇上吻去。
他的技巧是零,节奏也不完美,不过他的唇是甜的,比蜂蜜还甜……
看一眼皇帝脸色,淑妃莞尔道:「够啦,人已经走远,甭演了。」
「我哪有演,韩磊有眼无珠,竟然看不上静宁。」
「对,他是有眼无珠,但他有颗赤忱的心,宁要糟糠妻,不要富贵女。他抛却登天梯,只求一份真挚爱情,世间有几个男人能够做得到?」她幽幽地看着皇帝。
目光相接,他知道她联想到什么。「是朕的错,朕做不到反抗父皇,做不到抛却登天梯,做不到许你一世执手……」
「都过去了,别再翻旧帐,何况你是皇帝,韩磊可以抛掉身分地位权势,你却不能抛下朝廷百姓,拿你们作对比,对你不公平。」她何尝不晓得当皇帝的困难,身为皇帝,他对她已是竭尽所能,不该再贪求。
「我就知道卿卿懂朕。」他握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淑妃低眉浅笑。「皇上身边的臣子,一个个都懂得权衡利弊,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有几个像韩磊这样,有这种臣子是皇上之幸。」
「是啊,要找个不会拍马屁的困难重重,看在卿卿为他说项的分上,行!朕就给他们赐婚,不过还得让白晓夏再给咱们多做几套衣裳才行,朕要穿着情侣装带你去看龙舟。」
今年……皇后进冷宫,终于能轮到她了。
「朕没别的选择,只能让老七入主东宫,你别怨朕。」
「皇上这是在埋汰我呢。我何尝不晓得当年痛失爱子,谁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只不过她的地位崇高,动了她皇上难为,而我亦不晓得能不能安然存活,这才把气发泄在七皇子的生母身上,认真说来那孩子也真无辜。」
「卿卿能理解就好。」
「尽快给那两个孩子赐婚吧,只怕动作慢一点,就有人要辞官了。」
「卿卿确定韩磊回去后,不会后悔自己的坚持,明天就上折子求娶郡主。」
「要不要打赌?」
「行,如果韩磊辞官就当卿卿赢;如果没有,就算朕赢了。」
「如果我赢,除赐婚之外……我还想……」
「想什么?」
「想认白晓夏为义女。」
「这么喜欢她?」
「不觉得她那两颗圆溜溜的眼珠子,和我年轻时很像?」
两人说着说着,说出了满脸笑意,年轻已经离他们很远,但他们却在年轻的韩磊、白晓夏身上,看见当年的自己……
嫁妆一抬接着一抬,一眼望去彷佛数不清,而真有人细细从头数到尾,竟然有两百多抬。
谁家嫁女这样豪气?围观百姓中有人这样问,穿着青色梢子的妇人笑答,「是淑妃娘娘嫁义女。」
「难怪,只是嫁个义女给这么多嫁妆?」嫁公主也就这样了。
「误会大啦,嫁妆当中有八成是从侯府抬出来的聘礼。听说这个义女不简单,最近京城有间铺子叫『白晓夏』听过没?」
「听过,那铺子可火啦,他们给皇帝淑妃做衣裳,皇帝一穿满意极了,龙心大悦,亲手写了牌匾,现在京城贵人争相到『白晓夏』做衣裳呢。」
「不止这样,那铺子不光做衣服,连鞋子首饰妆容都包办,再丑的人往那铺子走一趟,保证能脱胎换骨,听说因此还促成了好几桩婚事。」
「真有这么神?」
「没这么厉害,淑妃娘娘怎会认她当义女?看见嫁妆前几抬吗?全是娘娘给的添妆。」
白大川和李氏站在人群中,听着百姓的议论,心底万般滋味说不出口。
是徐华明写信让他们进京的,信里没有把话说明白,只是一再催促他们尽快进京,还以为这对夫妻发达了,要接家人过来享福,没想到徐华明会领着他们到监狱,并且当面把休书给了。
他们这才晓得白晓春摊上大事,她竟助人绑架梁家兄弟,人家已经考上状元、探花,庶民害官刑罚能不重?不但杖三十,还得关上十年。
他们见到女儿时,她刚挨完杖刑,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前日传来消息,说人没了,他们紧赶慢赶到监狱收屍,今儿个捧着骨灰准备打道回乡,却在路边遇见出嫁队伍。
凄凉地看着马背上英姿飒飒的韩磊,谁想得到他不但没死,还成为靖远侯!晓春嘲笑白晓夏变成寡妇,彷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怎会转眼间她就成了高高在上的贵人,而嘲笑她的晓春……竟变成一捧骨灰。
「当年白晓夏在祠堂里说的话是真的吧,大伯、嫂子亲手给了咱们报应。」李氏缓慢说着,如今的她已不再疯疯癫癫。
白大川闻言紧皱眉头,推着妻子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快走!」
李氏迈着老腿往城门走去,身后的热闹喧嚣渐渐远离,他们成了两个世界的人,第一次,白大川后悔起自己的所作所为。
唐绍和领着陌轩、陌新在前头招呼客人,甘秋禹却待在新房里和欣瑶陪伴新娘子。没人闹洞房,洞房里依然喜气热闹。
自从甘秋禹回来后,欣瑶成天到晚黏在他身边,片刻不离。他嘴上抱怨着,笑容却怎么都停不下来,谁不喜欢小孙女的依恋呢?
「……朋友不是当假的,送过几次烧鸡,无湘子对我推心置腹起来,我这才晓得他天不怕地不怕,就只害怕蛇,一见到蛇便会全身发软,这不,大蛇往洞里一钻,事情就完啦!」
「就是因为这个功劳,皇上才给爷爷赐宅子、让爷爷当高官对不?」
「才怪,分明是皇上想把我留在京城,不让我到处跑,当官已经够累,那家伙下棋又下不赢我,还老要我进宫陪他下棋。」
「要不……下次我陪爷爷进宫吧,我给皇上做好吃的讨好他,让他别老烦爷爷?」
晓夏失笑,她真是把欣瑶给富养得天真烂漫了呢。「你听爷爷的呢,他分明就很爱进宫,什么抱怨啊,根本就是炫耀。」
听见这话,三人笑成一团。
欣瑶勾住甘秋禹手臂,靠在他肩膀上。「谁让我家爷爷这么厉害,教皇帝、教舅舅,教完姊夫又教二哥、三哥,每个徒弟都出类拔萃、人中龙凤,皇帝能不爱爷爷?」
「小丫头是在夸奖爷爷,还是夸奖你哥哥?」
「都夸。」欣瑶红着脸往甘秋禹怀里赖去,赖得晓夏捧腹笑不止。
「晓夏。」甘秋禹正色道:「我第一次见你,便知你与众不同。韩磊那小子能遇见你,是他的福气,你好好待他,和和美美过一辈子。」
「我会的。」
「他心里有伤,你要有点耐心,慢慢为他抚平。」
「好。」
「早点生个孩子,趁我这把骨头还堪用,再给你们教出一个人中龙凤。」
「行!」韩磊进屋,接上这么一句,接得晓夏脸红耳赤。
「这么早回来干什么?你不趁机好好与那些官员打好关系?」甘秋禹瞪他。
「家里没有女眷,我怕晓夏没人陪。」
「我们不是人吗?出去出去,时辰还早得很。」
「他们都想见师父,还是师父出去见见大家吧。」新任宰相,谁不想一见。
韩磊看欣瑶一眼,欣瑶会意,推着甘秋禹往外走。「爷爷快走,我想看别人巴结爷爷的模样呢。」
甘秋禹边走边笑。「你啊,心就向着韩磊吧……」
新房里顿时安静下来,他一步步朝晓夏走去,站在她跟前,勾起她的如玉脸庞,笑道:「我终于娶到你了。」
「这是你的认定,我可是在八百年前就认定自己已经嫁给你。」
「八百年前?多深的缘分,一代又一代,你始终是我的媳妇。」
缘分?是啊,若非缘深,她怎会从千百年后到此与他相识、相恋、相守。
抱住他的腰,她低声道:「你要一辈子对我好。」
「这一辈子,除了你,我再不会对别人好。」
晓夏满足叹息。够了!光是这句就值得她从千年后来到这里,让他成为自己的深闺梦里人……
【全书完】